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先义:听一位出租司机聊民生

听一位出租司机聊民生
冬至将至,正逢雪天,几位好友在北京西苑饭店院里的“書湘门地”一聚,饭局结束因为路滑,大家就分别打车了。
可我等了十几二十分钟,就不见我要的车到。电话催问,没想到司机说:已经到了快二十分钟了,整整围着饭店转了好几圈了,就是找不到你说的什么“书香门第”。我说门头有几个特别亮的霓虹灯大字,特别醒目,看见“書湘门地”没有,就停在那几个大字下边就行。
一小会儿,车子来到灯下。是个女司机。
她说你不是说书香门第吗?怎么就找不到你说的那牌子呢?我指了头顶那“書湘门地”四个灯箱大字说,这不就是吗?
女司机瞪圆了眼睛说,这,这哪是啊,就一个“门”字是,其它都不是嘛,第一个字就不是书字啊?那“香”字和“第”字也不对啊!我转几圈就是不敢进,觉得这根本不是。
听到这对话,旁边人不禁大笑。
上了车,我赶紧给这女司机解释,说这个“書”字啊,是繁体字写法,那个“湘”字和“第”字呢,都是用的谐音。女司机很生气地说,这算啥十二啊,放着规矩不守,非写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书香门第”,反正俺老师小时候就这么教的。四个字仨字都不对,俺还敢来吗?那个什么“書”字,俺长这么大就不认识那个叫啥字。

我一听是司机说话是乡音,并且离老家开封很近的那种乡音,便觉得这司机很有意思,就搭讪几句。我说你是河南哪里人?她说你这师傅,怎么一下就知道俺是河南人。我说,你让我再猜猜,差不多是周口的吧?是不是啊?女司机一下子兴奋啦,转头看我,说你这个大哥你不得了啊,一下子猜到俺家了。俺就是周口淮阳的。
我便对她说咱是老乡,我老家河南开封,不过出来年多了。
老乡遇老乡,两眼泪汪汪,司机很高兴。我对她说,你咋就不认识那个“書”字呢?让人家会笑话咱河南人老土冒啊!
她说,老乡大哥,你才不知道哩,俺上学老师就不教那什么繁体字,你说那是啥鳖孙字哩,笔划那么多,谁能记住啊?再说那个“香”字和“地”字,您这大北京,怎么净写错别字啊。我一句话说不清,就说现在做生意的老板都喜欢用个谐音,吸引顾客呗!也是胡整。
她说,我看啥也不是,是这城里人吃饱了撑的,放着好好的字不写,专门欺负俺这乡下人。我就说再怎么说,这样的繁体字也得认识一下,会有利于你出门做生意啊,也不让人家小瞧咱们。
一说这个,女司机来了话题,她说,跟你说实话吧,俺淮阳老家重男轻女,女孩能够上到初中的俺乡上没几个。我能小学毕业就算是不错了,爹娘没让我断学。
我说您那也太落后了,都什么年代了,您老家还是老眼光看女孩。她说,啥都不怪,还是俺那儿穷呗!这女司机还挺健谈,话说个不停。从她话里知道,她和丈夫都在北京打工,她开车,丈夫做体力活。两个人拼着命干,就是为了给儿子娶个媳妇。
我听到这儿便问她,你才这么四十来岁,就开始张罗娶儿媳妇了?
她说,大哥啊,不知道俺那地方,晚了就抢不到手啦!我说,咋啦,媳妇还用抢?她说实话实说吧,现在跟过去不一样了。媳妇可不好娶哩!这是爹娘最大最难的事情。好看一点的,出去打工不回来了,嫁给外地人了,俺一个村子就嫁出去十几二十个了,再说计划生育那会儿,比着要男孩,到现在女孩子不更少了吗?闺女一少,可不就得“抢”吗?俺儿子二十了,俺两口拼命干,就是为了今年春节能够抢个“媒茬儿”。
我说,有希望吗?她说很难。我说你俩人干还难啥?她反问我,说你大哥不常回老家吧?现在婚姻价钱涨了知道吗,而且涨得离谱。我说啥涨了价钱?她说彩礼钱呗!

接着她说的话,却让我忍不住有几分惊讶。她说俺淮阳那地儿,前几年都是几万块钱的见面彩礼,大家还能接受,现在忽然涨到了18万6。所以现在生个儿子都害怕,娶媳妇可真难啊。我说你这两个人挣钱,应该也问题不大吧!
她回答说,搁前两年还差不多,可现在不行了!生意都不好做。就说我开个出租吧,三年头哩,一个月使着劲儿干,能够挣个万而八千的,可现在不中啦,砍半。一个月也就五千来快钱。吃住以后剩不下啥钱。
确实难啊!我问她娶个媳妇除了彩礼还有别的吗?她说,还没有跟你说呢,光彩礼还好说,娶亲钱还多着哩。譬如,新媳妇没有“五金”不过门,啥耳环、戒指、项链一类多了去了。这五金还不算,还要“两不动一动”。我问啥叫两不动一动。她说,“两不动”就是周口或者淮阳城里有个单元房,家里还必须有个老院子。这就是两不动。一动,那就是还得另外买辆车。
我说,那这么一弄可够您俩拼一阵子的。
一听这个,女司机满脸痛苦状,说养个儿还不如养个牛哩。本来就很难,可俺村子里去年又出了个人人恨的鳖孙。我问咋叫人人恨。她说本来大家都守规矩,娶个媳妇都是彩礼18万6,可是这家人家破了规矩,儿子长相条件不是太好,娶个媳妇,她个鳖孙一把手给女方28万6,这一下子不坏了菜了,价钱抬起来了,别人怎么办,跟不跟这个价,都不好办了,你说一个村子没个规矩真不中。这事儿干部也不管管。俺这儿子就赶上这个当儿啦!你说咋办哪?
稍作沉默,我问她,地里总还有点收成吧?他一听急了。说大哥啊,别提地里庄稼了,这些年谁还指望地里能够过日子啊,指望那几亩地吃饭可以,想过的体面一点,就得出来。俺都出来六七年了。出来才能盖房子娶媳妇。
说到这儿,司机长叹了口气说,今年连这几亩地也遭了殃啦。我说怎么啦?她说秋季该收了,谁知河南遭了几十年没有的普遍性水灾,雨一下子下了快四十天。前几天就大雪节气那天,想回家看看,看地里还能收点不能,一看玉米花生地里还是水汪汪的呢!唉,啥也没有收成了。如果是几十年前,弄不好就得出去要饭啦。现在好坏都有点积蓄。我说那水难道就排不出去吗?

她一听来了情绪。说过去啊遇到大雨都有排水设施,水利那一套都齐全,现在都包产了,有人种地,没人修渠。水全都堵在地里了,大雨一到,庄稼地都是水汪汪的。
我说那干部也不管吗?她转脸看看我说。干部,集体经济没了,干部说话不灵了。还有,过去的干部一下大雨都比着往地里跑,就怕老百姓庄稼地淹了,现在可好,没人管了。当官的整天想的都是怎么升官的事情。再就是,现在也不好管了,当官的想管也不好管了。你比如说吧,想动员大家疏通一下地里的水,可是水沟挖到谁家的地,谁就不愿意,这样水就出不去。
我说那秋季没收成,那麦子呢?如果种不上麦子,明年麦季不“歪泥”了,明年吃啥?她说,你可说对了大哥,现在马上结冰了,种麦子根本没有希望了。白露早,寒露迟,秋分种麦正当时。现在都快冬至了,结冰了,哪还有麦子指望呢?
话说到这儿,我也到了家门口。这时雪下的更大了。打开车门的功夫,我忽然问了一句:老乡师傅,忘记问你贵姓?女师傅说,俺免贵姓李。再见啊!我说大雪天,早点收车吧!路滑,她憨憨一笑说,收车?夜里十二点以后啦!随之一笑,儿子还等我挣钱娶媳妇哩!随即,她和她的车,便消失在夜色里。

站在下车处,我望着她的远去的车影,忽然感到,百姓可真的不容易。前几天新闻说,河南麦子种了百分之八十了,可能不算准确。啥都不盼那,只盼望明年经济有个好转。百姓日子好过一点。此刻落下的大雪已经到了脚脖深。我踩着大雪心想,瑞雪兆丰年啊,但愿明年有个好收成吧。
【文/陈先义,著名文艺评论家、昆仑策研究院高级研究员,红歌会网专栏学者。转自公众号“长安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