汪晖:二十世纪中国历史视野下的抗美援朝战争


  编者按

  毛泽东同志在《论持久战》中论证了战争是政治的最高形式,作为政治范畴的“人民战争”最深刻地体现了这一命题。尽管有别于抗日战争及其后的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战争”依旧继承了人民战争的诸多特点:全面的抗战动员、(跨国境)建立军民“鱼水关系”、同时兼具“民族统一”和“反抗帝国主义”的特质。这一场战争改变了世界格局,既守护了新生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同时鼓舞了世界各国人民反抗帝国主义的运动。而其中所体现的社会主义的国际主义,更是我们今天需要重新召唤的。

  汪晖老师拒绝将抗美援朝战争“化约为民族的和国家的利益尺度”。通过梳理政治决断形成的历史脉络,他将“正义/不正义”的尺子放回历史叙述之中,重新分析了抗美援朝战争“对中国、对朝鲜、对东方、对世界都有利”的历史条件。在高呼“武器决定战争”的今天,为我们思考群众路线、将战争“重新政治化”,重新领会毛泽东同志关于“原子弹是纸老虎”的军事政治智慧,有着极大的启发。

  本文原载于《文化纵横》,现为修订版本,转自公号“海螺社区”。因微信推送篇幅所限,现略去本文第二部分“人民战争转向国际主义联盟战争的政治意义”及部分注释。感兴趣的读者可点击“阅读原文”进行查阅。感谢汪晖老师授权保马推送。

  “抗美援朝,保家卫国”

  在朝鲜停战六十周年的今天,即所谓全球化和后冷战的时代,朝鲜半岛的分断体制、台湾海峡的分隔状态仍然在持续。这种分隔状态也体现在历史记忆的领域:韩国、朝鲜、美国、日本、中国大陆和台湾,有着各不相同的战争记忆和历史阐释。对比首尔的战争纪念馆与平壤的祖国解放战争纪念馆,参照中国大陆有关朝鲜战争的叙述,美国对朝鲜战争的近于刻意的遗忘,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这一事件的不同面影。朝鲜战争始于1950年6月25日,朝鲜方面称之为“祖国解放战争”,韩国方面称之为“六二五事变”和“韩国战争”,美国则称之为“韩战”。中国介入战争是在1950年10月8日,其时美军不仅已在仁川登陆,而且挥师逼近了鸭绿江,故称之为“抗美援朝战争”。命名的政治也是记忆的政治。中国军队在战场上面对的是以美国为主导的、包括韩国军队在内的、由十六个国家的军队组成的所谓联合国军。相对于越南战争,美国对于朝鲜战争的记忆是模糊的,近于有意识的遗忘,那么日本呢?根据《日本海上军力的战后再军备》一书,日本曾秘密[2]派出船只人员参加战争:“1950年10月2日至12月12日间,共出动46艘扫雷艇、一艘专门用来触发压力型水雷的大型改装试雷船,1200名前海军军人在朝鲜港口元山、郡山、仁川、海州和南浦行动。日军共清扫了327公里的航路和607平方英里的海域。”[3]除了为美军提供后勤支援外,在仁川登陆时,共计47艘坦克登陆舰中,有30艘由日本人驾驶。[4]因此,如果算上日本,以美国为首的联盟不是16个国家,而是17个国家。2013年7月,日本提出参加纪念在韩国举行的停战六十周年的活动,却被韩国方面拒绝了。1953年7月27日,《朝鲜停战协定》由朝中方面与美国为代表的联合国军签署。早在4月12日,韩国方面的李承晚总统发表声明,坚决反对停战,声称将单独北进,并于4月21日通过北进统一决议,故未在协议上签字。在朝鲜战争停战谈判期间另一位明确表示反对停战、要求大打的是依靠美国保护才幸存下来的蒋介石政权。这两个细节如今也不常被人提起,人们更倾向于批评毛泽东越过了“三八线”。

  在过去二十年中,有关朝鲜战争的研究是中国历史研究中最为活跃的领域之一。结合苏联档案、美国档案和部分中国档案及当事人回忆的出版和公布,学者们按照当代社会科学和历史研究的新规范研究朝鲜战争、尤其是中国介入朝鲜战争的历史,在去意识形态化的名义下,将抗美援朝战争置于冷战史研究框架下,形成了这一研究领域的主要趋势。在观点各不相同的研究中,我们大致可以归纳出一种方法论上的民族主义,其特征是朝鲜战争研究渐渐摆脱了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帝国主义与国际主义等对立范畴,转而以国家间关系及国家利益为中心,探讨这场战争的历史意义。对中国的抗美援朝战争持支持意见的作者强调这场战争是新中国的立国战争,而持批评意见的学者则认为这场战争除了造成了大量人员伤亡外,也加速和巩固了中苏结盟、中美对抗的冷战格局,并使中国大陆丧失了收复台湾的机会。冷战格局是由各种利益关系构成的,其中民族和国家的尺度占据着重要位置,但这并不等同于说这一时代的热战和冷战的动因和动机可以化约为民族的和国家的利益尺度。本文结合当代中国大陆有关朝鲜战争的最新研究,将抗美援朝战争置于二十世纪中国的革命与战争的脉络中加以重新审视。所谓“二十世纪中国的革命与战争的脉络”是一种“内部视野”,它为我们理解这一重大事件的政治决断及其形成提供了线索。这个“内部视野”与其他的“内部视野”在相互纠缠、并置和冲突中共同构成了那一时代政治生成的动力。试图将政治决断置于历史理解内部,就不可能像自居于客观地位的社会科学家那样,彻底地排除那个时代支配人们行动的原则、价值观和对抗性的政治。在东北亚的内部分断、割裂和对抗持续的过程中,我们需要寻找突破这一格局的政治能量,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不能仅仅在国家利益的范畴内思考战争,而且需要在政治决断得以形成的历史脉络中探索其进程。

  二十世纪中国的革命和战争中有哪些经验和教训值得我们记取?

  一

  “对中国、对朝鲜、对东方、对世界都有利”:抗美援朝战争的历史条件

  抗美援朝、保家卫国与新中国的意义

  根据解密档案和当事人回忆,朝鲜战争爆发时,中美双方均无全面介入的准备,但这并不意味着战争的爆发是一个偶发事件。从1949年10月到1950年9月最初明确提出中国可能卷入战争,[5]新中国建立尚不足一年。百废待兴,中共内部的主导意见是不想卷入战争。1949年比较强调的事情是肃清残匪,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和各级党的机关迅速转变职能,是工作重点从农村转向城市,是解放军正规化,搞文化教育,是已经提上日程的民族区域问题,更不要说战后的恢复重建了。1950年6月全国政协第二次会议召开,会议反复强调的主题就是土地改革;[6]毛泽东告诫全党“不要四面出击”。[7]朝鲜战争爆发的时刻,中国人民解放军的主力部队正在转进新疆、西藏途中,并在东南与国民党争夺沿海岛屿。总之,新中国没有加入到这场战争中的准备。

  但是,这并不等于说朝鲜战争的爆发与中国毫无关系。从中国与朝鲜的关系方面说,在日本殖民主义统治下,朝鲜半岛的抵抗力量早已与中国人民的民族解放战争密切相关。1949年5月,毛泽东同意将参加中国的解放战争、原隶属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四野战军的三个朝鲜师移交朝鲜,其中两个师于同年7月抵达朝鲜,另一个师整编为一个师和一个团,于1950年3至4月间移交朝方。[8]这是中国革命与周边关系的一个历史延伸,也是中国革命者对朝鲜半岛南北对峙格局的实质回应。从美国的亚洲战略角度看,朝鲜战争与台湾海峡问题从一开始就关联在一起。1950年6月25日战争爆发后两天,杜鲁门在声明扩大朝鲜战争的同时,又联系到台湾、越南、菲律宾,他明确针对中国说:“共产党部队的占领台湾,将直接威胁太平洋地区的安全,及在该地执行合法而必要职务的美国部队。因此,我已命令第七舰队阻止对台湾的任何攻击。”[9]1950年10月初,毛泽东决定参战,这个决定不是从战争由谁挑起这一问题出发,而是从对战争进程及其对整个世界格局的影响的判断出发的。他给当时在苏联的周恩来发电,指出采取参战的积极政策,“对中国,对朝鲜,对东方,对世界都极为有利”。[10]

  “抗美援朝,保家卫国”这一口号准确地概括了中国参战“对中国,对朝鲜”极为有利的方面。美军在仁川登陆后,凭借其军事优势,迅速北进,威胁中国东北,朝鲜方面面临军事崩溃的局面。中国出兵对于朝鲜方面的支持是显而易见的。美国中央情报局曾推断中国出兵最直接的原因可能是担心联合国军会入侵东北、破坏水丰水电站和鸭绿江沿岸的发电设施。[11]1950年11月10日,法国在联合国提出议案,呼吁中国军队撤出朝鲜,保证中国边界不受侵犯。这个议案立刻得到美英等六个国家的支持,却被苏联否决。这些事实也为当代历史叙述提供了素材,即中国是在误判的条件下、由于苏联否决了这项议案而介入战争的。如果美国没有进攻中国的计划而中国出兵朝鲜,“保家卫国”的意义何在?这里暂且提出两点解释:第一,美国总统和国务院的一两个电文,或者美国操纵下的联合国通过的一、两个决议,并不能决定战争进程。帝国主义战争总是超出他们的“计划”。从历史上看,日本发动的"九一八事变"或者"七七事变"也不是天皇或者日本内阁直接下令,而是由前线的军事将领决定的,至今有人以此为日本的战争政策辩护。布鲁斯·柯明思(Bruce Cumings)指出:对朝鲜战争的干预和美国外交政策决定常常产生于一个“决策矩阵”(matrix),而不是个别人的指示。[12]仅仅根据解密的某些档案、选取其中一两条电文和文件作为证据,并不能断定美国是否会跟中国打一场战争,美国是否想压迫到鸭绿江边。在麦克阿瑟挥师北上的时刻,如果没有有效的阻击,朝鲜和中朝边境的军事态势究竟会发生怎样的突破是无法预估的。事实上,在法国提出议案不久前,美军就已经于11月8日开始轰炸鸭绿江上的公路桥梁,美军在轰炸桥梁时“入侵了中国领空,有的还对中国边境的城镇进行轰炸扫射”[13]。在此之前,从1950年8月27日开始,美军飞机就屡屡飞越中朝边境,并在城市、乡镇、港口进行扫射和轰炸,造成财产损失和人员伤亡,美国海军并在公海上武装拦截中国商船。中国政府向美国提出抗议并向联合国安理会控诉后[14],美国飞机的入侵和袭击行为仍然持续。[15]第二,中国的底线不是要求美军不要直接进攻中国,而是不允许美军越过“三八线”。 1950年10月3日,周恩来约见印度驻华大使潘尼迦,请他转告英美,如果美军越过“三八线”,中国将出兵朝鲜,但美国显然没有意识到这是中国的底线。[16]10月7日,在美国操纵下,联合国绕过可能遭到苏联否决的安理会而直接召开大会,通过了由美国主导占领北方、进而统一朝鲜的决议,次日美军就通过了“三八线”。毛泽东强调:不出兵,首先对东北不利,整个东北边防军将被吸住,南满的电力将被控制。在这个判断背后,是一个决断,即决不允许新中国受到军事威慑。

  中国的军事和政治底线是不允许美军越过“三八线”,而不仅仅是保护中国水丰发电厂及沿江设施这么简单。这一底线初看与美国的对朝战略重叠,但内涵并不相同。事实上,毛泽东并未将“三八线”当作不可逾越的分界线,他在入朝作战前两次战役结束之后就说过“必须越过三八线”。[17]1950年12月13日,英美要求中国军队在“三八线”停止。在此之前,志愿军攻入平壤的次日,即12月7日,印度驻华大使潘尼迦向中国副外长章汉夫递交了一份备忘录,说13个亚非国家联合倡议在“三八线”停战,但周恩来反问道:为什么在美军打过“三八线”时,你们不讲话?为什么13国不公开宣言要求外国军队撤出朝鲜并谴责美国对朝鲜和中国的侵略?在联合国通过要求朝鲜战争双方停止军事行动的次日,12月15日,杜鲁门宣布美国进入战争状态。到1950年年底,中美两国已经处于不宣而战的战争状态,各自进入了全国性的战争动员。因此,毛泽东决定越过“三八线”包含两个动机:第一,动摇英美的决心。在第四次战役后,美军再次突破了“三八线”,并策划从侧后登陆。从军事上讲,如果不能越过“三八线”,就难以挫败联合国军、尤其是美军的战斗意志,并给他们的进攻找到喘息的机会,也难以通过重击敌人以赢得自身的休整时间。第二,在联合国军败退的情境中,美国利用联合国发布决议,要求双方在“三八线”停止下来。在毛泽东看来,此时的联合国不过是美国操控的、作为战争之一方的“国际机器”,中国没有义务接受它的决议或规定。在这个意义上,打过“三八线”不仅是拒绝承认美国霸权的边界,而且也是以军事方式对其政治攻势的还击。1951年4月,当麦克阿瑟在军事失败的背景下建议轰炸中国本土、武装国民党军介入朝鲜战争后,很快被杜鲁门以可能招致与中国的全面战争而撤换。杜鲁门的这个决定与中国在朝鲜战场上痛击了美军有着密切的关系。

  《短二十世纪:中国革命与政治的逻辑

  中国是通过一场持久的、充满了苦难而最终获得胜利的革命才摆脱被奴役命运的亚洲国家,它不是一个通常意义上的强国,却标志着对一个与帝国主义时代的国家截然不同的国家的承诺,对一个与历史上既往的国家或王朝的不同态势的承诺,对一个人民当家作主的民主的社会主义国家的承诺。1950年9月5日,毛泽东在《朝鲜战局与我们的方针》一文中,明确地将中国革命与朝鲜战争联系起来,他说:“中国革命是带有世界性质的。中国革命在东方第一次教育了世界人民,朝鲜战争是第二次教育了世界人民。”[18]1951年10月,也就是入朝作战一周年的时候,毛泽东在全国政协第三次会议的开幕词中专门提到朝鲜战争,他指出:第一,这场战争是保家卫国,如果不是美国军队占领我国的台湾,侵略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和打到我国的东北边疆,中国人民是不会和美国军队作战的。第二,既然美国侵略者向我们进攻,我们就不能不举起反侵略的大旗,这是以正义的战争反对非正义的战争。第三,朝鲜问题应予和平解决,只要美国政府愿意在公平合理的基础上解决问题,朝鲜的停战谈判是可能成功的。[19]在上述第一条中,他特别提及如果没有台湾问题,没有美国侵略朝鲜问题,没有美军威胁中国边界问题,中国不会直接加入这场战争。曾有历史学家提出:如果中国在釜山战役全面展开之前出兵朝鲜,美国就会失去仁川登陆的机会,[20]这个观点与1950年10月麦克阿瑟在威克岛与杜鲁门讨论中苏会否出兵时的观点完全一致,即中国错过了最佳出兵机会从而不会出兵。从军事的角度说,这一判断有一定的根据,但这种从纯粹的军事观点判断战争进程的方式与毛泽东对战争的把握大异其趣。

  为什么这么说呢?除了前面提及的“反侵略”这一点之外,我们也要从美国的战争进程角度加以分析。美国在战争初期以朝鲜方面发起南侵为由将自己的军事干预解视为一种执行国际法的警察行动。尽管联合国的授权是单方面的,但美国以此将干预在联合国框架下合法化。在战争初期,这一合法框架也限制了美国的军事行动,例如在国会参议院辩论时,参议员与代表政府的发言人均一致同意将总统权限限制在38º线以内,即不允许美军越过此临时分界追击朝鲜军队。[21]但是,在仁川登陆之后,这一框架随即被突破了,美国驻联合国大使奥斯汀(Warren Robinson Austin, 1877 - 1962)宣称不能容忍“侵略者的军队”受一条“想象中的界线的保护”。[22]美国对进军朝鲜半岛的自我合法化在此受到双重的颠覆:第一,将朝鲜南进和国内统一战争视为“侵略”本身已经十分勉强,艾奇逊在战争初期否定战争目标为统一朝鲜,似乎暗示干预类似于国内执法中的“制止犯罪和恢复原状”;[23]其次,越过38º线不仅打破了早先美国方面所说的有限战争的框架,而将“美国的目标变成了武力统一朝鲜并建立一个新的(民主的)政府”,即“武力征服整个国家”。[24]如果美国将朝鲜北方的南进都视为“侵略”,美国如何界定自己突破“恢复原状”(status quo ante)的战争目标的行动?从美军突破38º线的那一刻起,美国的朝鲜战争已经以政体改变和最终胜利作为战争目标,从而即便从美国初期的承诺和美国操纵的联合国所允许的框架来看,这场战争也没有任何正义性可言了。尽管美国突破“有限战争”承诺的行动再次得到了联合国的授权,但这除了再次证明联合国已经是单方面操纵的机构外,并不能增加战争的合法性。因此,在美军突破38º线之后,中国介入朝鲜战争不仅具有反侵略的理由,而且也获得了国际法的依据。毛泽东并不像一些历史学家描述的那样对国际秩序一无所知,恰恰相反,在抗日战争期间,他已经深入地研究过西方的战争理论和国际法规,并以自己独到的方式加以运用。毛泽东选择战争介入的时机与新中国在战争期间及结束后的灵活的外交斗争,都清晰地显示了毛泽东、周恩来等人对于战争的政治性的理解,以及他们对于战争与国际法知识的娴熟运用。事实上,1953年年底提出的和平共处五项原则就是在这个基础之上提出的,它表明中国领导人比美国领导人更善于运用国际法的原则,以确立战争和外交的正义原则。

  新中国的巩固本身包含着突破冷战格局的契机。首先,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苏联在十月革命的炮声中诞生,但未能阻止德国、意大利、日本三个帝国主义国家企图称霸世界的事实。毛泽东认为现在的局面完全不同了:“外国帝国主义称霸世界的时代,已由社会主义苏联的成立,已由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已由各人民民主国家的成立,已由中苏两个伟大国家在友好互助同盟条约基础上的巩固团结,已由整个和平民主阵营的巩固团结以及世界各国广大和平人民对于这个伟大阵营的深厚同情,而永远宣告结束了”。[25]其次,二十世纪中期出现了一个在世界历史上从未出现的格局、一个新的世界体系,而在亚洲,一个由中国革命的胜利而被带动和鼓舞的反殖民主义进程正在逐渐展开。这个进程的目标是通过抵抗帝国主义而实现和平,从而实现和平的方法包括了战争手段,即毛泽东所说“战争转化为和平,和平转化为战争”。[26]这是从中国革命战争中延伸而来的战略。早在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前,毛泽东就明确指出:消灭战争的手段只有一个,“就是用战争反对战争,用革命战争反对反革命战争,用民族革命战争反对民族反革命战争,用阶级革命战争反对阶级反革命战争。”[27]朝鲜战争则是用反侵略战争反对侵略战争。这就是正义与非正义战争的政治分野。在毛泽东看来,新中国是“国内国际伟大团结的力量”得以凝聚的前提,是抗美援朝战争与此前所有中国革命中的战争之间的分界点。没有抗美援朝的胜利,1949年10月1日他在天安门城楼的宣示就不能得到证明。

  1949年毛泽东与毛岸英在香山

  朝鲜战争与中苏关系问题

  过去十年中,中国大陆关于朝鲜战争的研究发生了一个转向,除了彻底抛弃了国际主义的视野,转而用较为单纯的民族主义视野解释这场战争之外,另一个趋势是将研究的中心从中国与美国的较量转向中苏关系。比较有影响的看法包括:一、斯大林与金日成联手背着毛泽东策划朝鲜战争,联手诱导中国参战;[28]二、苏联放手朝鲜发起统一战争,是因为对控制中国东北失去了信心,而中国出兵朝鲜的目的之一是避免苏联以美国压境为理由加强在东北的驻军而受苏联控制;[29]或者,苏联支持朝鲜进攻是因为避免毛泽东成为亚洲的铁托;[30]三、苏联是在朝鲜战争中受损最大者之一,因为它不仅失去了在中国东北的利益,而且为中国援助建设了156项重大工程,从而为新中国的工业化奠定了基础。[31]四、朝鲜战争加速了中苏同盟的进程,也破坏了与美国改善关系的契机。[32]因此,一个自然的问题是:中苏关系在多大程度上影响了中国出兵朝鲜?

  首先,在谈论出兵朝鲜问题时,毛泽东除了谈及对中国、朝鲜有利外,特别提及对东方、对世界有利的问题。这是两个新的,也是在一般民族主义和国家利益框架内不能解释的范畴。东方是指东西两个战线中的东方,尤其是以苏联为中心的社会主义阵营,而中苏同盟正是“东方”范畴的核心内容之一;世界指正试图从帝国主义的控制下解放出来的全世界被压迫民族。从建国伊始,到抗美援朝,再到此后一段时期,中国对外政策的重心是与苏联和东欧国家的结盟。这不是突发的转变,而是中国革命进程中已经确定的同盟关系的延续。1950年6月,毛泽东在全国政协一届二次会议上的闭幕词里讲到了这一问题。他说:中国要有远大的目标,在全国人民考虑成熟之后,在各种条件具备的条件下,可以从容地、妥善地走进社会主义新时期。为了这个远大目标,他提出在国外必须兼顾地团结苏联、各人民民主国家及全世界一切和平民主力量,对此不可有丝毫的游移和动摇;在国内必须团结各民族,各民主阶级,各民主党派,各人民团体及一切爱国民主人士,巩固革命的统一战线。换句话说,虽然战争促进了军事的合作,但中苏并不是因为朝鲜战争爆发才会结盟。中国与苏联及其他社会主义国家的结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新的形势的结果。大革命时代的国民党曾经与苏联结盟,而在大革命失败后,中国共产党与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和苏联的关系是众所周知的,并不需要等到朝鲜战争才出现,但1945年后国共内战时期美国对国民党的偏袒态度最终促成了正在诞生中的新中国迅速倒向苏联是可以肯定的。美国及其仆从势力军事介入朝鲜半岛,而同时保持着对社会主义阵营的承诺。[33]他的修辞包括两方面,即一方面对中国、朝鲜有利,这是最能够说服全体中国人民、尤其是民族资产阶级支持抗美援朝战争的理由;另一方面对东方和世界有利,这涉及对整个世界格局的基本判断。这个世界格局的新特点是出现了东西两大阵营,而中国正是东方阵营的一员。1950年1月,朝鲜战争爆发前五个月,苏联因中国重返联合国的提议未获通过而宣布退出安理会会议,从而缺席了6月25日为讨论朝鲜战争而举行的安理会会议。这个细节现在被一些学者解释为一种“放水”行动,即苏联因缺席而无法行使否决权,遂使联合国通过美国主导的组成联合国军并卷入朝鲜内战的议案。[34]这一猜测因葛罗米柯回忆录中有关斯大林拒绝让苏联代表参加安理会并行使否决权的细节而得到加强。这是否是一个有预谋的行动?参照1950年初斯大林与金日成秘密会谈而不通报在苏访问的毛泽东的细节,这个推断不无道理。但既然苏联支持北方的统一战争,它又有什么理由故意让那么多联合国军合法介入朝鲜战争?比较有说服力的证据是俄国学者披露的档案,即斯大林致捷克斯洛伐克总统哥特瓦尔德的电报。

  斯大林致捷克斯洛伐克总统哥特瓦尔德的电报

  在这封电报中,斯大林解释了苏联退出安理会的四个目的:

  “第一,表明苏联与新中国的团结一致;第二,强调美国的政策荒诞愚蠢,因为它承认国民党政府这个小丑是中国在安理会的代表,却不允许中国的真正代表进入安理会;第三,使得安理会在两个大国代表缺席的情况下做出的决定成为非法;[35]第四,解绑美国的双手,让它利用安理会中的多数票再做些蠢事,从而在公众舆论面前暴露美国的真实面目。” [36]

  斯大林的第四点实际上就是指朝鲜战争,他接着说:

  “我们退出安理会后,美国陷进了对朝鲜的军事干涉,败坏了自己在军事上的威望和道义上的制高点,现在没有几个正直的人还会怀疑,美国在朝鲜扮演了加害者和侵略者的角色。在军事上也不像它自己宣扬的那样强大。此外,很明显,美国的注意力从欧洲被引向了远东。从国际力量平衡的观点来看,这一切是不是对我们有利呢?当然是。” [37]

  此后的事态发展多少印证了斯大林的估计。安理会决议后,杜鲁门命令美国在远东的军事力量全力支援李承晚政权,同时,命令第七舰队封锁台湾海峡,以阻止中国可能进行的对台湾的进攻。从斯大林的盘算看,美国的注意力的确从欧洲转向了远东,但从美国方面看,它对远东事务的介入、与苏联在这一区域争夺势力范围的态势,均非始于1950年。苏联缺席安理会恐怕并不是军事介入朝鲜的关键因素。

  由于苏联在东方集团中的特殊地位,如何区别其行为中的国家霸权与冷战政治格局下的政治领导权,仍然有待深入分析。从斯大林时代到勃列日涅夫时代,苏联承担着巨大的国际主义责任,又存在着不同程度、不同形式乃至不同性质的霸权主义;在中苏关系方面,两党从相互合作,到内部分歧,再发展为公开辩论;两国从政治合作,到政治冲突,再发展到军事对抗,苏联在1950年代的表现与1960年代以后有重要区别。这是一个复杂的、需要置于具体脉络中进行研究的进程。二战之后苏联在东北有巨大的影响,当时西方特别是美国一再出现苏联将完全吞并中国东北的说法,从1949年后期到1950年朝鲜战争爆发之前,美国国务院一再叙述这个问题。但美国和西方世界的这些说法——如同英国报纸在毛泽东访俄期间散布毛泽东已经在苏联被软禁一样——怎么可能作为“事实”来叙述?这样的说法与其说是当代学者的发现,不如说是美国国务卿艾奇逊的发明,是美国政府从其战争霸权政策和对中苏关系进行分化的策略出发蓄意制造的说法。在新中国建立以后,中苏之间围绕苏联在东北的权益(包括中长铁路、旅顺港等问题)有一系列的谈判。朝鲜战争对中国加速全面接管东北有其影响,但这绝不是说:如果没有朝鲜战争,中国东北就会被并入苏联。我在这里举两个例子——都是普通的、由于毛泽东的明确表述而广为人知的例子,但足以说明问题。

  毛泽东与斯大林

  1950年1月20日,当时的中央人民政府新闻总署署长胡乔木专门发表谈话驳斥这种说法。就在同一天,新华社发表了毛泽东起草的评论《驳斥艾奇逊的无耻造谣》,反击美国国务卿艾奇逊1950年1月12日在美国全国新闻俱乐部的长篇演讲。毛泽东驳斥了其中的两个观点。第一个是美国跟亚洲各国的关系问题。艾奇逊的说法是,“我们的利益与亚洲各国人民的利益是符合的”,美国的利益和中国人民的利益“是并行不悖的”,“自从宣布门户开放政策之时起,经过9国公约签订,以至联合国大会的最近的决议都是这一个原则,并且我们对它始终不渝”。[38]艾奇逊的第二个说法是:“苏联正在将中国北部地区实行合并,这种在外蒙所实行了的办法,在满洲亦几乎实行了。我相信苏联的代理人会从内蒙和新疆向莫斯科作很好的报告。这就是现在的情形,即整个中国居民的广大地区和中国脱离与苏联合并。苏联占据中国北部的四个区域,对于与亚洲有关的强国来说是重要的事实,对于我们来说是非常重要的”。[39] 毛泽东反驳说:美国的基本国策是利用一切办法渗透中国,将中国变成美国的殖民地。他的根据不仅是美国在1945-1949年中国内战时期对国民党政权的支持,而且是美国对台湾海峡的介入。1月14日,也就是艾奇逊演讲的第二天,塔斯社在华盛顿报道说:1949年10月24日在中国被逮捕、11月1日被审判、12月中旬被驱逐的美国驻沈阳的总领事瓦尔德返美以后,曾与美国国务院官员谈话。此次谈话后,在会见记者时,他说:苏联在中国东北行使共管铁路的条约权力,但“并未看见苏联有监督满洲的任何迹象”,也“未看见苏联吞并满洲的任何迹象”;在回答满洲共产党的政权是否受北京的监督时,瓦尔德称“所有共产党的政权都受高度的集中管理。据他所知,满洲乃系共产党中国之一部分。”毛泽东讽刺道:“人们可以看到,在西半球的土地上发生了怎样的故事。一个说:满洲与苏联合并。一个说:并未看见。这两个不是别人,都是美国国务院的有名的官员。”[40]

  苏联希望相对长地在东北拥有一定的影响力,但由此推断中国会因此丧失东北是缺乏根据的。中苏关系是二次大战后最重要的大国关系之一,但这一大国关系不同于以往的大国关系。这是新中国与苏联的关系,是刚刚出现的社会主义阵营内部的关系。这不是说它们已经不是国与国的关系,而是说这一时代的国际政治关系具有不同以往也不同于此后的国际关系的内含和性质。社会主义国家间的关系包含着国际主义的面向,中苏关系不仅是中苏关系,也是东方集团内部的关系。一般来说,中苏分裂肇始于苏共二十大,到1960年伴随着论战的公开化而为世界所知。但根据美国中央情报局的解密档案,即便在中苏论战的语境中,美国情报机构仍然认为中苏同盟并未真正破裂。归根结底,美国的判断是从朝鲜战争等经验中得来的,它明白社会主义阵营内的国家关系不同于一般意义的主权国家关系。这个关系的内核是党与党的关系,从而意识形态和价值观对于国家间关系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中国参战的条件之一是苏联的支持,但这一条件并不是决定中国是否参战的最终决定因素。在1950年10月13日给周恩来的电文里面,毛泽东提及对第三、第四点没有把握。所谓第三点针对的是1950年5月11日斯大林和周恩来给中共发的联名电报,电报许诺苏联可以完全满足中国需要的飞机、大炮、坦克等装备。毛泽东问:是用租借的办法还是用钱购买苏联武器?他希望用租借的办法,而不是购买的方式,原因是新中国刚刚建立,亟需资金从事经济、文化等项目建设及一般军政费用。如果将已经十分紧缺的资金用于购买武器,不仅中国的经济恢复势必放缓,而且中国的民族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都会反对,从而无法“保持国内大多数人的团结”。[41]关于“保持国内大多数人的团结”这一点,还可以举出1950年12月2日毛泽东给天津市工商联的电文为例。[42]天津市工商联在11月底举行保家卫国游行集会,并于11月30日给毛泽东发来电报,坚决支持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爱国立场。值得注意的是,抗美援朝战争开始后,全国范围内的动员已经展开,毛泽东为什么不是给农民、不是给工人、不是给学生发电文,而是给工商联发电文?这与他对国内团结的担忧有关,即如果战争延长,战争负担过重,中国的民族资产阶级可能表示不满,进而影响政治和社会的稳定。电报中的第四条要求苏联在两个月或两个半月内出动志愿空军帮助中国在朝鲜作战,并掩护中国的北方地区。[43]周恩来于10月11日给毛泽东和中央发出电报后仅几小时,接到莫洛托夫电话,说苏联方面没有准备好,不能派出志愿空军。毛泽东一方面要求周恩来在苏联多留一些日子,以便获得苏联方面更明确的承诺;[44]但另一方面,即便没有苏联空军支援,中国参战的决心也已确定。就在发出上述电报的次日,10月14日,毛泽东开始志愿军入朝作战的部署。[45]10月23日,他给彭德怀和高岗写信,说要在“稳当可靠”的基础上争取一切可能的胜利。[46]

  版画《彭大将军》(图片来源:网络)

  冷战体制的确立与去冷战的契机

  早在战争爆发之初,毛泽东就提出世界各国的事情由各国人民去管、亚洲的事情由亚洲人管,这个看法几年后也体现在万隆会议的原则之中。这是他将中国的抗美援朝战争视为必要的和正义的战争的政治前提。从开罗会议开始,美国已在预谋怎样联合亚洲地区其他的势力,包括战后的日本和国民党统治的中国,来遏制苏联。欧洲战场临近结束之时,雅尔塔会议、波茨坦会议相继召开,如何在战后确定各自的势力范围,已经是美苏博弈的现实课题。这里需要回溯的是:1945年8月美国对日本的原子弹攻击包含了对苏联的威慑,也促成了苏联以迅雷之势对日宣战,攻占满洲、朝鲜北部、萨哈林岛南部和千岛群岛。美军在1945年夏天已经进入朝鲜半岛,并为与苏联争夺势力范围而率先划出了军事分界线。在伊朗事件后,1946年3月,丘吉尔宣布铁幕降临;1947年7月的马歇尔计划未能包括苏联。苏联支持金日成进军南方,在很大程度上是回应美国在巴尔干和中东的挑衅,其中1949年4月至8月北约成立并在各国完成批准手续,对苏联和东方集团是一个重要刺激。1949年8月,苏联首颗原子弹试爆成功,核威慑格局成型。

  在朝鲜半岛,分治的格局最初是在雅尔塔会议框架下、以国际托管的形式产生的,但朝鲜并非战争策源地和战败国,其人民却无缘参与这一决定自身命运的事件;作为朝鲜的近邻,中国也没有参与这一"国际决定"。伴随柏林的陷落,美苏两国将战争重心转向远东,波茨坦会议的主题之一,已经是对日作战问题,占领朝鲜由此进入两国的战争方案,雅尔塔的托管计划也就被突破了。1945年5月杜鲁门特使面见斯大林,斯大林仍然坚持雅尔塔协定确定的四国托管朝鲜的方案,但波茨坦会议后,苏军对日宣战并进入朝鲜,美国提出了分隔朝鲜的"三八线"方案。这是新中国建立前夕、朝鲜半岛局势变迁的重要事件。

  伴随新中国的建立,美国在亚洲地区的新任务就是遏制新中国,而早在新中国成立之前,中共领导人就已经确立了与苏联结盟并加入东方阵营的方针。这一格局很可能正是促使斯大林从反对朝鲜北方南进到支持其南进的态度转变的枢纽。根据现有档案,1950年1月,斯大林并未向毛泽东通报支持朝鲜南进的态度,但新中国的建立以及中苏友好条约的签订支持了斯大林的态度转变,却是可以推断的。因此,战争并不是1950年的产物,而是上述过程的延伸。所谓世界各国的事情由各国人民去管、亚洲的事情由亚洲人管,针对的是1945年雅尔塔会议以降、尤其是波茨坦会议之后霸权国家主宰弱小国家命运并将其纳入自身势力范围的格局。

  在苏军已经大举进入朝鲜、逼近汉城之时,美军为防范苏联控制朝鲜全境而做出了以北纬38º线作为美苏各自对日受降的军事分界线的决定。从这个角度说,朝鲜战争类似于中国的内战,其中包含着民族统一的诉求,而不能等同于其他的入侵事件。[47]既然是内战,任何外来军事干预——尤其是以霸权性的战略利益为基础的军事干预——都缺乏正当理由。1945年9月美军在南部受降后,先以专机于10月中旬将长期滞留美国、与韩国临时政府有一定矛盾的李承晚运送回国,而命令国民党政府扶植的[48]、流亡在重庆的韩国临时政府人员(右翼的金九、左翼的金奎植等)以个人身份回国[49]。金九等人11月5日从重庆到上海后滞留十多天,国民党政府与美国军方交涉后,美军才用专机将金九等人送回国。金九作为当时韩国临时政府的中心人物,其政见同样倾向于反对共产主义并亲近美国,美方对韩国临时政府合法性的执意取缔有一部分原因可能是美国不情愿让中国在战后扩大在亚洲的影响,希望在朝鲜半岛乃至整个亚洲获得最大权益、霸权独揽。[50]

  1945年12月的莫斯科美苏英三国外长会议确定了由美、苏、中、英对朝鲜进行为期五年的国际托管[51],结果引发朝鲜南方民众的抗议,美军刻意误导汉城的舆论,把国际托管的协议说成是苏联倡导,试图将反托管运动的矛头指向反苏。[52]同时,北方开始土地改革,苏军从朝鲜北方撤出大部分驻军。1946年,由于美国占领军执行的经济政策造成了严重的通货膨胀,南方人民起来抗争,其中最大规模的首先是九月总罢工,10月又形成了“300余万人参加,300余人死亡,3600余人失踪,26000余人负伤”的人民起义:“十月民众抗争”[53],参加暴动农民的口号之一就是要执行和北朝鲜一样的土改[54];1947年10月美国通过联合国提出在1948年3月31日前在南北朝鲜同时进行选举,成立统一政府,但在北方拒绝承认和参与大选的状况下,美国操纵的联合国议案事实上等同于支持朝鲜南方单独进行选举。1948年2月10日,被誉为“韩国国父”的金九发表《向三千万同胞泣诉》的声明,反对韩国独自建国,但反对未果。金九提出南北协商建立统一政府,反对韩国单独进行大选的联合国决议,并访问朝鲜与金日成谈判。[55]他对南北协商统一的坚持、与金日成的接触,使得李承晚成为美军支持的更佳人选。大选于当年5月举行,8月15日李承晚宣布当选大韩民国总统,并随即得到联合国的承认。同年9月9日,在南方已经单独选举的前提下,金日成在北方当选为朝鲜人民民主主义共和国主席,并得到东方集团的承认,同年年底苏军全部撤出朝鲜,而美军则在次年6月大部撤离半岛。1949年6月26日,也就是美军撤离的时刻,金九被韩国陆军少尉安斗熙暗杀。[56]在美苏双方撤离后,南北朝鲜的敌对状态处于随时爆发的境地,北方积极进行战争准备,而美国则大肆武装南方,双方摩擦频繁。根据赫鲁晓夫回忆,1949年底,金日成向斯大林通报了发动统一战争的意图,此后又拟定了详细的战争计划并得到了斯大林的支持。[57]在战争爆发前,1950年6月18日,杜勒斯突然出现在“三八线”,被东方阵营普遍视为美国发动战争的信号。美国方面事后将此事解释为偶然事件。无论是否偶然,朝鲜战争是二次大战的后续发展、是美苏双方战略平衡及失衡的产物,应该是清楚的。因此,引发战争的动因并不只能以某一势力在某一时刻的动向作为根据,而只能从博弈双方的战略变动过程加以判断。是谁造成了朝鲜半岛的分隔局面?是谁破坏了南北双方可能的统一进程?是谁在造成了对峙格局后又根据自己的需求打破了战略均势?在追问战争起因时,这些问题比谁打第一枪或许更为重要。

  如果说“对东方有利”有中苏同盟及社会主义阵营的存在为物质的和理念的前提,那么,“对世界有利”则需要在一个更为广阔的历史进程中估价。1951年,在朝鲜战场受挫的状况下,美国试图重新武装日本,并于夏季与日本拟定美日协定,确定9月在旧金山签约。关于日本参与朝鲜战争的细节,美日方面始终拒绝承认,这很可能有两个原因:第一,由于《联合国宪章》中的53、77、107条中都有针对二战中的轴心国的条款,将这些国家称为“敌国”,日本如果参加朝鲜战争,可能会使国际情况复杂化。[58]第二,美日单独媾和并让日本介入朝鲜战争的动议甫一提出,便遭到印度、菲律宾、缅甸、印尼等国的反对,引发了大规模民众抗议。吉田政府由于顾虑违反宪法第9条,命令大久保秘密行动;在签订和约前的敏感时期,日本政府不得不对重新武装日本表示疑虑。1951年9月8日美日安保条约继旧金山和约于同日签订,苏联等国拒绝签署《旧金山和约》。1953年,在朝鲜战场的战争与谈判处于胶着状态之时,艾森豪威尔试图通过介入东南亚战争,从东南沿海对中国施加压力,以牵制朝鲜战场上中国的兵力。但鉴于在朝鲜战争中的失败教训,慑于中国对不允许越过“三八线”的警告,在越南战争中,美国始终没有越过北纬17º线——这正是中国政府向美方明确表达的底线——对北越目标进行有效军事攻击。这是朝鲜军事失败对美国的长期约束。从这个角度说,美国卷入越南战争并以失败告终,与其在朝鲜的挫折有关。由此可见,军事与政治是相互转化的,战争与和平也是相互转化的,但争取和平的条件是军事上的胜利,而不是军事上的失败和妥协。朝鲜战争结束后,1953年12月底,周恩来在会见印度代表团时提出和平共处五项原则。1954年4月以朝鲜问题和印度支那问题为主题的日内瓦会议召开,中国、苏联及朝鲜方面提出所有外国军队撤出朝鲜并举行全朝鲜自由选举的主张,但为美国拒绝,南朝鲜代表则提出必然遭到中苏方面否定的所谓按照大韩民国宪法进行选举的主张。日内瓦会议有关朝鲜问题的国际谈判因美国毫无谈判诚意而没有成功,但第二阶段有关印度支那的谈判却取得了进展。正是通过这一谈判进程,美国与英国及其它盟国之间的同盟关系发生了局部的变化,在一定意义上,这也是毛泽东在七十年代提出“三个世界”理论的政治前提。一年后,1955年4月,以推动亚非国家民族独立为中心议题的万隆会议召开,参与会议的各国不但在广阔的范围内提出了反对殖民主义和争取民族解放的问题,推动了亚非等被压迫民族之间的经济、文化和政治合作,而且在国际关系问题上提出了指导国际关系的十项原则。这十项原则是对周恩来在1953年底提出的五项原则的深化和扩展。

  朝鲜战争、越南战争与上述政治进程有着紧密的联系,也清楚地说明了反抗帝国主义战争的军事斗争同时伴随着一个广阔和复杂的政治进程。正是在这个进程中,帝国主义霸权的松动和退却成为一个趋势,至1960-1970年代,不但反殖民运动和民族解放运动遍及亚非拉各大区域,而且美国和西方世界内部的反战运动和支持第三世界民族解放的运动也风起云涌。1950年代,联合国沦为支持美国战争政策的政治机器,但仍然维持着国际组织的运作形态,也只是在朝鲜战争中,它的帝国主义霸权傀儡的性质才得到充分的揭示,从而为此后联合国内的政治斗争铺垫了道路。如果没有抗美援朝战争及由此引发的系列后果,亚洲地区在60年代渐趋高潮的民族解放运动的形成是很困难的。若将抗美援朝的军事斗争、日内瓦会谈中西方世界内部出现的分歧,中越及其他国家之间的联盟,万隆会议所表达的民族解放的新氛围,以及此后越南战争中的军事斗争和政治博弈联系起来,我们有理由断言抗美援朝以热战促和平的方式推动全世界被压迫民族的统一战线,促成了民族解放运动的一个新时代。在这个意义上,新中国的建立,世界人民的团结,东方集团的出现,以及在此背景下爆发的民族解放运动,打破了整个近代以来的历史格局。反帝的战争逻辑已经把抗美援朝战争与此后亚洲、拉丁美洲、非洲反对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霸权的解殖民运动联系起来了。这是前所未有的政治主体的出现才能造成的格局。我们只有从这个历史进程出发,才能理解毛泽东所说的“对东方、对世界都极为有利”的含义,而这个含义正是被当代的许多历史学家刻意地遮盖起来的,他们用苏联取代了整个东方和世界,从而将二十世纪中期的确存在的“东方阵营”和被压迫民族的解放运动及其关系替换为单纯的中苏间的国家关系,将抗美援朝战争包含的国际主义性质,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反抗帝国主义入侵和称霸的民族解放运动所必然包含的国际意义,彻底抹杀了。用美国人的韩战概念替换抗美援朝战争这个概念也一样,这一历史研究中的修辞变化改变的是战争的政治内含。从“对世界有利”这一判断出发,从上述广阔的历史进程出发,我们可以进一步证明:中国入朝参战的短期效果是中苏同盟的巩固,而长期效果却包含了对冷战的霸权格局的解构。

  因此,志愿军入朝包含着多重的意义:对朝鲜的支持,对东北的保护,对美国封锁台湾海峡的反击,对联合国拒绝中国的抗议,对霸权主导世界这一格局的拒绝。所有这些内涵都凝聚在毛泽东于1950年6月28日在中央人民政府会议上提出的“全世界人民团结起来,打败美帝国主义”口号之中。在欧洲,1948年是冷战体制确立的一个界标,而在亚洲,这一年也是朝鲜半岛从尚存统一希望的南北分治转向南北抵抗的战争体制的转折点。在朝鲜战争中,为了保障美军的军火供应,美国准许日本恢复军事工业,并将原来用于战争赔偿的850座军工企业交还日本政府,以为朝鲜战场提供军备。日本利用朝鲜战争恢复经济,成为美国在远东的最大冷战盟友,而美国在亚洲最大的军事基地冲绳也在这场战争中正式投入使用。由于中美在朝鲜战场兵戎相见,美国加强了对台湾的武装、保护和对台湾海峡的封锁。1953年朝鲜停战,朝鲜半岛的分断-停战体制成为亚洲冷战格局的一个界标。朝鲜战争就发生在上述世界格局形成的关键时刻。从长远的角度看,中国的抗美援朝战争对此后的冷战格局有重大影响,但新中国地位的确立、日内瓦会谈和万隆会议的成果、东南亚民族解放运动的发展等后续事件也提供了动摇冷战体制的某些契机。

  二

  人民战争转向国际主义联盟战争的政治意义

  作为政治范畴的人民战争

  国防战争与国际主义战争

  三

  并非结论:停战体制与去政治化条件下的战争

  朝鲜停战六十年后,停战体制仍在半岛延续。朝鲜处于被孤立状态,核威慑导致了半岛的有核化进程——朝鲜半岛的核问题是从美国介入朝鲜半岛时代开始的,这一点任何时刻都不应该忘记。伴随着美国实施所谓“重返亚洲”(何曾离开过?)的政策,朝鲜半岛的局势更加紧张,中国与日本、韩国与日本、中国与东南亚国家、朝鲜与韩国之间的矛盾和冲突显示出激化的趋势。就矛盾和冲突的激烈程度而言,很难说现在比过去更为危险。但是,在今天,战争的正义性与非正义性的清晰区分日益含混,促进第三世界弱小民族团结的万隆会议已成历史的遗迹,能够冲击霸权体制的解放运动和反抗运动早已烟消云散。我们到处可以看到霸权和压迫的结构,却难以发现改变这一结构的能动的力量。从哪里产生政治的力量?从哪里产生正义的尺度?从哪里寻找超越了冷战格局的新的国际主义?所有这些问题正是促使我将抗美援朝战争置于二十世纪的历史进程中加以考察的原因。

  毛泽东著作《论持久战》和《实践论》

  毛泽东在《论持久战》中曾经论证战争是政治的最高形式,作为政治范畴的人民战争最深刻地体现了这一命题;但伴随二十世纪的终结,这一命题似乎正在被修订:在当代条件下,战争与其说是政治的最高形式,毋宁说是政治失败或消失的后果。帝国主义意味着战争这一命题仍然正确,但由战争促发革命不再是现实。我们时代盛产的是去政治化的战争形式,它既不能体现人的决定作用,也无法区分正义与非正义,从而难以在不同国家、不同群体的运动中产生类似于六十年代西方社会的反战运动与其他地区的民族解放运动之间的那种相互激荡和有力支持。这正是我们重温抗美援朝战争的意义所在:即便在核威慑成为现实后,抗美援朝战争和随后爆发的越南战争也并没有像奥威尔设想地那样陷入冷战,而是以热战的形式展开了为争取和平而战的政治进程。相较于早期的人民战争,技术在朝鲜战争中起着前所未有的作用,但战争中的意志、战争目标、指挥员的战略战术和应变能力、战斗员的士气、理念和技战术水平,仍然决定着这场战争的胜负。这里所说的“人的作用”不但指战场上的斗争,而且也指风起云涌的民族解放运动、美国和西方世界内部出现的反战运动,以及联合国内外丰富的外交斗争--正是这一广阔的政治进程将美国的战争逼进了死胡同,导致这个霸权国家在军事和政治两个战线上的同时失败。

  在今天重提这个问题,有什么意义呢?在越南战争之后,帝国主义发动了一系列侵略战争,如马岛战争、南斯拉夫战争、两次伊拉克战争、阿富汗战争、利比亚战争及箭在弦上的叙利亚战争,但战争并未催生类似于二十世纪的人民战争的抵抗运动和社会革命。今天的战争性质显然发生了改变:没有先进的武器,就不可能赢得战争;除了大国围绕各自利益而进行的霸权博弈,那种以武装斗争、群众路线、统一战线及文化政治相互结合而产生的深刻而宽广的政治进程不复存在。这是不是意味着人民战争的基本原则、战争的政治性质逐渐被取消了?对这一问题存在着不同的回答,而我的回答是:不是新式武器的出现改变了战争的性质,而是政治的条件发生了变化,从而人民战争的逻辑不再居于主导地位。战争中的人的作用,不仅是在人与武器的对比关系中呈现的,而且也是在政治的与非政治的区分中展开的。说到底,战争中的人的因素就是战争的政治性。

  在军事领域,对人民战争的否定、对人的决定性因素的否定与对军事技术的崇拜共同构成了去政治化的理论背景。正如我在《去政治化的政治》一书中所讨论的,去政治化的过程远远超出了战争和军事的范畴;“政党国家化、政府公司化、媒体政党化、政客媒体化”等等复杂现象正是这一过程的表征。为了改变这一格局,人们试图从二十世纪的历史遗产中吸取经验。在政治领域和理论领域,重提群众路线便是尝试之一。但是,在完全不同于二十世纪的语境中,重提作为人民战争的产物的群众路线的确切含义是什么?作为一个形成中的政治主体,群众的诞生意味着新的政治形式的诞生。重提群众路线,与其说是对一段历史的回归,毋宁说是对一个可能的、不确定的未来的探寻,它不可避免地与下述问题密切相关:我们需要创造什么样的政治力量、锻造怎样的政治主体、指向怎样的政治未来?

  上述讨论已经脱离了朝鲜战争的语境,但对于理解围绕这场战争而展开的当代辩论却是有意义的。让我重述一个命题:抗美援朝战争以及稍后展开的抗美援越战争既是二十世纪中国的人民战争的延伸,也是其终结。我们对于和平的探索已经是在一个后人民战争的、去政治化的时代语境之中了。在这个新的历史时刻,能够遏制帝国主义战争、打破朝鲜半岛和海峡两岸的分隔体制、缓解东亚区域内的国际冲突的条件在哪里?人民战争是一个政治范畴,是一个能够产生政治能量的过程。对于苏联的解体、东方集团的垮掉,很多人幸灾乐祸,但这一过程的另一面是伊拉克战争、利比亚战争,整个美国霸权无所顾忌的时代的到来;对于二十世纪中国的政治创新,许多人弃之如敝屣,但当代中国是否像1949年那样代表着一个朝向前所未有的未来的政治进程早已不是自明的问题。现在非但没有人民战争,也没有正义战争,从而战争意味着政治的终止,而不是政治的延续。

  在这个意义上,二十世纪终结了,重新政治化成为一个新的时代课题。

  (说明:作者本文在发表前夕又做一些订正,但由于文稿已经发排,未及在发表稿上纠正。此稿是最后版本。)

  2013年6月至8月间草成并完稿,10月间定稿。

  (注释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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