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版《中国古代史》｜毛时代这样评《红楼梦》

　　举世知名的《红楼梦》，产生于十八世纪的中叶。作者曹雪芹生于康熙末年，卒于乾隆二十八年(公元1764年)。 曹雪芹生长于一个富贵显赫的织造世家。到了雍正六年(公园1728年），曹家被抄。曹雪芹的青年时期，门庭衰败，一蹶不振，甚至生活上到了“衣食不给”的地步。他经历了康熙、雍正、乾隆三朝，近半个世纪之久，对于专制主义统治的罪恶，有切肤之痛。在穷困潦倒的生活中，曹雪芹逐渐认识到表面上“河清海晏”的所谓全盛时期，实际上整个封建统治已经陷入严重的危机。这是封建末世的回光返照。

　　《红楼梦》这部长篇小说所描写的，是封建社会日趋衰亡的历史，是当时社会阶级斗争的形象史。作者以犀利的笔锋，采取“真事隐去”、“假语村言”的手法，描绘在阶级斗争冲击下日趋没落的封建统治阶级，揭示了封建制度必然垮台的历史趋势，对封建社会末期的上层建筑包括意识形态，进行了尖锐的批判。

　　小说的第一回，就写了甄士隐这样一个封建地主阶级的急剧没落。这是封建社会末期整个地主阶级未来命运的先兆，是封建社会衰亡史的开篇。这里写的是当时社会的阶级矛盾和阶级斗争。所谓“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所谓“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等等，明显地反映了当时由于阶级矛盾的尖锐化和随之而来的统治阶级内部的急剧分化，真实地反映出封建社会末世的腐朽政治面貌。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作者借一个冷眼旁观的古董商之口，一针见血地揭开了贾府的老底：这个“赫赫扬扬，已将百载”的封建世家，原来已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外面的架子虽没很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冷子兴的这番话，揭露了贾府在政治上、经济上以及精神道德上所面临的严重危机，预示这个封建大家族彻底崩溃的日子已经为期不远。作者在第三回交代了几个主要人物及其相互关系之后，紧接着就在第四回提出全书的总纲。一张“护官符”，形象地说明了封建国家机器到底是为哪一个阶级服务的。新上任的“应天府尹”贾雨村，通过“门子”的介绍，知道了“作地方官的都有一个私单，上面写的是本省最有权势极富贵的大乡绅名姓，各省皆然；倘若不知，一时触犯了这样的人家，不但官爵，只怕连性命也难保呢！”所以叫做“护官符”。

　　金陵的“护官符”上写了这样的俗谚口碑：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

　　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

　　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

　　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

　　贾、史、王、薛四大封建家族，是大贵族、大地主、大皇商的代表。贾家是清王朝的开国功臣；史家是封侯的显贵；王家也是大官僚、大地主；薛家是大皇商。他们都是代表地主阶级上层的特权势力，是腐朽的大官僚地主集团。四大家族是整个封建社会的象征。所谓“各省皆然”，就是说这不是某一地区偶然的现象，而是封建社会末期普遍存在的社会现实。贾雨村是靠了贾、王的门路得到复职，来到应天府的。他一听说薛蟠与四大家族的关系，便立即“徇情枉法，胡乱判断了此案”。不但使凶手逍遥法外，死者冤沉海底，且他恩人的独生女儿也被他当作讨好四大家族的“见面礼”，做了一个牺牲品。 “老爷的护官符，穷人的生死簿”。作者在这里深刻地揭露了整个封建社会的无比黑暗和罪恶，并给予尖锐的批判，为全书揭开了阶级斗争的序幕。 在四大家族官僚地主的压迫下，农民阶级和其他劳动人民啼饥号寒，辗转沟壑。地主阶级的压迫，不可避免地引起人民群众的反抗和斗争。正是这种反抗斗争，推动历史的发展， 加速封建社会的崩溃。贾、史、王、薛四大家族从这里开始了无可挽回的衰败和没落。围绕这个总纲，小说以贾府为中心，生动、具体地描写了各个阶级、各个阶层、各个集团之间错综复杂的矛盾斗争：首先是被压迫奴隶和封建主子之间的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还有封建礼教的叛逆者与反动的封建卫道者之间不可调和的冲突；有封建统治阶级内部为了争夺权力和财产所进行的狗咬狗的激烈斗争，等等。这些矛盾和斗争纵横交错，此起彼伏，最后导致了四大家族的“一败涂地”。四大家族的败落，反映了当时封建社会阶级斗争不可避免的历史趋势。“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胸悬金印，威赫赫，爵禄高登，--昏惨惨，黄泉路近！”《红楼梦》中的这几句诗，深刻地写出了一切反动没落的剥削阶级的共同特征和他们的历史命运。

　　曹雪芹在这部小说里，描写了几百个人物，塑造了当时社会各个阶级和阶层形形色色的艺术形象。中国封建社会末期的基本矛盾和阶级关系，当时社会的政治、经济、法律、 道德、思想、文化、租佃、买卖、家庭、婚姻、风俗等等， 几乎包括封建制度和上层建筑的各个方面，都在作品中作了深刻的反映。

　　《红楼梦》这部小说里描写了那么多的人物，但是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基本上是压迫者和被压迫者的阶级关系。小说里描写了那么多的复杂事件，都离不开一个基本的事实， 即阶级矛盾和阶级斗争。“风和日丽”的大观园，是封建主子的天堂，被压迫奴隶的地狱。在这里，二十几个主子统治着几百名奴隶。主子们不仅可以随意役使、打骂和侮辱奴隶，甚至随意虐杀他们。贾府的主子们，一年到头摆设各种各样的筵席，真是“金樽美酒千人血，玉盘佳肴万民膏”。 这些寄生虫们连一粒粮食、一分银子也生产不出来，他们挥霍的统统是劳动人民的血汗啊！从金钏儿投井到鸳鸯上吊， 一条又一条人命记录着封建主子的滔天罪恶，铭刻着被压迫奴隶的深仇大恨。四大家族先后害死了几十条人命。抄检大观园就是贾府主子们对奴隶们的一次大迫害。他们害死了具有反抗精神的晴雯；撵走了因与贾宝玉同生日，说了几句笑话的四儿；赶走了箱内存放着自己亲哥哥劳动得来的银子的入画；逼得芳官、蕊官、藕官等敢于反抗封建礼教的唱戏的女孩子出家当尼姑……。株连所及，一共有十几个奴隶受到了残酷的迫害和打击。不管统治阶级如何大讲“仁爱”、 “忠恕”，都不可能掩盖他们吸血鬼和刽子手的狰狞面目。

　　四大家族不仅对大观园内的几百名奴隶进行残酷的统治，对大观园外的广大劳动人民，也同样进行了血腥的压迫和剥削。《红楼梦》第五十三回写黑山村庄头乌进孝交租时， 暴露了恶霸地主收租逼债的凶恶相。乌进孝管着八、九个庄子。他上交贾府的地租是向农民那里榨取来的，其中除了两干五百两白银外，还有各种山珍海味、柴炭粮米，真是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田里出的，树上长的，无所不有。曹雪芹特地指出，这份庞大的地租，是在一个先遇雨涝、后遭雹打的大灾年里榨取得来的。在这一份交租单上， 不知浸染着多少劳动人民的血和泪！十冬腊月，年关节末，一大群长工佃户，被迫抛弃家业，赶着大车，挑着担子，冒着凛冽刺骨的寒风，在四、五尺深的大雪地里，艰苦跋涉，把这些租子从黑山村运往贾府，走了一个月另两天。一面是封建主子的骄奢淫逸，一面是劳动人民含冤负屈。这是多么强烈的两个阶级的对比！这一小撮寄生虫们豪华的“天堂”， 是建筑在劳动人民的白骨堆上的。

　　四大家族不仅对广大劳动农民进行苛刻的地租剥削，还有沉重的高利贷剥削。康熙、雍正、乾隆时期，高利贷无论在城市或农村，都十分活跃。贾府被抄家时，仅在王熙凤房中抄出的借票和高利贷抵押物房地契，就有三箱子之多，抄去的私房体己“不下五、七万金”。他们的重利盘剥可想而知。在经济压迫下，《红楼梦》描写了大批贫苦农民因生活所逼，卖儿卖女，成为封建统治者的奴隶。贾府里从负责打扫、浆洗的粗使丫头、奴仆，到太太小姐们身边伏侍的丫环， 大大小小，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谁家没有一本血泪帐！ 《红楼梦》中广大奴隶们的悲惨遭遇，就是当时社会上劳动人民的共同遭遇。

　　《红楼梦》这部政治历史小说，深刻地描写了封建社会末期的阶级斗争，也揭露了统治集团内部的矛盾和斗争。他们互相残杀，连嫡亲的父子兄弟也不放过。这恰如《红楼梦》 中探春说的那样：“咱们倒是一家子亲骨肉呢！一个个不象乌眼鸡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贾府表面上看来，长幼有序，男女有别。实际上却是父子之间、嫡庶之间、妻妾之间、妯娌之间充满着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矛盾和斗争。曹雪芹所描写的贾府主子内部的斗争，就是对整个清朝统治集团的深刻揭露。清朝最高统治集团内部的激烈斗争，表现在康熙末诸皇子之间争夺皇位继承权的斗争。诸王贵族之间的斗争，一直到乾隆时期还在发展。乾隆甚至想先下手把夺位的儿子杀掉，免得自己被杀。清朝从康熙末年到雍正、乾隆年间，诸王贵族之间、各大官僚之间、皇帝与贵族官僚之间，展开了一系列争权夺利的斗争。这反映了整个封建统治的瓦解，已经达到十分强烈和尖锐的时刻。“干里搭长棚——没有一个不散的筵席”。这正是对当时封建统治的实际状况和崩溃趋势的绝妙写照。在统治集团内部争权夺利的斗争中，四大家族遭到了失败，贾府最后被抄了家。

　　贾府的败亡不是偶然的现象，这是封建社会末期商品经济的发展和极端反动的封建专制主义统治的必然结果。贾府的没落，就是整个封建社会没落的缩影。“一定的文化是一定社会的政治和经济在观念形态上的反映。”(《新民主主义论》)《红楼梦》所提供的封建社会末期形象而丰富的材料，是那个时代政治斗争和经济斗争的深刻反映。

　　曹雪芹写的这部小说，不仅揭示了封建制度必然瓦解的历史趋势，还尖锐地批判了封建制度的精神支柱——孔孟之道，暴露了理学的虚伪性、腐朽性和反动性。曹雪芹不仅是一位杰出的文学家，也是当时的进步思想家。

　　理学家们鼓吹封建制度是永恒不变的。《红楼梦》针锋相对地指出社会上的一切都在变。封建社会已经趋向没落， 封建制度即将崩溃，封建统治者不可能永远保持他们的统治地位。

　　理学家们强调“君臣之理”，维护封建君主极端反动的专制主义统治。《红楼梦》塑造了封建制度的叛逆者，对封建专制君主的淫威作了大胆的讽刺。四大家族面临着垮台， 作为四大家族总后台的封建君主也必然要从最高统治的宝座上跌落下来。

　　理学家们宣扬“仁义道德”、“三纲五常”，曹雪芹无情地揭穿了封建伦理道德的反动性。四大家族残杀几十条人命的触目惊心的事实，有力地控诉了孔孟的“仁爱”，原来就是“吃人”的代名词。一张“护官符”，一张交租单，就是最好的证明。所谓封建伦常，完全是虚伪的。贾府里“除了那两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书中写了那些封建制度的卫道士如贾政、贾雨村、贾代儒等等的伪善、浅薄、卑劣、庸俗的灵魂。他们满脑子的功名利禄、仕迩经济，一心考虑的是八股文章。作者通过贾宝玉，批判了这些封建思想，骂那些所谓“读书上进的人”，以及“峨冠礼服的官场人物”为“国贼禄蠢”；骂“文死谏”、“武死战”的人是“胡闹”；把作八股文章的人说成是“拿它诓功名混饭吃”；把进取功名的人说成是“沽名钓誉”，如此等等。正因为这样，所以贾宝玉对那些“四书”、“五经”、所谓"正经书”，采取消极应付的办法，而对那些移人性情”的所谓“杂书”，如《西厢记》、《牡丹亭》之类，却“杂学旁搜”，手不释卷。贾宝玉还对“男尊女卑”和封建的等级观念进行公开的反对。他说：“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锺于女子，须眉男子不过是些渣滓浊沫而已”，大胆批判了孔丘的“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的反动论调。贾宝玉出身贵族，但是他并不认为生在侯门公府之家的人，就比别人高了一等。他热心结交秦钟、柳湘莲、蒋玉函等出身寒微的人，同他们亲密往来。对于封建的“主仆之分”，贾宝玉毫不在意。贾府的一个奴仆兴儿在谈到贾宝玉同他们的关系时说，“喜欢时没上没下，大家乱顽一阵；不喜欢，各自走了，他也不理人。我们坐着卧着，见了他也不理，他也不责备。因此没人怕他，只管随便，都过的去。”贾宝玉还曾向人表示过，要把丫头“全放出去与本人父母自便。”这些都反映了《红楼梦》的作者具有初步民主主义的平等思想，表现出希望改变人与人之间不合理的封建等级和隶属关系。

　　当然，从曹雪芹的阶级立场和思想体系来说，他有着不可避免的阶级的和时代的局限性。他看出了封建制度的衰朽、没落，并作了比较深入的揭露，但他还不可能找到冲破这种黑暗社会的正确途径。他对封建贵族和官僚的腐败、残暴、凶狠表示深恶痛绝，但还不可能找到新的社会力量作为寄托。他还是想“补天”，把已经残破的封建社会的“天” 重新补起来。他的没落贵族阶级的立场，唯心主义的历史观以及地主阶级的思想感情，都在作品中有所流露。特别是反映在贾宝玉和林黛玉这两个主要人物身上的无穷伤感，浓厚的宿命论观点，以及临风洒泪、对月长嘘的没落贵族情调， 都是作品中的糟粕。曹雪芹在《红楼梦》里既预示了封建社会的即将灭亡，而对正在衰亡着的本阶级又表示惋惜和同情，哀叹自己“无材补天”。他的世界观是存在着矛盾的。 这些局限性，并不妨害《红楼梦》是一部思想性和艺术性结合很好的古典小说。正如鲁迅所说的，“至于说到《红楼梦》 的价值，可是在中国底小说中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在中国，小说是向来不算文学的。 在轻视的眼光下，自从十八世纪末的《红楼梦》以后，实在也没有什么较伟大的作品。”(《<草鞋脚>小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