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庆东|曹文轩:永远的麦田少年


  曹文轩注定是一位代表中国形象的作家,也注定是一位具有世界意义的作家。这是我30多年来,从初识曹文轩、初读曹文轩,到初次听他的课,再到有幸留在北大中文系任教、成为曹文轩老师的同事,一路走来,由模模糊糊的感觉,渐次生发而成的越来越明确的认识。而此番曹老师荣获国际安徒生奖,不过是这个世界对“实至名归”的正义尚存的一种证明。

  2005年12月初,我开始了“博客生涯”。过不到半个月,曹文轩老师也开始写博客。我给曹老师的链接命名为“麦田里的少年”。而那时,曹文轩已年过半百,按照生理年龄,走到哪里称他一声“老汉”,都不冤枉。人对人的印象,往往定格于初识,就像金庸引来做《鹿鼎记》回目的查慎行的诗句“最好交情见面初”。我1983年考入北大的时候,曹文轩是个留校任教不久的小伙子,按照当下很不恭敬的调侃,颇有几分“小鲜肉”的感觉。我们都很喜欢听他的锐利而又细腻的课,在他的课堂上鼓掌过、哄笑过。所以他在我们心中的印象永远是一个“年青教师”。许多年后,曹文轩这班人都成了“老教授”,实在是我们很难接受的。而作为一种形象,曹文轩永远是一个少年,在清新的麦田里奔跑的少年。

  “北大培文杯”全国青少年创意写作大赛评委会主席曹文轩教授与大赛评委孔庆东教授多次在大赛启动仪式和决赛颁奖典礼活动中相遇

  “少年”印象,不仅是曹文轩给我一个人留下的,这也是某种共识。多年前我和曹老师一起去新疆石河子大学支教,到机场迎接的学生不认识我们二人,就有老师告诉学生:“那个长胡子的是孔庆东,那个年轻的是曹文轩。”学生按图索骥,果然对上了人,但是他们不知道,我比曹老师整整年轻十岁。

  学术界曾经用“少年气象”来比喻林庚先生,那是从林庚先生所研究的唐诗精神演绎而来的一种学术气质。而曹文轩身上的少年气质,更多的来源于他的纯真。记得有一次,曹老师告诉我某本刚出版的书“很黄”,我找来一看,感觉不怎么黄。这说明曹老师比我这个年龄段的人,更不能接受某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数十年来,曹文轩用他那支并不只为儿童写作的神笔,给世界带来了持续的纯真和温馨。难能可贵的是,他不因同时从事学术研究而变得乡愿和虚伪,也不因时代的乖戾暴虐而变得粗糙和冷漠。曹文轩的存在,让文学界和学术界增添了几分不用声张的“红瓦”般的纯净和“根鸟”般的坚守。

  而曹文轩能够发挥这样的作用,根源在于那份来自生命麦田的洒满阳光的爱和美。我是研究现代文学的,在课堂上讲到新文化运动初期的“问题小说”时,往往要善意地批评一下冰心王统照宣扬爱与美可以拯救世界的“心灵鸡汤”。如果说五四前辈对爱和美的宣扬,基本上是“辞气浮露”的口号式文艺表态的话,那么曹文轩的爱和美,则深深隐藏于茂密的艺术麦穗之中,因了他的辛勤灌溉,而成为天堂之草。

  多年前有一部以大学校园生活为题材的长篇小说,影射了许多北大发生过的真实事件。我和曹文轩等老师参加了这部作品的研讨会,在肯定了作者的才华和成就之后,曹文轩说,校园里那些负面的事情,我们也知道,但是我们不会那样去写,我们“下不去手”。这句“下不去手”,显示出曹文轩的某种文学观,他像孙犁一样,更喜欢精描细写生活中的“荷花淀”,而不愿意去放大和渲染烂泥塘。

  认识曹文轩30多年来,在系里或其他场合匆匆相遇时,曹老师热情的招呼和嘱咐中,经常蕴含着一些令人回味的鼓励和启示。比如他曾说:“孔庆东你为什么不写小说啊?你的语言非常好啊。”曹文轩是非常注重语言的文学性的。我们现代文学专业的学者讲鲁迅,多是注重鲁迅深刻的思想、忧郁的灵魂、绝望的战斗之类宏大的话题。而曹文轩关注到鲁迅小说中把蜡烛写成“一支细瘦的洋烛”,从细部去欣赏一个“文学者的鲁迅”,这给了我很多启迪,我多次在课堂上引用曹老师的分析,带领学生走进鲁迅的美学。

  曹文轩的成就,不仅具有跨国界的意义,也具有跨时代的意义。我们不难感觉到,他用优美的意象和正宗的汉语,顽强保卫着养育他少年时代的那种美学精髓。曹文轩用几乎等身的创作,就像自然科学界的屠呦呦一样,证明了他成长的那个时代的成就,证明了一代“工农兵学员”的成就。社会上曾经弥漫过对“工农兵学员”的妖魔化,认为他们不懂科学、不懂艺术,因为劳动而耽误了文化修养等等。而今天,成千上万往日的工农兵学员,用自己的“事功”,粉碎了那些流言蜚语。我们可以轻松举出长长一串由工农兵学员成长起来的著名专家学者的名字,在其他领域的成功者就更加不胜枚举。而曹文轩的作品,一方面保留了那个“红葫芦”“蔷薇谷”时代的真善美,同时又超越了那个时代的一些历史局限,他的时间感和空间感都是贯通的。

  因此,虽然曹文轩获得的是儿童文学最高奖,但是他的创作显然不仅仅属于儿童文学,也是一种普适文学,是成人文学,是为整个人类保存着天堂之纯美的文学。

  由于在青少年写作教育领域有交集,我和曹文轩老师多次共同出席有关活动。我不止一次听到曹文轩表达过类似的观念:“写一手好文章,是一种美德。”初听之下,我有些怀疑,写作跟人品具有“正相关”吗?有些坏人不也能写出好文章吗?但这种怀疑的逻辑,曹老师肯定是知道的,那么他这样讲,一定有更深的道理。这其实是一种充满理想精神的“德才统一论”,这个德才统一的精神,我首先在曹文轩自己身上看到了。在一次新生开学典礼上,曹老师致辞说,要有敬畏之心和悲悯之心,还说道,在我们成长的路上,站满了我们的恩人。从这里可以悟出,曹文轩的爱和美,在一定程度上,源自他的敬畏之心和悲悯之心,这是烙在他生命根底之处的“火印”。有了敬畏和悲悯,德才就会统一,有了敬畏和悲悯,那个少年就会呼吸着春天麦田里清新的空气,向世界高扬起纯真的旗帜。我由此而进一步看到了曹文轩“蜻蜓眼”般的世界文学意义,希望这种德才统一的少年气象,能够在越来越多的青少年身上看到,在未来的人类社会里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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