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应该为什么而活?——由《黑与白》中宗天一的死所想到的
随着《黑与白》第二部的收尾,宗天一的人生走到了尽头。
宗天一的一生,如果抛开中年病亡本身,在很多人看来,或许算不上失败——毕竟办企业很成功,一度令王晟这样的学而优刮目相看,也曾使弄潮儿杜威羡妒嫉慕恨,还成为过不甘人下的巴东的励志标杆。然而,在我们这些开了天眼的读者看来,不得不说,他这一生是悲催的。他就像一条断了根的浮萍,漂泊辗转——漂到邳镇,漂离邳镇,漂到红石谷,漂离红石谷,漂到大江,漂离大江,飘无所向,泊无定所,似乎一辈子都没有找到生活的方位。他感到最有意义的事或许是成就了梦菲,使她从一名卑微的歌厅陪唱女成为正规艺术院团的演员,而后来却又在无意中亲手把她送进了武伯仲的“火坑”,并令自己蒙了羞。他不愿追寻家族的过去,甚至王晟宣称自己的研究能给其祖父“平反”他都没有丝毫兴趣。他刻意回避历史,他觉得自己的不幸全由那个确知而并不确知的祖父的过去带来的,他不愿意去触碰它,直到来日无多,他才在一种特殊的心境下,开始了自己的“寻根”之旅。所谓寻根,无非是给不甘寂灭的灵魂找个安顿之所。当肉体枯萎时,生命何以存在?或者说生命消逝后,它何以证明自己存在过?这种存在感,或者说,意义,是生命所需要的。而宗天一,找不到这种存在感了——在得知梦菲与武伯仲的苟且,尤其女儿安安并非自己亲生而正是他们苟且的结果之后,他感到了生命的虚无,更且他得知自己得了绝症将存命不久,他也已经没有了未来,这种存在感于是他只能到过去中去“寻”,寻不到的话,也只能用寻本身来替代。
他寻回了邳镇。那是他出生的地方,但连他的父母似乎都从未融入过那个环境,他回到那里时,那里早已是物非人也非。他又寻到了传说中的祖父的故乡,那里对他本就是完全陌生的地方,而“叛徒”祖父也不可能被那里的人怀念并保留下任何蛛丝马迹供他凭吊。许是受了冥冥中的某种召唤,他又寻回到他本以为不会再回的红石谷,好心的红隼再次收留了他,最终使他在此处走完了自己的人生,他那所谓的成功开始的这个地方也就同时成了他的归宿地。这是他想要的寻根的结果吗?我们不得而知。但我们可以说,因了红隼的善良,生命还算是给了他最终的安慰。红隼好像是专门为他而生的,正因红隼的存在,宗天一的人生才算有了些真正的亮色,尤其红隼为他留下了后代梁天。
从宗天一我们想到了他的父亲宗小天。红石谷,这个宗天一少年逃亡的落脚地和中年病亡的归宿地,从种种迹象看,也是宗小天出走所至和人间蒸发的地方。我们不妨认为,宗天一寻根到疑似他父亲消失的地方,终于寻不下去了,再寻,只能沿着宗小天的人生继续寻下去。
宗小天的人生当然也是悲剧的,悲性犹甚于宗天一。宗小天的生父是革命家宗达,而这个宗达却在党史上早早就被定性为了“叛徒”,同为革命者的母亲安娜不得不怀着他嫁给了另一个革命者宋乾坤,于是他从小不得不姓宋,叫着另外一个名字。可叹的是,宋乾坤后来也被举报可疑变节,在政治运动中不断受到审查,甚至批判和下放。生父养父都被认为是革命的叛徒,在政治出身至关重要的年代,宗小天所感受到的羞耻和压力可想而知——
“有时候,我真想跳进黑夜中,像一滴水,在水中消失……”他像朗诵诗歌那样一字一字地说,这神情毋宁说是迷惘,不如说是绝望。“爱情其实不过是一种鸦片,只有爱才能使我忘掉一切耻辱。”他显得那么伤心,孤单,像一个羸弱无助的孩子那样把双手举向空中,仿佛在祷告或求助。“亲爱的,你知道吗?革命使我成了一个可疑的杂种,我害怕革命!”他歇斯底里地喊道,“我真想找一个世外桃源隐居下来,忘掉我是谁,从哪儿来,到哪儿去……”
这段告白和描述使我们看到,复杂可疑的家世给宗小天带来的耻辱感以及因此产生的对革命的怀疑和惧怕,成了他和宗天一的母亲顾影结合的最重要的背景。而洞悉整个故事的我们还知道,宗达的“叛逃”、宋乾坤和安娜的结合、宋乾坤的“变节”,其间有着复杂而微妙的关联,在这种关联下,宋乾坤大概不可能对宗小天有什么真正的慈爱。所以,宗小天和顾影的结合,他们的落户邳镇“隐居”,乃至后来宗小天的出轨、出走乃至人间蒸发,都和宗小天早年的经历密切相关。我们可以说,宗小天也是一个一出生就断了根的人,和他的儿子一样,他们都无法从自己的父辈、祖辈那里继承到某种确定和稳定的人生意义,他们所获得的是耻辱,所感受的是幻灭。这种无根的人生,注定是悲剧的。宗天一无论如何最终还是得到了红隼的照拂,见到了儿子的长成,也算在最大程度上靠近了失踪的父亲,而宗小天,我们想见,则是在完全孤独中走向人生终点的。宗天一因为有王晟的《宗达传》,他在寻根时应该还是在怀着某种对历史的期待,而宗小天,怕是在一种既没有前路也没有退路的绝望中撒手人寰的吧。宗小天有过寻根的念头吗?他的根在哪里?
类似红隼之于宗天一,顾影也像是为宗小天而生的。她来到这个世上的唯一目的,似乎就是遇到宗小天,和宗小天生下儿子宗天一和女儿顾筝,为此,她和自己的家庭都“决裂了”——
自从来到邳镇后,顾影再也没有跟父母联系过。她给父母写过好几封信,但他们一封也没有回。对于这种选择,顾影从来没有后悔过——然而,血缘的关联还是使她的父母又寻到邳镇找到了她,但父亲找来时,她已经精神失常,认不得父亲了。在这个意义上,顾影也是一个断了根的人。
她和父母的联系自从和宗小天确定关系后就断了,不只是通讯上的联系,尤其精神上的联系。顾影的父母顾致真、苏绾云,是新中国第一代建设者,为了支援国家建设,生下顾影不久,他们就响应号召,离开家乡远走西北,三年后才第一次返沪探亲,此后家人也很少相聚,直到顾影小学快毕业因外婆去世失了照料,同时他们又服从国家需要调到东江参加筹建钢铁厂,才将孩子接到身边。长期远离父母,使顾影养成了忧郁内向的性格,也使她没能继承父母那种搏击时代、义无反顾投身大事业的胆魄,更使她在遇到宗小天后,产生了一种“偏居一隅,过自己的小生活”的信念,甚至跟父母“决裂”而毫不后悔。她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宗小天身上,而她却没有想到,宗小天自己就是一个思想上漂泊无定的人,他们两个的结合乃是一种无根的结合,注定是脆弱的。顾影没有红隼的刚强自立,加上所处的具体环境,使她的命运比红隼要悲惨得多。所幸宗天一伤人逃亡和顾影落水身故不久,顾致真夫妇再次寻来,使得顾筝得以在外公外婆的膝下长大成人。
由宗天一、宗小天、顾影的失根、断根我们再想到故事中的其他人,顾筝、王晟、栗红、郎涛、巴东、宗达、宋乾坤、骆正、杜威、武伯仲、洪太行、陈沂蒙……乃至故事外的千千万万的人,包括我们自己,每个人,我们想过自己的根吗?我们有根吗?我们的根是什么?我们在为什么而活?我们在为谁而活?我们是在清醒还是在浑浑噩噩地活着?我们是在无可奈何还是在自在有为地活着?我们在给他人带来还是在消解着他们对这个世界的信心和勇气?……
思前想后,还是这段话,再次,愈来愈清晰地浮现在脑海,正是这段《黑与白》中经田青青的口大段引用的马克思在《青年在选择职业时的考虑》中的话——
人们只有为同时代人的完美、为他们的幸福而工作,才能使自己也达到完美。如果一个人只为自己劳动,他也许能够成为著名学者、哲人、卓越诗人,然而他永远不能成为完美无瑕的伟大人物。历史承认那些为共同目标劳动因而自己变得高尚的人是伟大人物;经验赞美那些为大多数人带来幸福的人是最幸福的人。如果我们选择了最能为人类福利而劳动的职业,那么,重担就不能把我们压倒,因为这是为大家而献身。那时我们所感到的就不是可怜的、有限的、自私的乐趣,我们的幸福将属于千百万人,我们的事业将默默地、但是永恒发挥作用地存在下去,而面对我们的骨灰,高尚的人们将洒下热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