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旭之:石达开小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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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满清崛起东北,窃居华夏二百载,腥毡遍于神州,黎庶荼炭,辫发髡于华胄,轩裳蒙羞,饥馁及于野,生民倒悬,异暴凶虐,冀有桓温祖逖再生。

  石达开者,清道光十一年二月诞,广西省贵县人也,小有大志。时粤人洪秀全冯云山创拜上帝会教于花县,布道西至贵县,闻其名智,遂访石相公,邀与共图大事。达出山,倾家产,时十六龄一少年耳。道光三十一年,洪杨举义金田誓师,正号太平天国元年(公元1851年),达封左军主将,攻城掠地,并萧氏朝贵两先锋。进克永安,建制封王,翼王达五千岁,羽翼天朝。

  突永安,战全州,抢蓑衣渡,下长沙,渡湘江,水陆洲伏歼向荣三千部众,夺益阳,趋岳州,克汉阳,取汉口,战武昌,达谋深略远,帷幄经略,攻战骁勇,屡累勋功,挥指东向九江安庆芜湖,二十八日长驱千八百里,克占江宁,誉“石敢当”。太平天国,代天调鼎,都江宁,定天京。

  巡镇安庆,经略安徽,行按亩输铜米策,军用裕而民有安,颂声鹊起。都九江,赴湖口,再败湘军,掳曾国藩座船,迫曾溺水投亡。乘胜三克武昌,据有崇阳。六年,转战赣省,鄂渚以南,达于梅岭,踪绵亘数百里,号众数十万,克八府四十六县,六年春三月,困曾国藩于南昌,如虎囚笼藩。后曾国藩叹曰:“闻春风之怒号,则寸心欲碎,见贼船之上驶,则绕屋彷徨”“方其战争之际,炮震肉飞,血瀑石壁,士饥将困,窘若拘囚,群疑众侮,积泪涨江,何其苦也”。是时,达年方二十有四,而曾则四十有四之翁耳。忽报天京急,达星夜驰援,南昌之围自去。入皖援京,达军势如破干竹,孝陵卫联破江南大营,解消天京之围,旋回援武昌,与湘军再激战有酣。达真军事天才,天国之柱国也。

  然将征于外而乱生于内,六年,东王杨秀清欲图谋位,天王密诏北翼二王诛逆回师。奈征鄂途远,不解燃眉,北王韦昌辉先潜入京,是夜尽诛东府,屠杨部二三万人众,殃及池鱼。达返京。天京城血泪盈天,尸骨遍地。斥韦滥杀过极,韦憤而欲害之。达闻急缒城而走,然阖府尽遭屠戮。达痛恨冲发,安庆举兵靖难,时闻陈玉成宁国失利,遂转师以援。此达不以私而废公,先公而忘私也。天王诛韦昌辉,天京事变止,然煮豆燃萁,血染处处金陵地。

  十一月,达奉诏返天京,君民十里迎。合朝同举提理政务,天王尊封达“义王”,坚辞不受,授“圣神电通军主将”,通理军政。

  七年,天王忌惮,封洪氏兄弟挟制,进有加害意。达察险以避杨韦之祸再蹈,遂出走安庆,布《五言告示》云:

  “为沥剖血诚,谆谕众军民。自恨无才智,天国愧荷恩。惟矢忠贞志,区区一片心。上可对皇天,下可质古人。去岁遭祸乱,狼狈赶回京。自谓此愚忠,定蒙圣君明。乃事有不然,诏旨降频仍。重重生疑忌,一笔难尽陈。用是自奋励,出师再表真。力酬上帝德,勉报主恩仁。精忠若金石,历久见真诚。惟期妖灭尽,予志复归林。为此行谆谕,遍告众军民。依然守本分,照旧建功名。或随本主将,亦足标元勋。一统太平日,各邀天恩荣。”

  九月,天京急,金牌速请达回天京,达拒,然布援赣进浙,调陈玉成韦俊援师天京,又解天京之围。

  十月至十二年,达率部南征北战,东攻西奔,游击于赣浙闽湘桂黔滇诸省,西进图川,此据有川险侧翼天京北出谋燕京之略也。经其年,克乐平,占江山,攻武义,进有南安。故有分清兵与南省,牵敌力以绳末,歼锋锐于麾前,纵有江南江北大营重建,然天京缓稳如蟠踞,此达转战功效也。

  达走天京,所率不过数千,非为太平军之主力。而转战于外,亦尊天王以报天国,殊死以战,无图自立之心,《五言告示》,其忠心无二。何以陷分裂之罪?转战南八省,大军糜需不菲,非克府据县无以有补,然据一地以图长存,湘军锐强,亦势所不允也。达聪慧韬谋深远,千里迂回转战,亦势之然也,非流寇之一固弊也。今论其非者,盖与“何不食肉糜”无异耳!

  古言“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九年,宝庆之战,久围不克,愈两月,清军四方聚拢反围之,达败,退桂休整。此役损失巨矣。十年五月,天京使使再请达归,达再拒,然所部彭大顺、朱衣点诸将与使归,达不能阻,二十万军遂东返,损又大矣。九月,贵县西出横州北上,入湘鄂界,直趋四川。十二年一月,与曾广依部会师,再壮至十余万众。二月,兵克咸丰利川,四月,渡乌江,会于涪州,布《翼王石达开告涪州城内四民谕》:

  "真天命太平天国圣神电通军主将翼王石为训谕涪州城内四民人等知悉:

  照得爱民者宁捐身以救民,必不忍伤民而为己;知几者每先事而见几,必不到昧几以徇人。

  兹本主将统兵莅此,查尔涪城妖兵无几,团练为多,究其故总是该胡官等自料兵微,逃者畏罪,守则惧死,是以生设诡计,惑以众志成城,抗我王师。徒为螳臂当车,安得不败?劳穷民苦磨筋骨,名为各保身家;耗富户捐纳金钱,实则共危性命。

  今者大军渡江,城亡旦夕。际此时候,伊为胡官,即当出城,决一死战,胜则不独前程可保,即尔百姓身家亦得护持;如已败绩,伊为胡官者,死之应当;必先饬尔民等,纳唉投降,免遭惨戮;或令预为迁居,保全众命,似此方为尔等父母之官,妖朝爱民之将。目下大兵压境,退守城中,徒作楚囚对泣,竟束手无策;而乃化民屋为灰烬,恶焰熏天;委巷市于祝融,炎光触地。致苍生无托足之区,赤子有破家之叹。无心失火,为官者尚奔救恐迟;有意延烧,抚民者何凶残至此?伤心惨目,我见犹怜;饮泣吞声,人孰无恨?嗟夫!尔民受胡妖笼络,身为伊死,家被他焚。如此之仇,直觉不共戴天;虽生啖其肉,不足雪其恨。尔等犹不自省悟,反在城效死勿去,何愚之甚也!

  本主将立心复夏,致意安民,欲即破厥城池,为民雪恨,窃恐玉石俱焚,致众含冤。尔四民等痛无家之可归,愧有仇而不报,诚能效沛子弟,杀酷令以归降,自当妥为安抚,不致一枝无栖,兵严约束士兵,秋毫无犯。即伊爪牙甚众,下手殊难,尚自家室同谋,抽身独早;或迁徙郭以图全,妖民自别;或渡河以待抚,良莠攸分。网开三面,用命者大可逃生;仁止一心,体德者自能造福。倘其执迷不悟,如野鬼之守孤坟,终必后悔已迟,思猎犬而逐狡兔。特此训谕,切切凛遵。太平天国壬戌拾贰年贰月十四日"

  赞曰:翼军远征,仍旦夕尊念民族革命之大旨,拥天王为至尊,军所至,必爱民保民,不害扰厘毫,施仁义以要民,性慈而不戮。谕亮革命大义与爱民,无宗教之语,真蔼然仁者之言,是可传也。

  五月至十三年五月,四渡赤水,潜江东溪作谋,赖裕新李福猷各分领军由黔入滇,绕道而上,抢渡金沙江,达军从叙府南进,期会于金沙江北之沐川司,再共取成都。

  三军绕道黔滇图川,川督骆秉章急调诸将及土司兵分防。

  十二年十一月,赖裕新中旗渡金沙江,进逼宁远,以应达部,然达部横江受阻,返南入滇,达壮其志,诗曰:“大盗亦有道,诗书所不屑。黄金若粪土,肝胆硬如铁。策马渡悬崖,弯弓射胡月。人头作酒杯,饮尽仇雠血!”会兵未果。

  十三年三月,赖裕新中旗施北扰,李福猷部东入黔迷敌,掩达部无战渡金沙江,经冕宁小路,直抵大渡河渡口紫打地。然赖裕新自宁远进冕宁,至越巂,为土司岭承恩所毙,余皆散战川西十余县,多为清军民团截杀,尽亡于平武山谷中。李福猷由黔入川,寻亡于黔境。

  时川督骆秉章急调萧庆高、何胜必湘果中右两军兼程驰赴雅郡荣经,并札饬邛部土司岭承恩带领夷兵,已将大路各隘札断。

  时紫打地,有大渡河阻于前,北岸尚空防,松林小河与土司王应元兵千扼于左,索桥未撤,马鞍山挡于南,杨应刚王松林追于后,老鸦漩水断于右。军师曹卧虎计前曰:“询诸冕人,便捷莫如小道,且无妖。看大王鼓行而西,军到即克小河,直据松林土署,珍奇米粟,俱为我有,用以犒军,自松林入泸定,经天全,绕邛州油榨沱,转瞬军逼成都,兵家乘虚主速行。”

  达率军二三万众,十三年五月十四日晨,进紫打地,违“军到即克小河”既策,缓兵休整一夜。然是夜大渡河及松林小河陡涨数丈,势不能渡,涨至十七日稍缓。然唐友耕已驻河北岸,土司岭承恩据马鞍山断粮道以待,王应元扼毁索桥,达陷绝境。

  达尝命三渡大渡河,损重未果,二渡五千英魂齐丧湍流,壮士泣血,悲鸣呜咽,两西渡松林小河,亦败,且粮断饥馁,杀马采树叶而食。

  六月五日,达射书王应元,忍求让路,以良马白金相赠,遭拒。 三面之围逼近,十一日,达率残部六千东走老鸦漩,水大不能突。困利济堡,粮弹全无。

  清军乘危入营诱降,许诺保全全军。达纳曾仕和计,“宜表诈降,侯济何劫粮,斩木猝攻,声威则无不复盛者”,状其言,决计舍命全军,致书骆秉章云:

  "窃思求荣而事二主,忠臣不为。舍命以全三军,义士必作。缘达生逢季世,身事天朝,添非谄士,不善媚君,因谗谮而出朝,以致东奔西逐;欲建白于当时,不惮旰食宵衣。祗以命薄时乖,故尔事拂人谋,矢忠贞以报国,功竟难成;待平定而归林,愿终莫遂。转觉驰驱天下,徒然劳及军民;且叹战斗场中,每致伤连鸡犬。带甲经年,人无宁岁,运筹终日,身少闲时,天耶?人耶?劳终无益:时乎?运乎?穷竟不通。阅历十余年,已觉备尝艰苦;统兵数百万,徒为奔走焦劳。每思避迹山林,遂我素志,韬光泉石,卸余仔肩;无如骑虎难下,事不如心,岂知逐鹿空劳,天弗从愿。达思天命如此,人将奈何?大丈夫既不能开疆报国,奚爱一生;死若可以安境全军,何唯一死!

  达闻阁下仁义普天,信义遍地,爰此修书,特以奉闻。阁下如能依书附奏清主,宏施大度,胞与为怀,格外原情,宥我将士,赦免杀戮,禁止欺凌,按官授职,量才擢用。愿为民者,散之为民;愿为军者,聚之成军,推恩以待。布德而绥,则达愿一人而自刎,全三军以投安;然达舍身果得安吾全军,捐躯犹稍可仰对我主,虽斧钺之交加,死亦无伤;任身首之分裂,义亦无辱。

  唯是阁下为清大臣,肩蜀重任,志果推诚纳众,心实以信服人,不蓄诈虞,能依请约,即冀飞缄先覆,并望贵驾遥临,以便调停,庶免贻误。否则阁下迟以有待,我军久驻无粮,即是三千之师,优足略地争城;况数万之众,岂能束手待毙乎?特此寄书,唯希垂鉴。"

  十二日,达率曾仕和黄再忠韦普成及五岁幼子石定忠赴凉桥与杨应刚谈判,遣散四千兵,余兵两千带械移驻大树堡。应刚即协释达父子及官佐护送渡河,部属二千余仍留堡地安置,并允以数日休息,给资遣还。后唐友耕兵自北来,夺俘,悉杀于大树堡,囚达。诈降计绌,达阴自悔恨。越日,友耕派队送达诣成都。骆秉章背信弃义,二十七日,旋被害,英年三十三岁。

  成都科甲巷。载云:骆秉章问:“尔欲降乎?”达眉宇英气朗声道:“吾来乞死,兼为士卒请命。”“死若可安将全军,何惜一死!”“石之三人自就绑至刑场,均神气湛然,无一毫畏缩态。且系以凌迟极刑处死,至死均默默无声,真奇男子也。”曾仕和“文弱,不胜其楚,惨呼”,达止曰:“何遂不能忍此须臾?当念我辈得彼,亦正如此可耳。”曾遂切唇无声,而观者无不为之动容。“其枭桀坚强之气溢于颜面,而词句不亢不卑,不作摇尾乞怜之语,临刑之际,神色怡然,实丑类(注:实为英雄也)之最悍者。”

  论曰:石达开,华夏千古一真英雄也。今有丑音而丑之,实为奸论也。难不见颂有清一朝,无非淫于清之一统及坤與之阔,反视立心复夏之杰为民雪恨之士为寇仇,以今之少民之政乱结往古,行美化之举夸溢美之言,错乱时空,是非颠倒,而不见有清之钳人心,暴虐之惨乎?太平军将士被俘者,如林凤祥,李开芳,陈玉成,无不遭凌迟之酷刑就义。端明以事实,正明以是非,论史之本也。太平天国及石达开起事于腥毡祸乱,其奋于反封反帝之业不可否,革命业绩及英雄名誉亦不可否。石达开出天京,何以分裂有罪?为避祸珍护天国之创举,东转西战,南奔北突,穿滇过黔,播革命之火种,撒入南国,融结彝苗。石达开驻军大定与苗胞欢聚即席赋诗曰:“千颗明珠一瓮收,君王到此也低头。五岳抱住擎天柱,吸尽黄河水倒流。”遗散太平军战士,有为苗彝民众掩养多多。七十二年后,工农红军再过苗彝,故曰:“七十年前过长毛,清朝官兵和发财人说长毛杀人放火,无恶不作,这回要过红军了,国民党和发财人又说红军是杀人放火恶无不作,看看再说。”同经彝区果基,刘伯承小叶丹彝海歃血结盟,直趋安顺场,亦累有石达开之前功也。石达开覆亡紫打地,河水暴涨,是其天时不利也,重兵入险境,是其地利不祥也,彝区初蹈,获力不固,再缓兵谋柔,是其人和不济也,然则人和,工农红军果得其一结也。固然太平军有历史局限,尚无先进革命理论指导与政治组织,然天地大义七十年无二之别。故曰:工农红军继太平军足迹,两军重蹈大渡河绝境,虽一败一胜,巧合抑或必然欤?然则太平军大渡河畔未竟之业由工农红军完成了。每读石达开成都科甲巷慷慨坚强怡然临刑之故事,只愿为英雄恸哭一场。壮哉,石达开!雄哉,石达开!

  是为英雄传。

  2018年11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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