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码”怎么能任性？

　　近期，由某地给外地前来讨要说法的储户“赋红码”产生的风波，让之前已经被探讨过的健康码问题再度上浮，成为话题的中心。这已经不是健康码首次被舆论和大众大规模探讨了，但很显然，此次健康码的肆意赋码，仍然折射了我们这个超大规模尺度的国家，在某些运行上的缺点。

　　本文笔者将顺着健康码和监管的赋权，以行政发包制为主要方法进行讨论。

　　储户的豫康码

　　首先我们来还原一下新闻事实。

　　2022年4月以来，豫皖两省多家村镇银行被曝无法取款，他们分别是许昌市的禹州新民生村镇银行、驻马店市的上蔡惠民村镇银行、商丘市的柘城黄淮村镇银行、开封市的新东方村镇银行，以及安徽省蚌埠市的固镇新淮河村镇银行、黄山市的黟县新淮河村镇银行。两个月过去，储户的钱尚未得到解决，而那些前往郑州维权的储户甫一落地就发现，他们的豫康码是红码。

　　6月13日，多名在河南几家村镇银行存款的储户在网络上反映，他们来自低风险地区，但到郑州后健康码被赋红码，随即被带往相关隔离点。舆论发酵后，有其他的权利人储户反映，他们近期没有到过河南，只是（在维权群里）通过图片扫了显示地址为“郑州车站西南出口”的场所码，健康码就突然变红，而其共同居住人，扫码后却仍为绿码。

　　随后，河南郑州多个在建楼盘的业主也反映，最近遭遇了健康码莫名其妙变红的情况。一些媒体综合他们反映的信息后发现了共同点：他们都曾向当地政府部门反映过购房中遇到的资金问题，同时也都被有关方面询问过是否为村镇银行储户。

　　相关的新闻显示，大量豫康码被赋红码的用户，其原因显示为“入境人员”。以下来自澎湃新闻：浙江储户张琪(化名)6月12日乘火车从浙江达到郑州东站，出发前她已经通过支付宝报备了个人行程信息，并持有48小时内核酸检测阴性证明。6月12日18时她在郑州东站扫描场所码后，豫康码变成了红码，转码原因显示她属于“入境人员”。现场工作人员查询发现张琪并非国外入境，便让她去郑州市人民医院做核酸后联系社区工作人员办理转码。

　　图为2022年3月颁布的《河南省新冠肺炎疫情防控哨点工作指南[5]（试行）》所规定的的电子围栏操作流程图

　　连日来多家媒体联系了河南省的卫健委、省疫情防控指挥部、省行政审批和政务信息管理局（原河南省大数据管理局）、郑州市疫情防控指挥部、郑州市大数据管理局等多家行政机构，均未就有关问题得到明确且统一的答复。

　　在海报新闻14日的报道中，一名河南省卫健委办公室工作人员表示，变码的政策和疫情防控指挥部有关系，但是具体操作由各部门归口管理。这名工作人员表示，自己并非这方面的负责人，记者需要联系郑州市当地大数据管理局。

　　郑州市大数据管理局则称，此种情况属于郑州疫情防控指挥部负责。工作人员表示，郑州疫情防控指挥部下面有一个社会防控部，是健康码管理的直接机构，制定赋码的规则，赋码、解码由该部门负责。

　　但储户汪先生向21世纪经济报道提供了一段电话录音，一名郑州市疫情防控指挥部工作人员向该储户汪先生表示，郑州市本级没有权限对豫康码转红情况进行调配与更改，建议汪先生向省级疫情防控指挥部咨询。

　　根据笔者查询的资料，豫康码是河南省全省通行的健康码，在去年年底上线，上线后取代了包括郑州市的健康码等在内的豫省全省地市级平台。在实际运行中，红码黄码的人员信息，仍需要基层即地市级防控部门写入，随后经省级平台审核再同步全省。

　　实际上，参照上面的河南省防控工作指南中电子围栏流程图，我们可以看到，赋码过程是一个标准的多层级联动的，是省市轮动进行的。单纯的地市操作是不足以赋红码的，被赋予红码的外地储户，其被赋码的可能性路径有两种，1.省级平台写入、审核并同步；2.地市级平台写入、省级审核随后同步。看上去，无论如何，省本级都是摆脱不了责任的，这也是网上舆论中河南省本级被集中攻击的原因。

　　相当多的新闻都提到有储户自驾或高铁到郑州的，在高速口/高铁站扫码后，健康码直接变红，根据今年以来使用健康码的经验，这就说明赋红码的单位或个人，已经提前给这些储户，创建了豫康码信息主体，并直接赋予了红码。红码的判断标准不是行程卡和涉疫风险，而是后台的意志直接写入。

　　尤其可以作为佐证的，是另一则新闻的视频里曾提到，一位家住北京的储户，因为在出发前往郑州前，扫描了微信群里的郑州火车站登记二维码，登记了防疫信息，随后显示为“红码”，赋码原因也为“入境人员”。

　　根据《河南省健康码赋码规则》（2021.8），豫康码赋红码一共有四种场景，分别是“入境人员”、“核酸阳性或密接”、“集中医学隔离”、“出院后居家观察”四种情况，而且需要在系统中录入赋红码原因。只有入境人员不需要公共卫生部门提供核酸检测报告，所以储户的赋红码原因都被设置为了“入境人员”。

　　我们据此，可以推导一个结论，即所有在河南4家村镇银行开户的储户，不管存款余额多少，其健康码均被赋予红码，所以只要到了河南，扫健康码就会变红。与外地储户同来的人、以及外地储户的共同居住家人，并不会因为同伴是红码而导致自己变成红码，说明不是大数据出的错，而是人为修改的红码。

　　赋红码的背后

　　目前，大部分观点都认为，给储户赋红码这一事件影响极为恶劣，且为害甚远。笔者在4月所写的文章《上海没有高风险地区》中就曾提到，上海在其疫情爆发初期没有识别任何高风险地区，严重影响了其周边近邻乃至全国风险的识别和判断，影响了全国抗疫一盘棋，主要的机制就是干扰了疫情防控或者说风险处置机制的均等化。

　　而无法识别的风险，对一个机制或系统来说，实际上就不是风险，因为无从处理，在逻辑上和不存在没有任何区别。这是我们之前反复强调的。而上海的疫情外溢，是依靠苏州等苏南和浙北地市的无私付出，承担了其疫情产生的负外部性，才让外输疫情一直处在可以处置的零星状态。从这一点来说，被虚置的健康码和风险识别是一种对社会机制职能的严重浪费。

　　但无论怎样，现在健康码依然是一种社会信用机制而被广泛应用，并在全国人民心目中仍然有着不可取代的作用，在大家看来，他还是较为公平公正的，它受到了绝大多数大人民群众的认可，这种信任机制的建设成功是来之不易的。这也是健康码体系具有力量的根本原因。

　　如果看这把宝剑好用，就把它的力量到处挥霍，那么透支的，不仅仅是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健康码体系的认可，更会伤害到构建健康码体系的党和政府与人民团结抗疫的共同意志，伤害到在抗疫过程中建立起来的政府公信力。

　　但相比于新财富集团侵吞储户的存款，这样伤天害理的行为来说，赋红码本身也就没有那么难理解了。一般来说，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令（第660号）所公布的《存款保险条例》之第五条“存款保险实行限额偿付，最高偿付限额为人民币50万元。”，按字面理解，大多数储户的存款金额在50万元人民币以下，应该是完全没有风险的。

　　实际上，根据现在的信息显示，股东新财富集团通过内外勾结、利用第三方平台以及资金掮客等吸收公众资金，高管和股东勾结后，用符合银保监会规定的手续做了一套假的系统，借助自营小程序，与度小满、携程金融、360财富、小米旗下的天星金融和中国人寿旗下的滨海国金所等第三方合作平台，将资金转入不入账的平台牟利，据统计转移资金约397亿元。

　　从用户端APP看，所有的一切都是对的，有认证，有转账或者支付平台扣款，有存款协议，用户认为是存款似乎毫无问题。但银行现在否认线上渠道，没入银行账，不是真正的存款。也就是说大量用户的钱没入账，入了股东控制的账户，然后就随意折腾了。这种犯罪方式就是银行和股东一起拿着一套真的手续，做了不符合银行业基本规则的事情，完全置监管规定于不顾。类似的案例，如先前曾多次发生的银行内贼窃取储户财产的案子，等等如出一辙，所不同的是，在互联网的加持下，在股东和高管的勾结下，规模不再是几百几千万，而本次存款案件金额接近400亿，涉及到银行数量为7家。

图为6月18日许昌警方通报

　　根据相关报道：400亿涉及到的储户数量在40万户左右，人均10万左右。根据许多当事人的表示，“存进来”的这些钱一般而言是通过两个渠道:银行自己开发的小程序，以及第三方平台。400亿绝对不是一个小数目，以常识来看，如果不依赖第三方平台，对于地域性极强的村镇银行而言，无论如何是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吸收如此多的存款。

　　很多人之所以选择这几家银行的存款，主要原因就是高息，而且明确为存款，这自然让储户放心。加上存款保险制度，有不少储户认为只要金额在50万元以下，就是绝对安全，没有想到的是无耻的股东和村镇银行与第三方勾结，读作“存款”，写作“理财”实操“吞没”。在这个过程当中，三方平台本质就是一个导流的角色，执行的也是平台的功能，是一个代销的角色。

　　在吸收存款方面，村镇银行与大银行存在着量级之间的差异。但是在互联网存款出现之后，这一差异和劣势却被极大地缩小了。由于区域性银行、城市商业银行、村镇银行等中小银行在利率方面给出的大幅优惠，和我国《存款保险制度》给储户带来的“绝对安全感”，叠加互联网平台的高歌猛进和资源倾斜，其以互联网存款为主要形式的创新发展突飞猛进。

　　这些属地经营的银行，通过互联网存款，插上了“流量”的翅膀，用高息疯狂揽储。正规银行用尽浑身解数才拉来的存款，被这些中小银行的互联网渠道轻轻松松抢了过去，本质上就是不对称竞争。背后的推手，是互联网三方平台。短短几年的时间，互联网存款达到了万亿规模，此时便已引起了监管部门的高度重视。在蚂蚁金融的IPO被叫停后不久，顶层金融监管部门已经开始全面控制，对异地无实体网点的揽储行为予以禁止。

　　2021年1月15日，央行下发通知，明确提出银行不得通过非自营平台开展定期存款和定活两便的存款业务，禁止银行进行跨区域揽储。随后包括支付宝、京东金融等头部互联网金融平台纷纷下架存款类产品。

　　当时央行金融稳定局局长孙天琦的文章表示：“金融活动必须持牌经营”。他说，平台已成为银行网点服务的线上延伸，这类平台没有相关业务的金融牌照，游离于金融监管之外，实质是“无照驾驶”开展金融业务，属非法金融活动，措辞十分严厉。当时笔者还觉得，如此监管有太严厉之嫌，许多朋友的讨论也觉得有“金融抑制”的成分了。

　　但是部分中小银行已经深陷高息揽存和挪用钱款的庞氏骗局，如同吸毒者一般，根本停不下来。而不了解金融风险结构的储户也对监管的规定不屑一顾，认为是戕害自己的投资机会。当时的业界包括笔者在内，也没想到有如新财富系村镇银行这般的骚操作，现在来看，央行的严厉监管是对储户的保护。

　　网易清流工作室6月2日文章，《村镇银行事件惊天内幕:河南新财富团伙至少渗透13家银行》内容是：河南新财富团伙至少渗透13家银行。洛阳银行、平顶山银行、河北银行、台前德商村镇银行、广西兴业柳银村镇银行、开封宋都农村商业银行、河南汝南农村商业银行、安徽怀远农村商业银行等银行都疑似与新财富相关公司有关联，表面上看是小股东，实际有没有控股不清楚，毕竟通过抽屉协议和代持的手段，代持的公司很难通过工商的信息分析出来。

　　以上十余家有新财富成份的银行，包括河南、河北、安徽等多个省份的农商行、村镇银行，新财富是否完全掌控这些银行以及是否已经有骗贷资金挪用等外界丝毫不清楚。2021年河南银保监局已经发现新财富集团的问题，要求其退出持股的村镇银行和农商行。

　　在近年来的金融反腐中，银保监部门进驻接管包商银行案中查办了内蒙古银监局若干人员，安邦保险案中查办了安邦幕后实控人，接管案中案又查办了接管组副组长，海航资本暴雷中查办了海航集团全部高管，前不久兴业银行监事长、招商银行行长等众多金融业高管纷纷被查办，现如今河南金融口出了这么大事情，如果河南监管部门有人牵涉其中或者承担责任也并不奇怪。考虑到2020年就曾有永煤债券恶意违约的不良事件在前，恐怕豫省金融领域积弊已深。

　　在赛博时代，微博，微信抖音等快速聚集流量和关注点的舆论场域，犹如一个赛博的大会堂，在这个场域内短时间内发酵起来的舆论是十分恐怖的，会迅速冲垮一切既有秩序。而400亿的风险涉及数十万的储户，一旦真的变成人人前往郑州上访，造成了群体性事件，将是一个无论是真实空间还是赛博空间都极为骇人听闻的案件了。

　　因此手执权力而又卷入其中的人会用尽一切办法，让自己屁股底下的雷没有那么容易炸响，这个时候无论是健康码还是群众人身权利亦或者党和国家的公信力，都已经不再重要了。这就是某些群体拿到了全部储户个人信息，然后都给赋了红码的原因，他们希望通过健康码实现“物理拉黑”的效果，让储户们不能正常的前往相关政府部门和村镇银行维权。

　　而从另一方面来看，自去年以来，河南省受到了郑州洪涝灾害、郑州疫情爆发的多重灾难，财政和行政能力上较为困窘，是理解滥赋红码另一个前提背景的。在治理能力上，地方颇有捉襟见肘之急，因此滥用健康码的防控功能，也更容易受到上级的理解。

　　前些年，某些地方滥用征信，把社会生活领域的行为都纳入征信，引发骂声一片，就是因为许多社会不良行为难以治理，而“征信好用”。前几天还有洛阳某县出台政策，每个社区只要一定时间没有信访人员，该社区的考生中考加分，这自然亦是饱受信访指标考核的地方政府滥出昏招。

　　再从行政发包制来看，我们注意到在流程的表面上看，河南省的防疫电子围栏是省一级要进行审批的，但正如笔者在行政发包制的逻辑主线所提到过的，由于上级根本不掌握相关的信息，因此必须要由下级的信息置入后才能进行判断，那么下级利用上级的信息不对称，对上级进行欺瞒，上级也可以说是无可奈何。

　　有时候上级明明可以看到结果似乎不对，但是由于上级的注意力是有限的，看不到这种“不对劲”，又或者说精力有限，不足以分析这种不对劲，那么在不知道真实情况为何的状态，那么也只能去无奈的接受这种不真实的结果，这就是一种利用程序和规则对上级和群众的玩弄。

　　但正如我们上面所提到的，在今天异常发达的自媒体犹如一柄双刃剑，它既造成了很多社会问题，但同时也让过去玩弄信息差而牟利的人，变得不再“稳坐钓鱼台”。

　　这一事件的结局只有一个：请找出在其中上下其手，欺骗储户，乃至玩弄程序来“灭火”、“自保”的所有人，让他们付出应有的代价。

　　参考资料：

　　许昌警情通报

　　河南“红码疑云”仍未解，律师：乱赋红码涉嫌违法，观察者网，https://www.guancha.cn/WangKaiWen2/2022_06_17_645056.shtml

　　初步定位了河南储户红码事件的责任部门，微信公众号：任易，https://mp.weixin.qq.com/s/b-l0Gi4lCCibVRkOwtTKNw

　　河南村镇银行储户：卡里只有两毛钱存款，但我的健康码还是红了三天，上观新闻，https://www.shobserver.com/staticsg/res/html/web/newsDetail.html?id=498601&sid=67

　　村镇银行事件惊天内幕：河南新财富团伙至少渗透13家银行，网易清流工作室，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734506717465731385

　　河南省新冠肺炎疫情防控哨点工作指南（试行），http://www.pingyu.gov.cn/download/?mod=site_attach&_id=6243af669b94727850004fa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