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牛石:历险记


  天气炎热,太阳火辣辣悬在头顶,刺眼的白光逼得人不敢抬头多看它一下。地上翻滚起的无色热浪,一阵阵扑打在脸上,那感觉让人近乎有点窒息。躲在树叶深处的知了,结着伙儿一声接一声地不住嘶鸣,像在歇斯底里地倾诉着对炎热天气的愤懑与不满。知了的叫声透彻天地,连绵成片,不绝如缕,让本来已烦躁之极的人们更加心烦意乱。

  临街一家茶馆的凉棚里,稀稀拉拉坐着几个过往赶路人。因都是男人,没啥好避讳的,大家全都脱掉上衣,放在曲起的两腿窝上,赤裸着上身,一刻不停地晃着手里的蒲扇。偶尔,相互间有一搭没一搭说几句闲话。扇子扇起的风多是热风,一点消解不了裹身钻心的热气。

  那天,我有事找茶馆老板。原本不打算去的,可事情关紧,大上午的,顾不上天气热,便一头扎进热浪中,一路小跑着赶到茶馆里。

  一走进茶棚,我习惯性喊了几声。正在屋里忙活的老板听到喊声,笑嘻嘻地拎了根毛巾,一边擦着汗,一边大声问:真热的天,你大老远跑过来,到底啥事儿呀?

  我开他玩笑:啥事儿?你没看都啥时候了,来你这儿蹭饭吃呀。老板登时大笑起来,边笑边说:好好,看今儿这天热的?我刚跟你嫂子一起隔了一大锅黄酒,不用加热,凉着喝,这才能祛热。

  一边说着,一边坐在凉棚下。说完事,我刚要走,老板死活不愿意,嗔怪说:走啥呀走?今儿难得遇到这几位客人,都大上午了,咱这儿也没个饭馆,可他们也得吃饭呀。我刚才正和你嫂子在灶火里忙活呢。咱今上午不炒菜,就煮几个咸鸡蛋咸鸭蛋,一人喝两碗黄酒,吃两碗凉面条了事。

  老板一边说,一边对坐在凉棚里的赶路人说道:大伙儿听好了,你们出门在外不容易,今儿我请客,大家凑一起随便吃个饭。

  几个赶路人一听,立刻面露感激,纷纷说道:哎呀,这咋好意思?老板笑着说:这有啥不好意思?俗话说,烟酒不分家。何况,只是吃个便饭?这都是应该的嘛。再说了,山不转水转,说不定哪天我碰巧到你们几位哪里了,你们肯定也会这样的,对吧?

  几位过路人听了,全都点着头,连连说:那当然,那当然。

  这时候,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站起来对老板说:老哥呀,我走南闯北一二十年了。见过很多像你这样仗义好客之人。好,咱闲话不说了,今儿就冲你这股豪爽劲儿,你要是不嫌弃的话,你这哥我算认下了。你这里,我以后还会常来的。好在咱们都不算老,来日方长,后会有期。

  老板大笑,朗声对中年男子说:好,好!你这兄弟我认下了,以后咱常来常往。

  直到这时,我才仔细看了看那站起说话的男人,中等身材,谢顶头,两只眼睛铜铃似的很有神,面部像被烧伤过,布满疤痕,鼻尖稍稍凹陷,只有嘴部与下颌的皮肤光滑润泽,泛着紫棠色。但不管咋说,中年男人的模样咋看都有点丑陋。我不由暗暗思忖,真要一个人黑夜里或在荒郊野外乍然碰到了,他那样子还真有点吓人。

  没大一会儿,老板嫂子一脸红红扑扑地走了出来,边用毛巾擦着汗边说:饭好了。可凑合啊。有啥不周到地方,你们多包涵。

  众人纷纷嚷嚷道:嫂子,看你说哪里话呀,就这已经给你们找麻烦了。

  我走进灶火,端起舀在大黑瓦盆里的黄酒,走出来搁在桌子上。几位客人早已将几张小茶桌并在了一起。老板端来放在大瓷盆里的几十个咸鸡蛋咸鸭蛋,老板嫂子端来两盘素菜,一盘凉拌黄瓜,一盘荆芥鸡蛋皮。跟着,转身进屋拿来碗筷,一一摆放在各位面前。

  随着老板一声吆喝,大家开始吃喝起来。别看黄酒猛一喝劲儿不大,可一两碗下喝下去还是很有股子哄劲儿的。不一会儿,大家酒酣耳热,没有了开始时的生疏拘谨感,彼此间的话也多了起来。

  三碗酒下肚,有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忽然扭头问身边谢顶男人:大哥,我一见你,就觉得你这脸上的疤瘌,该不会是遭火灾弄的吧?

  我颇带惊讶地看了年轻人一眼,很怪他的唐突。冒然问这样的话,咋就一点不顾及对方的忌讳呢。生活中,常有人一不小心说了某人生理上的缺陷,立刻引起对方强烈不满,有的甚至为此大打出手。

  年轻人说罢,所有人不再说话了,都拿眼不住在他两个脸上来回扫描,暗自观察他们的反应。出人意料的是,谢顶男人一点不在乎,反倒大声笑起来。笑完,端起酒碗咕嘟咕嘟喝了两口,用右手抹拉下嘴巴,环视了下众人,大大咧咧问道:大伙儿想听我的故事吗?如果愿意,我这就说给你们。实话说,我可是鬼门关里逃出来的大命人呐!

  说着,谢顶男人不再喝酒,也不再干别的事,说书人一样,用力咳了咳嗓子,随后将大家带入到他很有点惊悚的故事里面。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儿了。那时我不满二十,正是天不怕地不怕年龄。我家在鄂西大山里面,我们那里的山才真叫山啊。一座连着一座,一层摞着一层。要是步行的话,你就是走上十天半月也走不出一半的山。俺那山上,树多,草多,沟壑多,悬崖峭壁多,泉水瀑布多,野兽虫蛇多。打小我就常跟着爷爷和父亲一起进山打猎采药,养成了天不怕地不怕性格。我可不是吹牛,我十来岁时,就敢一个人带把砍刀,独自走十几里或更远的山路。即便遇到野兽,也不咋害怕。其实,你们平地的人不知道,许多野兽一般不伤人的。除非它确实饿极了,或者人把它惹怒了,才攻击人,或者吃了人。你们不知道,山里能吃的小动物太多了,那些大野兽们如何也吃不完,哪还稀罕吃人呀。

  十二、三岁上,我就学会了打猎。只要有枪在手,天王老子地王爷我都不怕。有一次,我外出办事儿,路上耽搁了,还没到家天就黑了。虽说天黑,我啥也不怕。周围的山路我熟得不能再熟,闭着眼都能摸回家。可就在我离家还有几里远的地方,黑暗中,远远看到几点暗绿色亮光闪烁。我一惊,不好了,怕是遇见狼了。我知道,这时候狼拦在人必须要走的路上,八成还饿着肚子。它们一定在附近人家没捞到家畜,没办法了,才在路上截人。我知道,黑夜里的狼最怕红火。临出门时,我就带上手电和红布,并早早将红布裹在手电灯泡处。你们可能还不知道,狼还怕人大声呕吼。突如其来的持续呕吼声,对狼也能产生很大威慑力。我慢慢掏出手电,仔细看了看红布是否过得紧。然后,对着远处游移着的隐隐幽光猛然打开电光。紧跟着,飞跑着往狼所在地方狂奔过去。一边跑,一边可着嗓子不住地大声呕吼。这一招果然很灵,远处几点晃动的幽光很快往远处奔逃了。为了不让狼醒过劲儿后反扑过来,我大着胆追着它们又跑了将近半里地,发现它们确实跑远了,这才拐回到路上,飞快往家里赶。

  好了,不说我过五关斩六将的事儿了。还是说说我这脸咋回事吧。

  那年,我刚满十九岁。头天晚上,父亲对我说,明儿你去小石峪一趟,跟你舅舅说,让他八月十六来咱家。你大姐婆家要来送日子,请他过来陪客,一家人趁这机会也好好聚聚,差不多大半年都没见过面了。舅舅家距离我家大概六七十里,这段路程搁在平地倒算不了什么,可在山里走起来就远不止六七十里了。路上有沟沟坎坎,要蹚好几条溪流,还要翻山越岭,走起来很费劲儿。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我就出发了。我想,争取中午吃饭前赶到舅舅家,说完事儿,在舅舅家吃罢上午饭就返回来。

  去的时候,一路到很顺利,不到十二点就赶到了舅舅家。舅舅和舅妈一再说,黑了住他们家,第二天早上再往家里赶。我一向不愿住亲戚家,无论舅舅舅妈如何劝都不行,吃了饭就往家里赶。从家里走时,父亲对我说,带上猎枪,路上好防身。我嫌带枪麻烦,影响赶路,对父亲说:不用带枪,带把苗子就行。因此临走时,把家里那把半尺长的苗子往腰间一插,便上路了。

  饭后离开舅舅家约两三个钟头,我已赶了大半路程。由于天热,一路上汗倒是流了不少。走到一处山谷间,依着我家去的那侧山洼里,有个水桶粗细大泉眼,泉眼里的水四季长流,绵延不断。泉水清澈透明,清凉爽人。来往路人多喜欢在此停留,坐在泉边歇一会儿,洗把脸,捧几捧泉水解解渴。然后,接着赶路。

  由于天热,我早脱了上衣缠在腰上,光着身子走到泉水边,俯身在水里搓两下手,然后捧起水猛喝几口,又顺便洗了几把脸。正要起身赶路,乍然间,看到泉水陡然猛涨起来,几股粗浪从洞内翻滚而来。我震惊不已,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呆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正在这时,随着洞内一声闷雷似的呼啦水响,一个庞大的黑灰色躯体破洞而出。那黑灰色躯体跨出水洞口一刹那,上半截身子快速高高竖起。旋即柱尖向下微低,神话般张开两扇大瓢似嘴巴。没等我反应过来,两扇大瓢般嘴巴迅速朝我勾了下来,硬生生卷住我整个头部。

  陡然间,我感到天旋地转,仿佛陷进炽热无比的黑暗世界。伴着难闻的腥臭味儿,整个头部宛如摁进了滚烫的开水锅里。剧烈揪心的疼痛一下子将我从迷梦中彻底惊醒,我下意识拔出腰间苗子,不顾一切地到处乱戳。不知戳了多少下,卷着我头部的两扇大瓢突然松开了。扑腾一声,我沉重地栽倒在浅浅泉水中。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慢慢醒了过来。很庆幸,由于栽在泉水里,我脸上的热度快速降低,难闻的腥臭味儿被泉水冲得一干二净。我慢慢爬上岸边,直到这时,看到洞内流出的泉水依然泛着隐隐血红色。我知道,那一定是刚才咬住我头部的怪物被我戳伤后流出的血。

  我顾不上脸上揪心火辣疼痛,夹起衣服,别好苗子,一路乱窜着往家里赶。到家后,父母看到我狼狈不堪的样子,震惊不已。问我咋回事儿成这个样子了,我这才稳住神缓过劲儿来,突然大声哭了起,边哭边给他们讲述了刚刚经历的一切。父亲听后,不禁倒吸一口冷气,过了好半天才叹息一声说道:哇呀,你命大呀!早听人说那口泉水洞里有条巨蟒,我一直不信,谁知道真有啊!咋恁美,偏叫我娃碰上受真大一场罪!

  第二天一大早,父亲便背着背笼,拿着药铲,上山采挖治红伤草药。回来后,母亲熬成药水,天天给我洗擦。过有半月时间,伤倒是好零整了,可脸上却留下了永远抹不掉的疤瘌。嗨,就为这,我一直找不到对象。直到二十六岁那年,父母没办法,只得拿俺妹子给俺换了一门亲。好在,老天眷顾,我那家里那位对俺还好,给俺生了两个儿子两个女儿。如今,俺一家人的日子过得还算如意。

  谢顶男人的故事讲完了。所有人仍沉浸在他所讲的故事中,久久回不过神来。还是老板嫂子先说话了,她对谢顶男人说道:兄里呀,人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说句迷信的话,你命里该有那一劫。好在你平安走过来了。脸上有点疤算啥?人这一辈子,可不是过的脸,而是过的心。

  谢顶男人满怀感激,以手抚胸,对着老板嫂子说道:嫂子说得对,咱这半辈子别的说不上,但这颗心没说的,对得起任何人。

  大家一听,跟着点头称是。同时,也没忘了趁机宽慰谢顶男人一声。

  谢顶男人不再客气,端起面前的酒碗一饮而尽。然后抱了抱双拳,对大家说道:谢谢,谢谢大家!特别要谢谢老板哥和嫂子的盛情款待。

  大家跟着一气儿喝完了碗里的酒,然后开始吃凉面条。

  不知不觉间,大片乌云遮住了炽热的太阳。地上的热浪一下平息了不少,燥热感觉不再那么强烈了,知了的叫声也降低了不少。

  饭后,大家又闲聊了一会儿,开始起身道别,各自赶各自的路。

  回家路上,整个脑海里一直萦绕着谢顶男人讲述的故事。

  2025.11.19

  【文/伏牛石,红歌会网专栏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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