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磊:毛主席批“天才论”,错了吗?

【原编者按】《今日头条》最近发了一个视频。在视频中,翟东升教授呼吁“改造马克思的经典理论”(简称“改造马克思”)。针对翟教授的呼吁,赵磊老师与马政经的青年学者进行了一次学术讨论。按照讨论的先后顺序,本系列文章将发言者的文字稿陆续发表,供大家参考。以下是赵磊老师的发言。
一、引子
翟东升为什么要“改造马克思”呢?他给出的理由是,因为马克思的劳动价值论有两个基因缺陷。
第一个基因缺陷,是马克思的劳动价值论把劳动当做财富的唯一的源泉,否认自然界也是财富的源泉。
第二个基因缺陷,是马克思的劳动价值论只承认简单劳动创造价值,否认创新劳动也创造价值。
今天在座的,都是马政经专业的青年教师和博士生。对于翟教授指认马克思的两个基因缺陷(即马克思“把劳动当做财富的唯一源泉”,以及马克思“否认创新劳动创造价值”),我想,即便是只接受过马政经本科训练的学生,也会惊叹不已。惊叹什么?惊叹翟教授怎么能这样胡说八道。
其实,存在基因缺陷的,不是马克思的劳动价值论,而恰恰是翟教授的价值理论:第一个缺陷,是翟教授把商品价值与财富(使用价值)混为一谈了;第二个缺陷,是翟教授把马克思的劳动范畴与“下苦力”混为一谈,也就是与“简单劳动”混为一谈了。
对于翟教授呼吁“改造劳动价值论”,我前几天写了一篇短文:《赵 磊:评翟东升“改造马克思”》,这里就不赘述了。
接下来,我想讨论翟东升花了很大力气论证的人才观。我认为,翟东升的人才观是值得商榷的。
二、“上智下愚”
翟东升说:“精英创造的财富,远大于成百上千倍的平庸保守懒惰的群氓!”
这句话很有些影响力。
孔圣人早就说过:“唯上智与下愚不移”。什么意思呢?就是说,精英的高智商与群氓的愚昧无知,这些都是先天决定的,而且不可改变(不移)。
瞧瞧,不独翟东升坚信“上智下愚”,就连不世出的天才孔丘也这么认为。您还敢不服周么?呵呵,您就认命吧您那。
所以,很多人看了这个视频以后,觉得人类社会就是这么回事。于是,更加崇拜翟教授了。
当然,在“不移”这个问题上,翟教授似乎并没有孔圣人那么坚定不移。孔圣人坚信“上智下愚”是不可更改的,是“不移”的;而翟教授呢,虽然笃信“上智下愚”是命中注定,却也忘不了安慰人数众多的下愚,也就是群氓们:“精英轮流做,下辈子到你家”。
也就是说,群氓们不要沮丧,不要红眼病,你们的后代是有机会成为“上智”精英的。
我想弱弱地问一下翟东升教授,您说的精英究竟指的是谁?您说的群氓又是些什么人?
三、搬运夫和哲学家
窃以为,翟教授说的精英,在古代社会就是以帝王将相、才子佳人为核心的权贵阶级,在现代社会就是以资本为核心的资产阶级,以及资本的附庸和御用文人。不然呢?
“精英创造的财富,远大于成百上千倍的平庸保守懒惰的群氓”,如果这句话来自于许皮带在精英论坛和富豪酒桌上的豪横,我听了一笑了之,也就罢了。但是这句话,出自于ZGRM大学的教授,而且还是创立了某某政治经济学的教授,我认为这就很值得一议、很值得商榷了。
那么,事实是不是真如翟东升所说的那样呢?
对于“上智下愚”的人才观,我经常引用马克思的名言给予驳斥,马克思说:“搬运夫和哲学家之间的差别,要比家犬和猎犬之间的差别小得多,他们之间的鸿沟是分工掘成的。”
我在2019年写过一篇网文,题目叫《你我的差别不在智商》(2019年7月25日),我给大家朗读其中的一段话:
“根据最新的科学研究,人与人的智力差异存在一个‘向平均值回归’的规律。也就是说,人与人的智商差异总体上并不大。心理学家说:‘尽管听上去令人遗憾,但既然这是人类进化的自然规律,人们也要学会接受’。其实,这个规律早已为古人发现,比如‘富不过三代’、‘君子之泽五世而斩’……”。
我这段话的意思,并不是要全然否认人与人之间存在着禀赋兴趣爱好的差别,而是要强调,所谓“精英与群氓的差别是智商差别”的说辞,基本上属于扯淡的范畴。
根据晚近的科学研究,既然人与人的智商差异存在“向平均值回归”的规律,那么也就是说,人与人的智商差异在总体上并不大,而且是越来越小。
四、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其实,“向平均值回归”这个规律早已被古人发现,比如“富不过三代”,“君子之泽五世而斩”。
大家还记得两千年前“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呼声吧?就连翟教授不以为然的“平庸保守懒惰的群氓”领头人陈胜,也用“揭竿而起”的实际行动,证伪了翟教授十分上心的“上智下愚”人才观。
今天的学生在毕业季里,互相之间都会抱拳曰:“苟富贵勿相忘”——这句话的来源,也是那位下愚的代表人物陈胜。
我引用陈胜对精英大不敬的话,并不是要贬低翟教授使劲论证“精英遗传周期律”的学术努力。我的意思是说,人与人的智商存在着向平均值回归,这个规律究竟说明了什么呢?是不是说,就是翟东升阐发的那个意思,或者说他理解的那个意思呢?也就是说,精英与群氓的差别,来源于他们的智商差别很大很大的呢?
大家想一想,既然人与人的智商存在着“向平均值回归”的规律,那么人类社会一路演化下来,且不说几十万年以来,即便从文明史开始计算,几千年以来,“回归”到今天,人与人的智商又怎么可能像翟东升说的那样,差别是非常的巨大,以至于造成了精英与群氓的天壤之别呢?
在古代社会,由于生产力不发达,交通落后,人与人之间的经济文化交流非常困难,以至于闭塞到“老死不相往来”的境界。且不说所谓智商了,就是在相距不远的地方,语言的差别都很大。我所在的成都主城区,方圆50公里的周边,有很多区县。比如著名的大邑县,刘文彩的地主庄园就在大邑县的安仁镇。大邑县距离成都不过50公里左右,但大邑的语言跟成都主城区的语言差距非常之大。
大到什么程度?大概30年前,我跟几个朋友去大邑县鹤鸣山的道观游玩。喝茶的时候,我们跟好客的茶馆老板交流,我根本就听不懂茶馆老板说的每一句话。我当时觉得,成都话是很容易懂的四川官话,但茶馆老板的大邑官话,跟外语差不多,即便是成都本地人,也需要翻译。
我很纳闷,大邑距离成都主城区并不遥远,为啥语言差别这么大?后来明白了,大邑与成都主城区隔着若干条河流,过去交通很不发达,一个河东,一个河西,两地的语言交流、融合存在很大阻碍。
越是上溯历史,人与人之间的文化差别可能就越显著。由于生产力不发达,交通不发达,地理隔阂造成了人与人之间经济和文化交流上的巨大障碍,由此形成了文化上的地域性和狭隘性。进入阶级社会以来,这些文化上的差别往往被归咎于天生的智商差别。加之出于维护阶级压迫的需要,这些差别便被统治阶级附上了“上智下愚”的亲子鉴定书。
五、方言与普通话
在日常生活中,我们都会接触过不少的底层打工仔,他们很多人具备了大专以及大专以上的文化。恕我直言,他们跟我教过的本科、硕士生的文化差别其实已经不大——当然,他们和博士生还有专业知识结构上的差别,但是在很多事情的理解能力上,二者已然没有显著差别。
难怪很多跟我一样的同龄人都说,“现在的90后、零零后,个个比我们精”。什么意思?就是比我们聪明多了。跟我们这些50、60后甚至70后相比,今天年轻一代的理解力更上了一层楼。
不仅是“更上一层楼”,年轻一代的文化差距,以及他们对事物的理解能力,我感觉越来越趋于一致了(即“向平均值回归”)。
其中一个显性标志是,他们的语言正在超越地域性,越来越趋于融合。换言之,不同的地方方言越来越被普通话所覆盖。普通话如此普及,这在几十年前,是很难想象的。
我举一个例子。大概是疫情前,我和几位老师到仁寿县考察。下车后,我向一位十八九岁的学生问路,她用非常标准的普通话给我们指路。我有些吃惊,问她是哪里人。她告诉我,她就是土生土长的当地人。
所以我认为,所谓精英与群氓的差别,说到底是阶级差别、文化差别、社会差别,而并非什么天生的脑容量差别。这些差别不仅与社会性质有关,而且与生产力水平、交通状况有着不可忽视的内在关系。
一言以蔽之,精英与群氓的差别,并不是他们的大脑结构、大脑分量有什么巨大差距;他们之间的差别并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形成的。
六、“天才论”该不该批?
翟东升千方百计地论证,精英和群氓的差距是智商的差距,而智商的差距是天生的。
我认为,翟教授的人才观是肤浅的,也是荒谬的。我有必要再次强调:在马克思看来,精英与群氓之间的巨大鸿沟,其实并不是所谓先天智商造成的,而是后天“分工掘成的”。精英与群氓的差距,是阶级的差距、文化的差距、社会的差距。
过几天就是毛主席诞辰132周年纪念日。我希望你们思考一下,上世纪70年代,晚年的毛泽东为什么要号召大家批判“天才论”?
有人认为,批“天才论”,那是毛主席的谦虚而已,并以毛主席自己就是“不世出的天才”,来反驳那些对“天才论”的批判。
坚信毛主席是“天才”,这种朴素的无产阶级革命感情无可厚非。但是,用毛主席自己是天才,来反驳毛主席批“天才论”,你们不觉得别扭吗?
遗憾的是,直到今天,仍有不少信仰毛泽东思想的人士,站出来赞同“天才论”。难怪毛主席生前无奈地说:“有人说,我的话一句顶一万句。什么一句顶一万句?我的话一句都不顶,半句都不顶!”
恕我直言,把毛主席批“天才论”,说成是毛主席自己谦虚,这不仅是对毛主席的矮化,对毛泽东思想的矮化,更是对唯物史观的无知。
至于唯物史观如何看待“天才论”,我已有文章讨论(参:《赵磊:你我的差别不在智商》2019年7月25日)。我把发言时间留给诸位,这里就不展开讨论了。
最后我出一个思考题:什么是阶级差距、文化差距、社会差距?
(作者系西南财经⼤学经济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来源:昆仑策网【原创】,作者授权首发;图片来自网络,侵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