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击、抗议与失序：法兰西青年怒火从何而来？

　　警察们面对烟花迫击弹

　　图片来源：网络

　　今年六月二十七日，法国一个十七岁阿拉伯裔男孩纳赫勒被一个警察枪击致死。接下来的几天，法国市郊穷人区的很多年轻人上街表达愤怒，接下来的打砸抢烧也比比皆是。甚至比利时也有好多年轻人上街游行，对该事件表示愤怒 ，暴力事件上升，已经有两千多人被捕。

　　在2024年6月29日至30日的骚乱之夜，奥贝维利耶(Aubervilliers)一个RATP车厂的12辆巴士被放火烧毁。该停车场离Fort d'Aubervilliers地铁站不远。大火是在凌晨2点左右发生的 | 图片来源：BFMTV

　　英国卫报用“破裂的社会关系” 和 “对警察深深的不信任”来描述，其他外媒则分析最近的骚乱是从黄背心运动到城市郊区的贫民化到养老金改革层层递进的“愤怒的补充”。还有外媒指出了法国社会的深刻裂痕。

　　疫情以后，很多人尤其是青少年的心理状态十分脆弱；通货膨胀导致物价飞涨，很多平民百姓付不起房租；有些青少年需要排队领取救济食品才能勉强度日。与此同时，马克龙及其精英统治集团麾下的新自由主义政府罔顾老百姓抗议声音，继续强硬通过养老金改革（背后有包括美国金融机构贝莱德集团等经济财阀团体在推动）的做法，更加深了警民矛盾，导致这次事件变成激发年轻人愤怒反抗的导火索。现在很多公共设施，包括公共交通、学校和图书馆都被烧毁。警察和消防员受伤的人数也越来越多。这个愤怒之火已经超过理性范畴，很难扑灭了。

　　法国这几天发生骚乱或者暴力事件的不同地点

　　图片来源：网络

　　与此同时，在中国自媒体上出现了两种声音：一种是突然又开始分析MSL的历史，将其再次描述成一个危险的宗教，知乎上某些大v账号分享关于YSL的文章，看似中立，然而最终目的也是要将MSL等同于恐怖分子；另一种则是将这次的社会动荡和GD联系起来，说是美国人不满法国与中国的友好态度所以要煽风点火。然而法国总统马克龙对中国的态度在本国并不是主流，并没有代表整个法国政界对中国态度的缓和。法国媒体无论左中右对中国的消极片面看法并没有随着马克龙访华有所改变。

　　我个人觉得，对当前情况的分析不能没有以下两个视角：一是对法国以往殖民历史的了解，二是对法国政治经济形势的整体观察。脱离现实矛盾、经济社会结构及历史背景去分析一个国家的特有现象，都会有失偏颇。而很多中文自媒体对法国事件的分析往往是被在西方的华人右翼或者极右翼势力所左右，走向了种族歧视，同时忽略了社会深层矛盾。他们往往追逐热点，景观化矛盾冲突，却不尊重事实和注重深入分析。

　　上图：2019年法国53个最大城市的空间社会阶层隔离程度，颜色越深隔离程度越高（ 不同肤色混合越少）；下图：2019年马赛不同地区的社会阶层隔离程度和收入，红色街区是穷人区，深蓝色街区是富人区 | 图片来源：insee.fr[1]

　　以下，我就讲下我认为的重点。

　　一个我认识的法国穆斯林大哥，对这次暴动的感受是沉重难受。一方面他完全不认可这种打砸抢烧的行径。对他来说，这个年轻人的死只是一个借口，这些在夜晚用烟花爆竹做“迫击炮”的年轻人是因为看不到出路，又被虚假的网络现象蒙蔽眼睛。身份上的迷失，社交网络平台蔓延的各种虚荣、愤怒，在被星星之火点燃后，就到处蔓延。而另外一方面，作为从北非来的、兢兢业业辛苦打拼的他，一直在告诉自己的孩子们，长大了就离开法国，因为他害怕有些事情无法预料。

　　他每天问自己，他孩子们的命运是否会和那些被警察暴力执法、被枪杀的孩子们的命运一样。这种对生命中不可承受之痛的担心让他疲惫不堪。他和很多同伴一直都在承受着因为他们的肤色或者名字而带来的系统性歧视，例如就业困难、职场天花板、警察日常对他们的身份反复盘问、警察执法暴力等等。当他可以超脱地看待这些歧视，但是有些同伴更敏感，所以无法超脱，最后崩溃。

　　他对这些郊区愤怒的年轻人的态度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因为他知道只要这些年轻人们因为这次事件或者因为打架斗殴被捕入狱甚至被判刑，等待他们的人生将是沼泽泥塘，无法挣脱。他批评的内核直指法国的殖民历史和这种历史浸淫下的白人优越感。所谓平等只是一个幌子，内里还是不把其他肤色的人当人。

　　市郊被烧毁的车辆 | 图片来源：网络

　　关于歧视，我自己也深有体会，法国当今社会阶级固化已经到了只需要一根稻草就可以点燃的程度。当我去郊区贫民街区工作实习或者探访友人的时候，我时常会被那种一眼看不到边的死气沉沉震惊到。一些街区的商店早早倒闭，整个街区都找不到一个可以买到新鲜水果蔬菜的地方。法国市郊贫民街区的失业率辍学率长久以来一直是法国政府的心病。法国某个最穷街区之一的年轻人辍学率高达百分之八十。也就是说百分之八十的年轻人都无法进入高等教育体系，甚至很多都没有初中学历。很多人在中学阶段就已经开始在街上贩卖毒品，而大部分最后进入监狱，他们的女友则带着孩子成为单亲母亲，艰难度日。

　　为什么这次年轻人攻击学校、图书馆、青少年文化活动中心、医院、急救中心等等这些陪在他们身边、会帮助他们成长的公共服务设施呢？有社会学家分析，其实这也是一种正面的信息，一方面是年轻人想要发泄自己对社会公共服务质量越来越糟糕的不满，另一方面则是他们仍对这些公共机构保持一种寄托和期望。

　　与此同时，这些公共服务结构的情况江河日下，和法国的新自由主义经济改革关系紧密相连。讨论这次事件，需要我们关注法国系统性的歧视、阶级固化以及法国新自由主义经济改革对教育、医疗、公共交通带来的负面影响。在新自由主义经济改革下，市郊无产阶级工人阶级的街区教育水平和医疗水平每况愈下，就算在其中工作的人员想要尽责，在财政拘谨的情况下，和政府大幅度减少公共教育服务开支的情况下，也是有心无力。很多贫民街区越来越少有社会工作者的身影。

　　我做实习的一个中学里，就算老师们愿意拧成一股绳团结起来保住两个班级，但是教育部门坚持要砍掉这两个班级，那这两个班级的孩子们又会去哪儿呢？这种困境比比皆是。很多时候，这些市郊的贫民街区的功能，被简化成现在法语的新词汇“宿舍镇”，意思就是只提供睡眠休息场所，并没有其他的城市配件和功能。

　　窒息的没有出路的生活空间，居高不下的失业率，使得这些年轻人处于社会边缘，仿佛隐形一般。大部分人们谈论到他们，语气往往不是鄙视就是怜悯。而偏偏是其中的一个年轻人，就这么死了，在整个社会因为多次反退休改革游行和警察冲突日益严重之时，这次的暴动来得并不是毫无因果。

　　作者拍摄到的被烧毁的车辆

　　那这次事件是否有美国在后面煽风点火呢？当法国政府雇佣麦肯锡给他们的疫苗政策做咨询，后来爆出麦肯锡偷税漏税丑闻没有下文时，我们也注意到是全美国最大的投资公司贝莱德负责法国这次引起沸腾民怨的退休制度改革。这些跨国金融投资咨询公司不仅在他国经济层面进行活动，也在其政治层面产生深远的负面影响，深化他国新自由主义经济改革，而罔顾他国民生和民声。至于是否有在这次事件中煽风点火就见仁见智了。但是为了谋取巨额利润为他国精英阶层助纣为孽，破坏法国原有的社会主义基础的社保体系等等，那是板上钉钉的事。我们从中也要吸取教训，所谓的煽风点火不只是政治层面的各种明枪，也是经济层面的各种暗箭。

　　与此同时，从私立学校或者公立精英学校出来的这一届政府领导人对这些市郊年轻人的真正处境漠不关心，反而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去批评。极右翼政党又借着这些打砸抢烧来获得一批没有安全感需要更多警察的选民。左派以前没有行动，这次开始靠近这些年轻人，企图建造对话途径。这次是否会有进步，就需要拭目以待了。现在我们可以知道的是，在法国政府企图使用更多警察来高压平息这次冲突时，社区工作者、教师、青少年活动中心人员、家长们及一些协会和个人在街区与这些孩子们进行对话，苦口婆心，帮助避免了更多恶性事件的发生。

　　讲到这里，我的总结就是：一个缺少对话的社会，在各种因素的影响下，必然会有秩序的失衡。一个一部分人被隐形的社会，一个资本为主的后殖民社会结构必然会为之前的剥削付出代价。而最后的受害者，不只是孩子们，年轻人，还有特权精英阶层之外的所有人。在当今的中国，贫富差距越来越大，青少年的心理状况不容乐观。与此同时，文化教育界被资本侵蚀的现象有增无减。在这种情况下，倘若不吸取他国教训，很可能也会遭遇虽不同但却相似的困境。如何去建立真正的对话，修补社会的裂缝，需要集体和个人的共同参与与建设，虽然其路漫漫，但是这才是避免走向深渊的正途，这不止是法国的解药，也许是全世界的解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