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松民 | 悼念曹征路老师:“肩扛铁栅栏的人”


  01

  昨天晚上,忽然看到曹征路老师去世的消息,感到一阵巨大的悲痛狠狠袭来,整个人都有些不知所措了。

  其实,对曹老师的去世,我不应该感到意外。他这次生病住院后,我们一直保持着联系,他病情稳定时,我还和他通过电话,直到大约两个星期前,曹老师突然不再回复微信,我即有不详预感,但又希望有奇迹发生,结果最终听到的仍然是噩耗!

  长歌当哭,亦当在痛定之后。此时此刻,我很想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该从何处说起,只能回忆一些片段,疏解胸中的痛苦与沉重,也算送别曹老师。

  02

  初识曹征路,是因为他2004年发表的那部引起强烈震撼,被誉为“工人阶级的伤痕文学”的中篇小说《那儿》。

  《那儿》讲述了一个国营矿山机械厂的工人,在“改制”的浪潮中几经挣扎,终于沦陷的故事。

  主人公“我小舅”是矿山机械厂劳模出身的工会主席。他一心想让工人在矿机厂这条“大船”沉没时免于落水,却屡屡失败。到了最后,他决定“拼了”,动员大家拿出仅有的房产证作抵押贷款,以取得矿机厂的控股地位,但上面随机应变,决定“经营者持大股”,房产证也要不回来了。

  最致命的是,由于“我小舅”是工会主席,属于“厂领导”,上面决定给他3%的股份,这样他就是百万富翁了。

  那一夜,“我小舅”来到心爱的车间,用空气锤打造了一大堆镰刀和斧头——“我猜他站在火光里,抿上一口酒,然后叮叮铛铛敲打这些东西的时候,是快乐的。因为那才是他真正热爱的一种生活,那才是他身心舒畅灵魂飞升的舞台”——之后,他躺在空气锤下,怀里抱着脚踏开关,用一种最酷烈的死法,以身殉他的国企工厂。

  那一夜,我一口气读完了这篇小说,不断地流下了眼泪。我想起了自己生长的城市,想起中学旁边就是一座矿山机械厂,想起了自己的许多同学以及他们在下岗潮中命运……

  “我小舅”的精神力量,很大一部分来自“我外婆的爷爷”——一位早期的革命者和工人领袖,他在一次监狱暴动中,只身扛起铁栅栏,掩护难友们往外冲,自己身中十几枪而牺牲。

  “我小舅”在空气锤砸向自己头部的那一刻,看到了这位从未见过面的“姥爷”,他肩扛铁栅栏,回头对难友们喊:“冲啊,冲啊,为了明天,为了下一代,为了……冲啊,冲啊!”

  我忽然想到,在这样一个后冷战的时代,一个新自由主义全球化的时代,在这样一个鼓吹“人间正道私有化”,为地主阶级哭坟、为资本家树碑立传蔚然成风的时代,曹征路何尝不是一位肩扛铁栅栏的勇士呢?他几乎是一己之力挽救了中国当代文学(尽管他因此反而受到了主流文学界的排斥),也为奄奄一息的左翼文学打开了一条生路。

  2005年,在关于《那儿》的一次研讨会上,我第一次见到了曹征路。那时,他还不到60岁,但头发已经雪白,面容却显得非常年轻,并带有工人阶级的坚毅和朴实,给我留下深刻印象。

  说来令人无语,曹征路原来为小说起的名字是叫《英特纳雄那儿》,他认为工人阶级只关心“那儿”是没有前途的,必须关心“耐尔”,即“英特纳雄耐尔”才有前途,但因为这个名字似乎太过敏感,最终改为“那儿”。

  《那儿》引起巨大反响后,曹征路并没有停止创作活动。他在继续进行文学创作的同时,也把目光转向中国革命史,写下了堪称空谷足音的《重访革命史》。

  在这部立意深刻,独辟蹊径的著作中,曹征路以毛主席的革命实践活动为主线,用丰富的史料,鞭辟入里的分析,从现代性的视角,重新梳理了革命历史,并得出结论——毛泽东领导的中国革命,不仅是一种现代性,而且是一种最富于人民性的现代性,代表了现代性的最高境界,也预示了现代性的正确方向。

  我有幸第一时间读到了曹征路的这部作品,并在征得他同意的情况下,在我的公众号上连载。同时,我一直希望这部作品能够正式出版,还托朋友在北京为他联系了出版社,曹征路也满怀希望地专程从深圳飞到北京,但几经折冲,由于不难想见的原因,终于未能如愿。

  对待朋友,曹征路老师渊博而又平易,深邃而又热情。

  2021年,我的影评集《电影的智慧》出版,我请他作序,他欣然答应,写了题为《战士的战斗姿态》的序言(这也许是曹老师一生当中写的最后一篇序言吧),并对我做了过高的令我惶恐的评价,我深为感激。

  03

  最近几年,因为要一起研究一些党史、国史问题,有时还要到外地访问一些当事人,我和曹征路老师来往比较多。

  去年的一个冬夜,我们在江南一座城市的小巷里冒着飞扬的小雪花散步,在子夜时分被一家小酒馆温暖的灯光吸引,进去以后要了一壶酒和一个小火锅,竟作长夜之谈,今天回想起来,仍觉舒畅快意,曹老师音容笑貌,历历在目,恍如昨日,只是已经天人永隔。

  今年六月,曹老师检查身体,发现了可怕的癌症。此后,我们一直保持着密切的联系,面对病魔,曹征路是乐观、达观的,他有战胜疾病的信心,也对可能的最坏结果做好了准备。通电话时,我从来没有从他的声音中听到一丝一毫的恐惧,有时候,他还会反过来安慰我,让我放宽心。

  曹征路老师是“肩扛铁栅栏的人”,他用自己的生命承受重压,为我们开辟了道路,我们应该继续前行。

  曹征路老师去世了,对我来说,他既是良师,又是真挚的朋友,我会永远怀念他!

  由于疫情等因素,我恐怕很难按时赶到深圳,为曹征路老师送行了。我想,曹老师应该是喜欢《国际歌》的,希望有缘送他的同志、战友、朋友以及学生,可以唱《国际歌》给他听,如果不能大声唱,就在心里默默地为他吟唱吧!

  【文/郭松民,红歌会网专栏学者。本文原载于公众号“独立评论员郭松民”,授权红歌会网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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