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思录:再谈文革那副“对联”和《出身论》
在古今中外的对联史中,传播最广并搅动天下者,恐怕非文革那副对联莫属:“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基本如此”。
为什么说“再谈”?因为早在2009年11月本人就撰写过那副对联的出炉始末,以便留作历史档案,但那篇文章在网络上早被“下架”,包括批判《出身论》的文章也均被过滤、删除,而介绍遇罗克生平以及《出身论》的全文,至今仍挂在一些网络平台上。
当时遇罗克的《出身论》究竟是在一种什么样的历史境况下撰写的?不同族群之间究竟发生了怎样的对抗?在文革时期各类大字报铺天盖地的状况下,为什么偏偏遇罗克因一篇《出身论》而被捕并最终被判处死刑?由于信息的不对称,令今天的后生们无从完整地了解那段历史的因果关系。
在高度依赖网络查询的时代,残缺的历史资料反映不了历史真相。有人说“网络是有记忆的。”其实不一定。因为随着时代变迁,电子媒体在不断变化的生态环境中或删或改或存跟风倾向,而电子产品在技术上的不稳定性,也不适宜永久保存。因此有人开玩笑说,最保险的方式是刻在竹简上,像司马迁一样“藏诸名山,传之其人”,千年不腐。
言归正传。坊间关于那副对联的“出炉”大致有两种版本。一说是出自北大附中,另一说是出自北航附中。本人作为当时北航附中老三届的一员,谨把该对联“出炉”的大致情况略做介绍,以便留作历史旁证。

▲文革期间的对联大战(左)和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右)。
这副对联的“原创”其实并非北航附中,但是将其“包装上市”者,则是北航附中无疑。
该对联最初(1966年7月)出自北大附中(一说是北京外国语学校),原作是:“老子革命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代代相传”。后来校际间串联时,有人把这副对联传抄到北航附中。
当时文革初起“四大”方兴(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各种大字报、小字报、传单、对联,铺天盖地,其传播之广速度之快,有如今天的网络、微信。
针对这副对联,当时北航附中高3的Y同学说:“这副对联的横批‘代代相传’不好,打击一大片,太绝对了!”于是D同学说:“那就叫‘基本如此’吧!”此说得到许多人赞同,于是由J同学抄成“老子革命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基本如此”的大字报贴在北航附中校园里,此即该对联的改装“亮相”。后来上联衍生为“老子英雄儿好汉”,是在传抄过程中与民间俗话“老子英雄儿好汉”一致。
这副改装的对联贴出后,在北航附中校园里并没引起太多注意,很快就被铺天盖地的大字报淹没了。
不久,北航附中红卫兵又把这副对联抄到北京航空学院校区(今北京航空航天大学)。由于北航涉及国防专业(当时属于国防科委管辖),入学政审较严,北航大学生基本都选自“红五类”家庭(工人、贫下中农、革命干部、革命军人、革命烈士子女以及其他劳动人民的子女),这副对联对他们并未构成伤害,因此在北航也没有引发多大反响。
但后来,北京化工学院(即今北京化工大学)的一次大规模辩论使这副对联在社会迅速蔓延。
化工学院学生R同学曾是我们北航附中62级的毕业生,北航附中同学一直与其保持联系。1966年7月29日上午,该校各派学生在主楼广场进行文革大辩论,北航附中红卫兵为了声援R同学,便结伙到该校站脚助威,并且在辩论现场打出了这副对联。

▲文革时期的北京化工学院主楼。
因为大辩论现场有数千人,声势浩大,这副对联立刻成为中心话题,许多师生对这副对联轮番上台表态。记得当时有一位该校大学生要求上台发言时,人群中一片喊叫:“报出身!先报你的出身!”也许今天的人们很难理解,为什么发言要“先报出身”?但在那个时候,这种要求非常普遍。只见那位大学生面红耳赤地说:“我出身是资本家……”结果人群中一片喊叫:“滚下去!”但是那位大学生接着说:“可我是赞成这副对联的。”人群中立即爆发出热烈掌声,有人喊着:“我们欢迎你!有你这态度,那你就是好汉!”而接下来人群中又有一位同学要求上台发言,人群又是一片喊叫:“先报你的出身!”只见那位同学走到台上,他不疾不徐地说:“我是工人出身,但我不同意这副对联。”此言一出,人群中立即爆发出一片骂声:“你是叛徒!滚下去!”
这就是当时大辩论的真实写照,而这场景像不像今天的网上互怼?
但无论如何北京化工学院那场辩论,赞成“对联”的人占了绝对优势。当时北航附中同学并没想到,仅仅一副对联日后居然在全国各地蔓延,其影响之大令人瞠目。虽然后来的对联又衍生出众多版本,但是北航附中的这副却成为典型,用军宣队的话说:它的横批“基本如此”最具迷惑性。
坦率地说,对联刚“出炉”时,包括本人在内的我校许多同学的心里是不赞成的,我甚至觉得那不过是一种少年轻狂。但是被潮流夹裹,身不由己。痛定思痛,对联的推出属于红卫兵运动的狂热之举,其后许多人主动反思与道歉,与此有直接关系。
就和文革的出现并非偶然一样,这副对联在当时的政治生态环境下有着生存和流传的社会基础。那一代人是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全民熏陶下成长的,在那样一个时代背景下,别说是年仅十几岁的中学生,就是他们的师长也是那种思想教育的信奉者和推行者。强调家庭出身实际上是阶级斗争的衍生物,“对联”则将这种斗争推向极端。这副对联的要害是对“黑五类”家庭出身者的人格歧视,这种不公平遭到“黑五类”子女的激烈反对尽在情理中。

最先反对这副对联的是陈伯达、江青、戚本禹。正是因为有了中央文革的迅速表态,7月底掀起的“对联”狂潮在短短两个月后立即被批得偃旗息鼓没了气息。
在这种政治气候下,北京人民机器厂工人遇罗克(1942年生)于1966年9月撰写了《出身论》,并以“北京家庭出身问题研究小组”之名于1967年1月18日刊发在《中学文革报》上。
该万字檄文开篇之处就提到了这副“对联”。如果遇罗克像其他批判者那样仅针对这副“对联”的不合理性并就此打住,那他就站在了道德制高点上。但是很可惜,他借题发挥,越过了底线。
遇罗克的《出身论》批判“对联”仅仅是个引子。他撰写《出身论》的中心议题是针对当时我党既定的阶级路线和政策方针,以及对党团组织、工矿企业、农村社队、大专院校等几乎所有社会机构的政治审查、人事任免、用工制度等表达了强烈不满,同时毫不掩饰地把矛头直指“红五类”子女。他甚至在文章结尾处疾呼:“一切受反动势力迫害的革命青年,在毛泽东思想旗帜下,团结起来!组织起来!”“一切受压迫的革命青年,起来勇敢战斗吧!”
遇罗克的观点和言论立即成为街头巷尾的热点,这可能就是最早出现的“公知”。
与遇罗克的言论及其罗列的现象相悖的是,当时党的许多高级干部以及科研机构的专家学者不乏出身于地主、富商家庭,却并非没有得到重用;资本家、地富的子女在大多数院校的大学生队伍里并不鲜见,这做何解释?难道遇罗克真的不知道这些事实吗?笔者所在的北航附中,有不少教师就是从北航下放的“右派份子”,他们平日不仅没有受到师生们的歧视,而且大家相处融洽,这也许会令遇罗克的拥趸者感到尴尬,一个推出“对联”的地方怎么可能会是这样?但这就是事实。
很明显,遇罗克以偏概全言过其实。他以“白马非马”的辩术否定了太多的人和事,如此“横扫一切”的观点和矛头所向直指十七年来红色政权依靠的基本力量,完全否定了我党在那段时期强调的“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方针政策和进行阶级分析的必要性,这就超出了主流社会的容忍度。1968年1月5日遇罗克被批捕,1970年3月5日以“现行反革命罪”被判处死刑,并立即执行。后来调查遇罗克一案的光明日报记者证实:从材料中看出,逮捕遇罗克的主要原因就是他的《出身论》。
1979年11月北京市中级人民法院宣告遇罗克无罪。但有一点需要注意,遇罗克虽被平反,却并未被追认为烈士;而张志新被平反,却同时被追认为烈士。两者同是因言获罪,但是结局并不相同。今天“反革命罪”已经取消,但是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检察院将“反革命罪”调整为“危害国家安全罪”,为何如此调整?请自行脑补。
需要说明一下,当时并没有人明确提出《血统论》,老红卫兵和“红五类”还不至于愚蠢到那一步,《血统论》是一些人对“对联”的概括性解读;《出身论》的问世则反映了同类人的心声,一些人因此视遇罗克为精神领袖。毋庸讳言,对《出身论》如何评价,派分出完全不同的族群阵营,人民内部矛盾表现出势不两立的公开撕裂,恐怕始于此时。
遇罗克的父母是早年留学日本的知识分子,1957年双双被划成“右派”,遇罗克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里,所受到的社会压力和困境不言自明,这正是他撰写《出身论》的直接动因。社会存在必然决定思想意识。遇罗克的《出身论》完全否认家庭影响的存在,这种认知是不客观的。
从历史角度看,老兵(老红卫兵)的“对联”与遇罗克的《出身论》其实质是现实社会的两个极端,都存在偏激的思维和错误的指向。因此笔者认为,无论今昔,认知偏差造成的极端思维都会对社会造成撕裂与危害。
如今“黑五类”的污名早已扔进了历史垃圾堆,却有人仍在沿用文革式的思维,他们给“红五类”贴上“联动份子”的标签不放,并坚持要将其打翻在地并永世不得翻身!这就有意思了!究竟是谁在念念不忘血统出身和阶级斗争?当他们逼迫人们把视线再次转回到原点时,人们又会产生怎样的思考,得出怎样的结论?
随着时代变迁,路线、政策必然会有所变化,倘若以当下的思维评判过往的时政,将会陷入历史虚无、否定一切的死结中。今天虽然没有了“家庭出身”的备注填表,但是公职、军队、重要岗位的政治审查仍然存在。由制度、政策造成的族群差异确实严酷,但所有国家概莫能外。
日本的财阀,美国的权贵,英国的贵族,阿拉伯的王公,他们凭借自己的统治地位和权利意志构建了资本主义的社会制度与秩序,他们的精英阶层占据先天优势而造成明显可见的阶层固化与不平等现象,这是不争的事实,可某些“公知”对此却视而不见抑或是认为那就是一种合理的存在。相反,他们对东方制度喋喋不休指桑骂槐,用意何在?

从现今状况看,昔日的“红五类”大多是草民黔首底层百姓,无论是“对联”还是《出身论》,历史的结果并不是当初一些人期望或指责的那样。
当主流社会不再提“以阶级斗争为纲”时,某些人却刻意把遇罗克捧上神坛,他们以思想解放为由对《出身论》过度解读,试图绑架社会舆论,这样做并不恰当。今天某些“公知”打着“言论自由”、“为民请命”的幌子行认知战的勾当。可是别忘了,如果触碰了“危害国家安全”的底线,后果可能依然会很严重。
在长达数十年的舆论语境里,当年极具争议的遇罗克被一些人树以“真理殉道者”的形象,任何质疑他的声音全部被抹去,对这种一面倒的舆论造势,是不是有点耐人寻味?
2025-11-30
【文/老马啸岗,本文为作者向红歌会网原创投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