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书连载| 刘继明新著《黑与白》第二部·卷四·第五章


  1.杂志社

  杜威这几年在《东江日报》待得并不顺心。他从东大摄影班毕业后,凭借省公安厅的特别推荐和宋乾坤的关系进了《东江日报》,原以为会受到重用,一路平步青云,步步高升的,谁知头一年就被下到楚州记者站。所谓记者站,主要工作其实就是给报社拉广告,搞发行,每年都有硬性的经济指标和任务,如果完不成,没有奖金是小事,还可能回不了报社,谁愿意一直留在这儿呢?因此,凡是下派到记者站的人,写稿是次要的,无不全力以赴地拉广告、搞发行量。好在杜威是土生土长的楚州人,本来就善于交朋结友,再加上未婚妻姜黎黎的父亲升任楚州市总工会主席后,凭借深厚的人脉,给未来的女婿鼎力相助,使他不仅轻轻松松完成了广告发行任务,还提前一年调回了报社总部。

  东江日报是全省的头号大报,报社林林总总的员工加起来好几千人,人才济济、藏龙卧虎,不光名牌大学的毕业生一抓一大把,随便一个普普通通的职工,说不定就是省委哪个领导的七大姑八大姨,水深得很,谁都防着谁,也不把谁放在眼里。就说杜威所在的摄影部,部主任六五年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得过全国新闻摄影金奖,副主任是复旦大学新闻系文革后的首届毕业生,曾荣获全国十佳青年摄影家之一。还有两名记者年龄跟杜威相仿,一个也毕业于东江大学新闻系摄影专业,却是本科生,论文凭,比他这个成人摄影班的大专生过硬得多,另外那个是电大生,文凭虽然不如杜威,可人家是现任省委副书记的公子……杜威原以为经过努力,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个施展抱负、大显身手的平台,但见了摄影部这个阵势,心里凉了半截,寻思这几尊大神哪个都比自己牛气百倍,即使他表现得再出色,也绝无出头之日。于是,他动了“挪挪窝”的念头。

  正在这当儿,《大众艺术》在报纸上登了一份社长招聘公告。杜威觉得机会来了,通过文联的熟人打听了一下,竞争还挺激烈,他寻思恐怕还得托“老爷子”出面。

  “老爷子”就是宋乾坤。

  前两年,宋乾坤为了写回忆录,重访当年战斗过的地方,钦点杜威当“随军记者”全程陪同,一路上他拍了许多照片,其中好几幅收进了《宋乾坤回忆录》。两个人关系越来越密切,杜威在楚州记者站时,每次回总社汇报工作,都要带几件特产去南湖小区看望老省长,两人在一起下棋钓鱼,亲密得像一家人。《宋乾坤回忆录》出版时,宋乾坤点名让杜威参与筹备回忆录出版座谈会,于是,他趁汇报座谈会筹备情况的机会,向“老爷子”提到了招聘的事儿……

  《大众艺术》和《中华故事》、《东江画报》的主办单位都是省文联,在同一幢楼里办公,办公楼原本只有五层,《中华故事》和《东江画报》人多,各占两层,《大众艺术》人少,只占了底楼的一层。转企后,《中华故事》增招了一批编辑和广告发行人员,办公室不够用,又加盖了一层,五层的办公楼就变成六层了。

  《大众艺术》创刊于80年代初,最早以发表文艺创作动态、理论探讨和戏剧戏曲剧本为主,虽然在业界有些名气,但由于发行量太低,每期印数不到两千册,日子一直不大好过,每年的财政拨款支付完印刷费和工资,有时连作者的稿费也发不出去。

  三家杂志都是正处级的事业单位,每年有固定的财政拨款,旱涝保收,衣食无忧。但自从1992年邓小平南巡讲话发表以后,这种状况发生了变化,随着市场经济的启动,文艺体制改革也在全国范围轰轰烈烈地展开了。东江省文联只保留《东江画报》仍由财政拨款,《中华故事》和《大众艺术》这两家杂志社彻底“断奶”,实行自负盈亏的企业化管理,全面推向市场。《中华故事》每期发行五十多万份,每年向主管单位上缴的“管理费”就有几十万元,本来也不靠财政拨款,“转企”后,至少发奖金时不再需要主管单位领导签字,获得了独立的发展空间,求之不得。最头疼的是《大众艺术》,没有了财政拨款,光靠那点儿发行量,别说奖金,连基本工资也发不出来,除了改革这条路,别无选择。

  改革的重大举措就是公开招聘杂志社社长。

  《大众艺术》以前只有主编,没有社长。增设一名社长,是“转企”的需要,也意味着杂志社由主编负责制变成了社长负责制。社长对杂志社的财务、人事、广告、发行及经营管理和办刊方向拥有决定权,主编只是在社长主导下负责具体的编辑业务。其实这并不新鲜,80年代工矿企业的厂长经理负责制改革早就实行了,但在文化领域尚属首次,推行起来并不容易。

  《大众艺术》招聘社长的公告在《东江日报》登出时,很是吸引了一些人的眼球,但由于应聘门槛比较高,除了大专以上学历,还要有两年以上报刊社工作经验,并取得过出色业绩,光这一条就让许多人望而却步。进入复试的只有两个人:《东江日报》摄影部的记者杜威和《中华故事》杂志社的广告发行部主任严奎。

  其实,若论条件,杜威比起严奎明显地处于劣势,据说《中华故事》之所以发行量高达数十万,大部分功劳归于这个严奎,况且,《中华故事》是文联的下属单位,严奎从《中华故事》应聘到《大众艺术》,属于内部消化,近水楼台先得月,在人脉上已经占了先机……

  但最终的结果是杜威胜出。这超出了许多人的意料,落选的严奎大为不满,在文联大院张贴大字报公开质疑,指名道姓地说杜威之所以胜出,是因为老省长宋乾坤在背后支持。“宋老虽然没当省委副书记和常务副省长了,但他还是文联名誉主席呢!”诸如此类的议论传得沸沸扬扬,差点儿演化成一场“招聘风波”,后来还是主管单位的领导私下做了工作,让严奎担任《大众艺术》杂志社副社长,这场风波才平息下来。

  杜威到杂志社走马上任后,推出的第一项改革举措就是成立了大众艺术杂志社理事会,聘请宋乾坤任名誉理事长,副理事长、常务理事、理事也都是省内的离退休干部和企业家。所谓理事会,其实不过是一个筹集办刊资金的象征性机构,除了退休干部,凡是企业家加入理事会都要缴纳会费,副理事长五万元,常务理事两万元,理事一万元。这些企业家大部分都是杜威在楚州记者站结识的,其中宗天一还是他相交多年的好朋友。

  宗天一本来只打算出两万元当个常务理事的,可杜威不干,“天一,你是我最好的哥们儿,怎么也得当个副理事长吧!”宗天一对理事会本身并不感兴趣,出两万元当个常务理事,完全是为了支持杜威的事业,杜威要他当副理事长,明摆着是让他多出点钱。对他来说,五万元虽然不多,但也不是个小数目。

  杜威见宗天一有点犹豫,点拨了一句:“宋老是名誉理事长,你不是一直想找机会认识他么?如果当了副理事长,开理事会你就有机会跟他一起坐主席台了,可如果你只是个常务理事,开会时就只能坐下面,想跟老省长说话都难找到机会呢!再说,你不是想把梦菲调到省歌舞团么,假若宋老打个招呼,那不是小菜一碟……”

  杜威的那条三寸不烂之舌能把死人说活,宗天一是早有领教的,他仔细一琢磨,觉得是这么个道理,于是一咬牙,出五万元,当了副理事长。

  理事会一成立,杂志社的经费问题迎刃而解。下一步,杜威把目标转到了刊物自身的改革。《大众艺术》刊名虽然带了“大众”两个字,但从栏目到内容,其实只是办给文艺界的专业人士和小众读者看的,阳春白雪,曲高和寡,发行量自然上不去。按照杜威的思路,成立理事会,充其量只是暂时解决了办刊的经费问题,杂志社要想获得可持续发展,就得在提高发行量上下功夫,必须改变小众化的办刊思路,面向大众,把为作者服务的传统思维模式,转向为读者服务的市场化轨道上来。按照这个思路,杜威起草了一个改版方案,将原来那些专业性、学术性的栏目全部撤销,取而代之的是一些活泼生动、可读性、娱乐性的栏目……

  可是,当杜威将改版方案在杂志社公布后,引起了轩然大波。其中,反对最坚决的是主编欧阳培德。

  欧阳培德毕业于东江大学中文系,当过东江省艺术研究所副所长,是一位资深的戏剧评论家。对于杂志社的“转企”,他一直持反对态度,曾当着上级领导的面提出过异议。所以,杜威的改版方案一公布,他便第一个在会上表示反对:“文化产品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商品,不能全部市场化。如果照这样改版,《大众艺术》岂不成了地摊刊物?”

  “《中华故事》在报刊摊上卖得最好,是不是就叫地摊刊物呢?”杜威委婉地说,“我们刊物也有‘大众’两个字,如果哪天能成为地摊刊物,那就说明我们改版成功了!”

  欧阳培德反唇相讥:“如果都像《中华故事》那样迎合市场和低级趣味,我看连文联各个协会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他这句话实际上也捎带着批评了文联。《中华故事》曾经连续被评为全省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建设“双文明先进单位”,一直是文联的金字招牌。

  “文联应该不应该存在下去我不知道。”杜威对比他年长的欧阳培德丝毫不客气,针锋相对地说,“现在的问题是,文联已经将我们推向了市场,从刊物的印刷费到员工的工资都得自筹,如果发行量上不去,谁来养活我们呢?”

  “文联领导这种一切靠市场的改革本身就是错误的!”欧阳培德也没有把新上任的社长放在眼里,几乎是叫喊着说,“照这样改下去,对文化事业将是一场毁灭性的灾难!”

  一个是新上任的社长,一个是老主编,两个人唇枪舌剑,针尖对麦芒。在场的人大都作壁上观,不置一词。后来,杜威提出采用民主的方法,投票表决。结果,反对改版方案的比支持的多出3票。也就是说,大多数人是支持主编欧阳培德的。

  这是杜威到杂志社上任后遇到的第一次重大挫折。

  作为法人代表,杜威尽管对改版方案拥有最终决定权,但他不想上任伊始就把自己跟杂志社的大多数人的关系搞得剑拔弩张。他请报社的老同事写了一篇专访《文化期刊到底需不需要走向市场——访<大众艺术>杂志社社长杜威》,在《东江日报》上发表了。在这篇专访中,杜威重点谈了反对和阻止改革的保守势力和陈旧观念,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杂志社的人一看就知道所谓“保守势力”指的是谁。欧阳培德恼羞成怒,上班时杜威主动跟他打招呼,也爱理不理的。过了几天,欧阳培德索性托病请假,不来上班了。

  杜威意识到,要想在杂志社干一番事业,如果没有一批真心实意支持和拥护自己的人,必将寸步难行。

  他就是在这时候想到把下派到娘子县师范“锻炼”的王晟调进杂志社的。

  2.编辑部的故事

  王晟从娘子师范调到《大众艺术》杂志社正式上班的那天,杜威跟他谈了一上午话。“你都看到了,现在我们头顶上压着《中华故事》和《东江画报》两座大山,我的目标是五年之内推翻它们——”他见王晟吓了一跳,补充道,“噢,我的意思不是真的推翻,是要超越它们……”

  王晟看见杜威背后的墙上有一幅显然是刚挂上去不久的书法作品,“任重道远”四个大字龙飞凤舞,笔法苍劲有力。

  杜威见王晟注意到了那幅字,庄重地说,“这是我上任时宋老为我题写的,如果不干出一番事业来,对不起老爷子的信任啊!你别看咱们杂志社只有十来号人,但改革起来可不容易,阻力比我想象的严重得多。我们必须励精图治、突破各种条条框框和陈腐观念,杀开一条血路!”他顿了顿,表情有些严峻起来,“你现在明白我为什么求贤若渴,把你从娘子师范调回来了吧……”那口气,像是三顾茅庐的刘备。王晟想说,我可不是诸葛亮,但终究没有说出口。

  不久,王晟便被杜威任命为杂志社的编辑部主任。

  杂志社以前只有编辑部和办公室两个部门,转企后,为了适应市场化运作,杜威增设了总编室和广告发行部。编辑部原来是五个人,主编欧阳培德、副主编兼编辑部主任郑月娥,编辑部副主任张昕,另外还有两名编辑。王晟来之后,名义上增加到了六个人。之所以说“名义上”,是因为郑月娥前不久借调到了文联组联部,但编制还在杂志社。

  副主编郑月娥和编辑部副主任张昕原来坐同一间办公室。张昕长得白白净净的,单眼皮,薄嘴唇,牙齿有点爆,五官虽说不上漂亮,但长得很精致,就是瘦了点儿,穿什么衣服都像挂在衣架上似的。跟大多数年轻女性一样,爱吃零食,平时上班,无论看稿还是校对,嘴里不是含着口香糖,就是嗑瓜子儿,从来不曾闲着。张昕说话带点儿京腔,这跟她在北京上的大学有关。从中央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毕业后,张昕最初分配到东江省艺术研究所,发表过几篇戏剧影视评论,其中一篇还发表在著名的《剧本》杂志上,颇受时任省艺术研究所副所长欧阳培德的赏识。欧阳培德任《大众艺术》主编后,就把她也调了过来。

  由于头上戴着中央戏剧学院的金字招牌,张昕一向清高孤傲,除了主编欧阳培德,对谁都瞧不起,人缘一直不大好,快三十岁了还是单身。副主编郑月娥是省委宣传部一位副部长的爱人,借调到文联后,张昕本来有机会升任编辑部主任或副主编的,可就在这节骨眼上,新调来了一个编辑部主任王晟,她心里的嫉恨可想而知。

  王晟坐的是郑月娥以前用过的办公桌。两张办公桌本来是面对面摆放着的,王晟搬进来之后,张昕把自己的办公桌搬到了房间的另一头,她就由面对王晟变成了背对着王晟。王晟每次抬起头来,看见的都是张昕的后脑勺。

  起初,王晟还不知道张昕是故意跟自己保持距离的一种表示,上班时还经常主动跟她说话,但每次对方都是嗯嗯唔唔,不理不睬,即使转过身来,也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气。办公室给他们俩各配了一个开水瓶,有天早晨,王晟上班提前了半个小时,去开水房打开水时,顺便把张昕的开水瓶也打满了,可张昕上班后,不仅没表示感谢,反而板着脸对王晟说:“我的开水瓶我自己管,请你不要越俎代庖……”

  王晟并不介意,笑笑说,“没事儿,我只是顺手而已,不费事的。”

  但张昕用硬邦邦的语气说:“你不费事是小事儿,劳驾你这个主任我可担当不起!”

  王晟从张昕的话语里感受到了一股深深的敌意。他还从未遇到过这种好心被当驴肝肺的事。后来他把这事儿跟杜威说了,对方冷冷一笑,“你是我的人,她这样对待你,明显是公开向我叫板嘛!”

  王晟有些诧异,暗想,我啥时候成了你的人呢?他不想刚进杂志社,就被卷进这种复杂的人际关系旋涡之中,就委婉地建议道:“要不,还是让她当编辑部主任,我当副主任吧?”

  “张昕是老欧阳的人,他们俩一直在联手抵制我的改革方案,如果让她当编辑部主任,我的改革方案就别想实施了……”杜威皱着眉说,“总设计师讲过,发展是硬道理,谁不改革谁下台,不换思想就换人,谁要是阻扰杂志社的改革,谁他妈就给我滚蛋!”

  杜威说这话时,像电影《乔厂长上任记》里的改革家乔光朴,一副义无反顾的神情。

  杜威的确有一股狠劲儿,趁主编欧阳培德托病不上班的机会,让王晟对改版方案进行一番修改后,开始正式实行。为了堵住欧阳主编为首的“反对派”(杜威语)的嘴巴,他利用自己以前在东江日报当记者的关系,让媒体对《大众艺术》杂志社的改革进行了系列报道,可谓占尽了舆论优势。一段时间下来,不仅杂志社那些反对他的普通职工逐渐转变了立场,连张昕的态度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星期四早晨,王晟上班迟到了几分钟,一进办公室,就发现地上已经拖过了,地板水渍未干,还泛着亮光,办公桌也被人用抹布擦过了,原先乱七八糟堆放着的稿件、校样和发稿签收拾得整整齐齐。他有些讶异,正要去打开水,却发现两个水瓶不见了……

  以往这些活儿都是王晟干的,今天怎么啦?他正愣怔着,忽然看见张昕拎着两只开水瓶从外面走了进来。

  “张姐,怎么能让你给我打开水呢!”王晟赶紧接过开水瓶,不好意思地说。张昕比他大,所以叫她“张姐”。

  张昕莞尔一笑,“你一个堂堂的编辑部主任,我不能把你当实习生对待,总让你干这些活儿呀!”

  王晟觉得张昕笑的时候比板着面孔要显得年轻好几岁,可见,古人说笑一笑十年少是有道理的,正胡思乱想着,听见张昕又说:“告诉你一个消息,欧阳主编就要上班了!”

  张昕仿佛宣布一项重要的新闻,声音比平时高了好几度。

  “不会吧?”王晟半信半疑,“上个星期我还听杜威说,欧阳主编想调走呢……”

  张昕本来是背对着王晟坐着,这会儿转过身来,看了王晟一眼,“欧阳主编的确有这个打算,可前两天文联领导找他谈了话,劝他留下来。”她说到这儿,压低了声音,“领导对杂志社的改革方案不大放心,希望欧阳主编对杂志质量把关。毕竟,杜社长是搞摄影的,办刊物并不在行……”

  “嗯,这样也好,杜社长的精力都放在杂志社的经营管理上,没时间抓稿件质量……”王晟含糊其辞地说。

  “我本来也可以像郑月娥那样调到文联理论研究室去的,可欧阳主编劝我不要走。”张昕若有所思地说,“我是他调进编辑部的,《大众艺术》在艺术界有今天这样的影响不容易……”

  “可杜威的改革思路总体上并没用错,他在管理上还是有一套的……”王晟的话听过起来像是在替杜威申辩。这要是在往常,张昕肯定会反唇相讥,但此刻,张昕不仅没有反驳他,还一反常态地说:“欧阳主编看了你修改过的改版方案,觉得比杜威搞的那个方案好多了,特别是对你增设的《名家专访》《艺术评谈》两个栏目,格外赞赏……”

  “我只不过是把咱们刊物以前的栏目跟现在综合了一下而已。”王晟说,“走市场是大势所趋,但也不能全娱乐化,有深度的文章还是不能完全砍掉,要不怎么叫雅俗共赏呢?”

  “你这观点我举双手赞成!不愧是东江大学的研究生,难怪欧阳主编让我多跟你交流呢!”张昕说着,忽然想起了什么,“你以前是不是在《东江日报》上发表过评论《编辑部的故事》的文章?”

  王晟说:“噢,好几年前的一篇短文,那会儿《编辑部的故事》正在热播,我每天追剧……”

  张昕拍手笑道:“我有篇文章正好跟你发在一起,也是评《编辑部的故事》的。”

  “是么,那太巧了!”王晟发现,张昕笑起来其实挺漂亮的。

  “我以前对你有些误解,以为你跟杜威是一类人。”张昕斜睨了一眼王晟,“你跟严奎也不一样!”

  “你觉得杜威……杜社长是什么人?严奎副社长又是哪一类人呢?”王晟随口问了一句。

  “严奎……我想想,”张昕思索着说,“你觉得余得利这个人怎么样?”

  余得利是《编辑部的故事》里的一个角色,王晟还在那篇评论里分析过,称赞他是《编辑部的故事》中塑造得最成功的人物之一。“那还用说,一个唯利是图的小人呗!”

  “如果说余得利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小人,严奎就是我们杂志社的余得利!”张昕没等他回答就说,“他以前就是个混混,在农村叫二流子,初中都没有毕业,最早是跟一个书商跑腿,靠发行教辅赚了些钱,跑到省城另立门户,成立了一家书刊发行公司,专门印刷盗版书,单是一本《废都》就赚了上百万元,应聘当上《中华故事》杂志社的发行部主任,两年就把杂志的发行量翻了两番,凭这业绩,严奎不仅把全家人的农村户口转成了城市户口,自己还调进杂志社,成了正式的国家干部。你说他是不是比余得利还厉害?”

  “听起来倒是个有本事的人……”

  “啥本事,还不就是请客送礼那一套?”

  “现在干啥不送礼呢?”

  “可严奎不单是送钱送东西,还送……女人。”张昕神情暧昧地看了王晟一眼说,“《中华故事》的主要订户是各地的中小学,严奎每年都要把那些县市教育局和中小学领导请到一起开会,吃喝玩乐,样样俱全……现在你知道《中华故事》的发行量是怎么搞上来的了吧?严奎招聘的发行员大部分是有几份姿色的年轻女孩子,有的是结过婚的少妇。后来,好几个女人的丈夫告状告到了文联,领导为了维护《中华故事》‘双文明单位’的声誉,就把严奎调出《中华故事》,让他到咱们杂志社当了副社长。这个人为了达到目的,啥事都干得出来。他当着欧阳主编的面说对改革方案投了反对票,可一转身就对杜威说他投的是支持票。他担心杜威站不住脚跟,两边讨好下注呢。别看你是杜威的人,但跟这种小人在一起,说不定啥时候就被他卖了,得提防着点儿……”

  张昕一口气说了一大串,王晟听了,却有些不以为然。心想即使严奎真的像张昕说得那样不堪,可自己和他并无任何利害冲突,有什么值得“提防”的呢?他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如果严奎是《编辑部的故事》里的余得利,他和张昕、欧阳主编又是谁呢?他这样想着,便又问了一句:“严奎原来不是跟杜威一起竞争社长的么?”

  “那是他在《中华故事》待不下去了,竞聘社长只不过是他给自己找个下坡的台阶罢了。再说,杜威有宋乾坤这颗大树,他哪里是对手?”张昕冷笑了一下,忽然压低声音问,“对了,你跟杜威是老乡,知不知道他跟宋乾坤究竟是啥关系?”

  王晟没有想到张昕提出这么个问题,闪烁其词地说:“这个……我怎么会知道!”

  张昕嘻嘻笑道:“还跟我保密,编辑部谁不知道你们俩是哥们,要不他怎么会破格提拔你当编辑部主任?”

  王晟觉得,张昕那张笑盈盈的脸上藏着很深的心机。

  过了两天,欧阳培德果真来上班了。他五十多岁的年纪,戴一副黑框近视眼镜,头发稀疏凌乱,背有点儿驼,眉毛间的“川”字形皱纹很显眼,仿佛总在思考问题,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大。他患有不太严重的哮喘病,平时并没有什么症状,可一旦着凉或劳累过度就咳嗽个没完,所以总是随身带着药,服完药很快就好了,他走到哪儿都拿着一个带外套的保温杯,夏天也只喝热水,从不喝凉水,更不用说是冷饮了。

  欧阳培德重新上班的第一天,就让王晟把改版第一期的稿件给他送过去。这是王晟第一次进欧阳主编的办公室,屋子里积满了一层灰,到处堆放着书刊和稿件,显得凌乱不堪。

  “你看,我这么久没上班,办公室脏成这样子,也没有人来打扫一下卫生。”欧阳培德环顾了一下房间,皱着眉头咕哝道,“我晓得,有人巴不得我调走呢……”

  前几天,王晟还听杜威说欧阳培德可能要调走了。“看来,你要做好接任主编的心理准备啦……”王晟没有吭声,心想,我对自己能不能胜任编辑部主任都还没有把握呢!杜威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你不要有什么顾虑,能不能当好主编靠的不是资历,关键在于有没有真本事,当然,光有本事也不行,还得赶上机遇,拿我来说,如果不是《大众艺术》杂志社公开招聘,我即使有再大的本事,能这么快当上社长吗?”

  此刻,王晟回味着杜威的话,像做了什么亏心事,心里一阵不安。“欧阳主编,我久闻您的大名,一直盼着您早点上班呢!”王晟的话虽然言不由衷,但并没有撒谎。读研期间,王晟拜读过欧阳培德的文章,写论文时还引用过。无论从年龄还是资历,欧阳主编都是他的前辈。

  听了王晟的话,欧阳培德脸上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说话的口气也放缓了一些,“其实,我是想调到文联理论研究室搞点研究的,可领导不同意,宋老也希望我留下来……”

  “宋……老?”

  “就是宋乾坤。”欧阳培德看了王晟一眼,说,“我发表的第一篇文艺评论就是关于宋老的长篇小说《大江壮歌》的。我从东大毕业后分配到东江省艺术研究所,还是宋老推荐的呢,那时候,他是东江省委的宣传部长。算起来,我认识宋老二十多年了,比杜威认识他早多了,当然,也只是认识而已,算不上什么交情……”

  欧阳培德显然是话中有话。在杂志社,谁都知道杜威和宋乾坤的关系非同一般,欧阳培德抬出自己跟宋乾坤的关系,想说明什么呢?王晟没有往下想,顺口道;“我听导师讲五六十年代长篇小说时,提到过您那篇文章,是最早研究《大江壮歌》的评论……”

  欧阳培德“哦”了一声,“我听张昕说,你是东大中文系研究生毕业,你导师是谁呢?”

  “郎永良教授。”

  “郎永良,我在东大上学时,还听过他的课。”欧阳培德笑了笑,神情比刚才和蔼多了。“我还知道,郎永良和宋老的关系也不错,宋老这人,思想比较解放,喜欢跟知识分子交朋友,但有时候也容易看走眼……”他的话明显是有所指,停顿了片刻,又问:“你知道宋老为什么让我留下来么?”

  “为什么?”

  “杜威虽然有一股闯劲儿,脑子灵活,可毕竟年轻,文化底子薄了一些,宋老不放心,希望我留在杂志社把把关。改革,有时难免泥沙俱下啊……”欧阳培德说着,用手指头敲着面前厚厚的稿件,“就拿改版的这期来说吧!宋老是省老领导,又是五十年代就成名的老作家,在头条发宋老的专访没问题,但为什么还要发宋晓帆那篇《我的创作之路》呢?”

  “这都是杜社长抓的重点稿件。”王晟解释道,“再说,宋晓帆也是文坛有影响的青年作家……”

  “这我当然知道,她第一篇小说的评论还是我写的呢!”欧阳培德习惯地蹙起眉头,中间那个“川”字几乎挤到了一起,“可她是宋老的女儿,读者看了会不会觉得我们在吹捧他们父女俩?况且,她前几年私生活闹得沸沸洋洋,跟人跑到美国去了,造成了很坏的政治影响,这样集中发她的文章,不但会损害咱们杂志社的名声,对宋老也不好……杜威作为一社之长,只想着讨好自己的恩人,却不考虑大局,这合适吗?”

  王晟觉得欧阳培德的话不无道理,但碍于杜威的面子,他没有要表态赞成,只是含糊地嗯嗯着。

  从欧阳培德办公室出来,王晟心里有些惶惑,如同置身于湍急的河流,在旋涡中越陷越深。他觉得自己仿佛被绑上了一辆战车,退缩已无可能,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更糟糕的是,他不知道谁是朋友,谁是敌人……

  3.迎春花

  王晟从娘子师范调到杂志社后,因忙于《大众艺术》的改版工作,只给田芳写过一封信,但一直没有收到回信。以前,田芳每次给他回信都很及时的,很少拖延这么长时间。也许她上课太忙,抽不出空来写回信吧?记得还是在娘子师范时,田芳曾写信告诉他,凤凰小学在尖角岛新开设了一个分校,她和另外两名教师每周都要轮流去上课,比以前更忙了。或者,会不会因为我调回省城时没告诉她,生气了呢?王晟胡思乱想着,脑子里闪现出田芳那双像星星一样晶莹透明的眸子,心里忽然略过了一丝不安……

  过了几天,王晟突然收到了一封信。寄信人地址是“娘子区凤凰小学”,但字迹很陌生,不是他熟悉的田芳的笔迹。王晟满腹疑惑地拆开信封,看到写信用的纸是他上次在娘子县新华书店给田芳买的那种淡粉色格子信笺,心里才踏实了一些。他迫不及待地展开信笺读起来——

  王晟叔叔:

  我是青青,您给我姑姑田芳的信收到很长时间了。我一直没有回信,是不敢告诉您一个万分悲伤的消息:几个月前,姑姑在去尖角岛上课返回凤凰岛时,遇上暴风雨,掉到湖里三天后,才打捞上来……

  对于姑姑的死,不只是我,凤凰小学全校师生,还有老校长都非常难过。我一直不敢写信告诉您,也是怕您难过。前不久,县政府给姑姑授予了“人民教师”的光荣称号,我才决定写信,想告诉你,姑姑是一个值得我们骄傲的人。

  对了,老校长让我托一句话给您,您如果有时间来凤凰岛,他一定陪您去我姑姑坟前看看。

  您会来吗?

  凤凰小学六年级学生:田青青

  199╳年╳月╳日

  王晟看完信,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第二天一早,他就请假,去凤凰岛了。

  从娘子县往省城之间的高速公路已经开通,王晟坐班车半个多小时,就到了娘子县城,在县城花二元钱转乘一辆人力三轮车,不一会就到了湖边码头。同几年前相比,码头上的机班船和乘客增加了不少,去凤凰岛的班船,由一天两班至增开到每隔两小时一班,原来的柴油机船也换成了快艇,从码头开到凤凰岛,只需要十多分钟的工夫,屁股都没坐热呢。可即使这样,去凤凰岛的人还是比去别的岛上的人多,每趟快艇都挤得满满当当,别说座位,连找个站的地方都难。

  当王晟随着拥挤的人群从快艇下来,见凤凰岛码头熙熙攘攘,挤满了等船的人。几年前,码头上只有几幢低矮简陋的棚子,提着货篮的小商小贩在码头上窜来窜去,叫卖的吆喝声此起彼伏,现在呢,码头上建起了一座座标准的砖瓦房,每个商贩都有各自的摊位,不仅有餐馆、茶馆、商铺、旅馆,还有录像放映厅,售票窗口挤满了人,大都是小青年,一个个目光盯着花花绿绿的电影海报,高音喇叭里正在播放某部流行电影插曲,整个码头已经变成了一个热气腾腾的湖边集镇……

  王晟忽然想起忘了买一束花。他本来是打算到县城买的,可下车后直接坐三轮车到湖边码头上了船。此刻,他望着热闹的湖边码头,寻思也许有卖花的吧?经过一个兼卖录像带、录音带的书店门口时,他进去想看看有没有花卖。但进去一看,店里全是花花绿绿的书刊和录像带、录音带。意外的是,他看见了刚出刊的《大众艺术》杂志,他寻思,这么偏僻的地方都能买到《大众艺术》,说明严奎的发行工作做得还不错,他顺手拿起杂志翻了翻,看到版权页上责任编辑一栏里自己的名字,他心里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成就感,便顺口问摊主,这本杂志好卖不好卖?摊主是个留胡子的中年人,嘴里叼着烟卷,瞟了他一眼说:“还行吧,但比起这本书差远啦!”说着拿起旁边的一本薄薄的小册子,“一天就能卖好几十本呢!”

  王晟接过来一看,是一本《元极大法》。书的印制和设计都十分粗糙,像那种地下印刷厂的盗版书。他看了一下定价,“……这么贵!”

  摊主听王晟这么问,从旁边拿起一盒录音带,“加这盒带子,一共28元。”摊主一边说,一边打量着他,“听口音,你是从外地上岛来修元极大法的吧,最近修法的外地人越来越多了……给你八折,怎么样?”

  但王晟没等他说完,就逃跑般地走开了。

  在去凤凰小学的路上,王晟满脑子都是上次田芳送他到湖边码头的情景。那天,他们刚走到湖边码头就下雨了,渡船马上就要开了,王晟上了船,还看见田芳站在码头上,麻麻细雨像雾一样笼罩着她那纤细的身影,船缓缓开出了码头,离岸边越来越远,田芳的身影越来越小,远远望去,像一棵挺拔的白杨树,在原野上迎着风雨歌唱、生长。

  那会儿,王晟心里想的是下一次来凤凰岛时给田芳带点儿礼物,一束花,还是一本书呢?可现在,当他再次踏上凤凰岛时,田芳竟然不在了!这么长时间,自己光顾着忙工作和写作,咋就没想到来凤凰岛看看她呢?他想起自己写的那首诗,一直想当面送给田芳的。这个机会再也不会有了。想到这儿,一股强烈的悲伤和愧悔骤然涌上心头,像涨潮的湖水把王晟的心淹没了……

  在凤凰小学,王晟见到了青青和老校长。

  青青一看见王晟,就像见到亲人似的扑进他怀里大声痛哭起来。她哭了好长时间,泪水把王晟的衣襟都打湿了一大片。后来,青青带着王晟去见老校长。老校长正在办公室里批改学生作业,两人虽然是第一次见面,却神交已久。此刻一见,像久别的熟人重逢,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对方,好一会儿没吱声。

  老校长说:“早就听田芳说起过你,今天终于见面了……”

  王晟喃喃道:“老校长,我来迟了……”

  “你迟早会来的。”老校长说,“我一直在等着你,我知道,田芳也在等着你……”

  王晟望着那张木刻一样布满皱纹的黝黑脸庞,想起了田芳的那篇作文《老校长》。他声音微微颤抖地说:“老校长,您带我去看看田芳吧……”

  “好,我这就带你去。”老校长连连点头。从那张断了一条腿的旧藤椅上站起身,一只手拉着王晟,另一只手拉着青青,一起往外走。

  三个人出了凤凰小学,一直往南边走。走过一片撂荒的庄稼地,再穿过几排民居,就到了岛子南端。在湖边一片茂盛的椿树林里,有一座新坟,新坟的四周开满了星星点点的迎春花。坟前竖着一块墓碑,上面写着“田芳之墓”……

  看到这几个字,王晟的眼睛一阵模糊,脑子里浮现出第一次见到田芳的情景:弯弯的柳叶眉,脸蛋红扑扑的,留着整齐的刘海,脑后垂着两根乌黑的小鬏辫,身穿一件蓝底白花绣金边的印染布上衣。众目睽睽之下,她显得有些紧张和慌乱,有点儿羞怯,仿佛不是被老师点名表扬,而是挨了批评似的。她朗诵作文时带着浓重的凤凰岛口音,朗朗上口、娓娓动听……

  悲伤像潮水似的再一次涌上了王晟的心头。从田芳坟前离开后,一直到回到凤凰小学,他没有说一句话。

  回省城时,老校长交给王晟一个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包裹。他正要打开,老校长拦住他说:“你回去再看吧……”

  望着老校长庄重的神情,王晟默默地合上了包裹。

  回到省城后,王晟打开了那个包裹,见是一个精致的日记本,封皮上印着一束迎春花。王晟一眼认出这个日记本是他送给田芳的。他翻开日记本,一行行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他迫不急待地读了下去——

  4.田芳的日记

  ×月×日

  今天给五年级上语文课,讲冰心《寄小读者》。曾经给四年级讲过《寄小读者》,所以今天讲得格外轻松,亲切。这一篇文章不知读过多少遍了,也在课堂上给学生们讲过不知多少遍了,每次都有新的启发。

  冰心热爱生命不服老,每天用一种新生的态度去对待生命,孔子活到73岁便死了,而80岁的冰心,却豪情满怀地认定“生命从80岁开始”,这是一种达观的人生态度和巨大的生活勇气。

  生命是短暂的,但在生命的旅途中能够始终保持一种积极向上、豁达对待生命的态度是我们每个人都应该向冰心老人学习的。

  ×月×日

  今天收到了王老师寄来一本小说集,里面有《凤凰琴》。这篇小说我以前在杂志上就读过,在县师范民师班,又看了根据小说改编的电影,不管是看小说,还是看电影,都深受感动,这大概因为小说中写的跟我的生活太相似了吧?这一次又把小说《凤凰琴》读了一遍,读到余校长的爱人明爱芬老师因为年轻时刚生完孩子蹚河参加考试致病而死,界岭小学的师生们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为明老师举行葬礼的那段情节时,我脑子里浮现出电影里出现过的画面,情不自禁地再一次落泪了……

  ×月×日

  三年级的佟小米两天没来上课,也没有请假,佟小米的成绩本来就不好,在班上的排名倒数第三,现在又不经请假连续两天旷课,这样下去成绩只会越来越差。

  星期六上午,我和老校长到佟小米家里去了一趟。小米家在二组,以前是渔业大队的,和农业大队合并后,一家人却不打渔,改种田了。但接连几年庄稼歉收,连公粮税费都交不齐,去年春节前几天,村支书聂长海带着几个民兵把他家一头养了大半年的大肥猪牵走了,小米爹急红了眼,死死地拽着猪不肯放手,被民兵一顿拳打脚踢,腰杆子受了伤,在床上躺了半个月,一直不见好,下地干活也使不上力气,小米娘患有癫痫病,家里的活儿全靠他爹。这样一来,小米家的日子更困难了,他这次连续两天旷课,是为了给爹治腰伤,上小龙山采药,让蛇咬伤了……

  这些都是老校长告诉我的。老校长说小米爹被打伤后,他曾经批评过村支书聂长海,可聂支书不仅不接受他的批评,还把他气得够呛,说啥种田交税,古往今来都是这个理,不管是国民党的天下,还是共产党的天下……听听,这还像一个党员说的话吗?

  看着老校长气咻咻的样子,我不敢吱声。最近,老校长一提起聂支书就满肚子火,他们俩越来越不投机,连酒也很少在一起喝了。

  我们到佟小米家时,看见小米躺在床上,一只腿搁在床沿上,肿得像根柱子。他爹正佝偻着腰,往小米腿上的蛇伤敷草药。见我和老校长进去,佟小米一边挣扎着要起身,一边红着脸说:“老校长、田老师,我旷课了,对不起你们……”

  老校长连忙拦住佟小米,扶他在床上坐好,察看着他腿上的伤口,咕哝道:“唔,是水蛇咬的,幸好不是竹叶青咬的。”他又仔细看了看敷在伤口上的草药,“不碍事,这药敷两天就消肿了……”

  看到老校长淡定的语气,我心里就踏实了。凤凰岛上蛇多,尤其是小龙山,简直是蛇的乐园,蟒蛇、眼镜蛇、水蛇、竹叶青、蝮蛇……各种各样的蛇都有。岛上人没有几个没被蛇咬过,也知道哪种草药能治蛇伤。据说小龙山以前没有名字,岛上人把蛇叫“小龙”,所以就把山叫做“小龙山”了。

  我也安慰了几句佟小米,让他在家里安心养伤,没上的课我以后再给他补上。临走时,老校长从兜里掏出一个小玻璃瓶儿,塞到小米爹手里,说:“这是专治跌打损伤的药,你试一试,尽快把腰伤治好。家里就靠你这根顶梁柱扛着,你这伤不好,小米也不能安心上学呢!”

  小米爹双手捧放着药瓶儿,连连点头,眼圈都红了,“谢谢老校长,等小米伤一好,我就让他去上学……”

  从佟小米家回来,整整一天,我心里都觉得沉甸甸的。像小米这样的家庭,岛上还有多少呢?

  ×月×日

  那个老兵又来了。

  这几年,每年清明前后,老兵都要来岛上,每次都跟老校长一起去小龙山烈士墓园扫墓。扫完墓,回到小学,在老校长那间摆满酒瓶子的寝室里。两个人说话一说就是大半夜。有一次半夜醒来,我还看见老校长那间屋子的窗户亮着。

  虽然老兵那一口省城的普通话让人觉得有点陌生,但他每次见了我和青青总是笑眯眯的,像个慈祥的老爷爷。渐渐地,我和青青对老兵的那种陌生感就消除了,越来来越觉得老兵可亲可敬,每次喝酒时,脸上的条条皱纹都仿佛流淌着快乐,像个天真的小孩儿。他一边用筷子敲打着桌子边沿,一边给我们唱歌,唱“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唱“马儿呀你慢些走,慢些走,我要把这壮丽的景色看个够”,唱“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鲜花掩盖着志士的鲜血”,唱“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河上飘着柔曼的轻纱,喀秋莎走在峻峭的岸上,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他的嗓音有点苍老、沙哑,却十分动听。尽管我对歌词的背景有点儿陌生,却不知不觉被歌声感染了。老校长有时也跟着哼几句,但他唱的比老兵差远了,跑调跑得厉害,连他自己也不好意思唱,只好停下来,大口大口喝酒,似乎是惩罚自己……

  老兵喝酒后除了唱歌,就是讲故事。他满肚子故事,而且都是战斗故事,他讲得绘声绘色,仿佛亲身经历过似的。他不仅讲打仗,还讲地下党和国民党的斗争。这些都是我和青青喜欢听的,尤其是地下党的故事,老兵讲得跟电影《永不消逝的电波》和《敌营十八年》一样惊心动魄。

  我和青青把老兵当成了广播里讲故事的孙敬修老爷爷,都有点离不开他了。每年清明节临近时,就忍不住念叨:老兵啥时候又来岛上给我们讲故事呢?

  ×月×日

  从上封信算起,我已经有一个月零三天没收到了王老师的来信了。这很反常。以前每隔半个多月,我就会收到王老师的信。自从离开民师班后,我已经习惯了和王老师在信中交流。王老师是名牌大学的研究生,博览群书,文化水平高,每次读他的信,我都能学到很多知识和道理,从人生到社会,从现实到历史,从工作到事业,王老师都能讲出真知灼见,让我深受启发……

  这么长时间收不到他的信,我总觉得生活中缺少了点什么,心里空落落的。每天上午听到邮递员的自行车铃声,我不管是在上课,还是在备课或批改作业,都要第一个跑出去,看有没有我的信。可每次除了学校订的几份报刊,都没有我等待的信。我失望极了。

  有一次,老校长看见我拿着报纸回到办公室时那副失望的神情,用异样的目光瞅了瞅我,问:“田芳,你这阵子咋的啦,整天失魂落魄的,一听见邮递员来了就往外面跑,等谁的信件呐?”

  我脸一红,支吾道:“没、没等谁的信……”我一边说,一边往外面走。走到外面操场上,还感觉到老校长的目光在后面像锥子一样盯着我,让我一阵心虚,仿佛做了什么坏事似的。

  晚上,我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青青睡了一觉醒来,上完厕所见我睁着眼睛发呆,问我为啥还不睡?我说我睡不着。青青盯着我看了半晌,忽然像发现了什么似的说:“姑姑,我知道你为啥睡不着!”我吃惊地问:“你知道……为啥?”青青说:“因为……你好长时间没收到王叔叔的信了!”我一听,脸一下子涨红了,啐了她一口说:“小丫头片子瞎说啥!”赶紧拉灭电灯,把头歪到另一边,假装睡着了。

  可青青的话让我更加睡不着了,脑子里不断闪现出王老师那次来凤凰岛时的样子,还有他在县城请我和青青吃饭时的情景。就是那次,王老师送了我这个日记本,还有两本散发出香味儿的信笺。我喜欢这个日记本,喜欢封皮上的这束朴素美丽的迎春花。从那以后,我就开始用这个本子写日记,用他送给我的信笺写信。每次写信和写日记,我都觉得仿佛是在跟王老师面对面地说话,他那双充满智慧的眼睛炯炯有神,一只单眼皮,一只双眼皮,显得那么亲切,和气,像小时候和哥哥水生在一起时的感觉一样。

  对了,哥哥自从去南方打工后,好几年没有回家,连嫂子也没了音讯。我发现,我在心里把王老师当成了亲人。长这么大我从未对一个男人,而且是自己的老师有这种感觉。我脸热心跳,幸好是夜里,没有人看见,青青又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

  ×月×日

  终于收到了王老师的信。一看到信封上那熟悉的笔迹,我的心里就一阵狂喜。我强忍着心跳,拿着信走到没有人的地方,拆开信封,展开薄薄的信笺,一口气读完了信,还把信笺在胸前放了好一会儿。

  王老师的信中说,之所以这么久没写信,是因为这段时间学校期末考试,他一个人带两个班的课程,考完又连着几天改卷、统计成绩,前两天刚忙完,就给我写信。

  王老师又寄来了一本书《假如给我三天光明》,作者是个美国人,叫凯伦·海勒。从小双目失明,通过艰苦努力,成为了一个作家。王老师说:“凯伦·海勒的经历告诉我们,只要不懈努力,我们每一个人都有改变命运的机会……”

  今天虽然是阴雨天气,但因为收到了王老师的寄来的信和书,我心里暖洋洋的,快乐得像过节一样。

  ×月×日

  这几天我都在读凯伦·海勒的《假如给我三天光明》。书中的每一个字我都喜欢,充满了哲理。例如:

  世界上一切事物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

  这个有着生命力的单词唤醒了我沉睡的意识,带给我光明、快乐与自由,并让我对未来充满希望。

  我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兴奋,想要到更广阔的空间去触碰更多的东西。尽管感官的藩篱还在,但我相信自己一定能冲破它们。

  每一次对一件东西获得新知,我都会觉得特别有成就感。

  夏天来了,这是一个繁花似锦的季节。莎莉文老师牵着我的手漫步在田埂上,走在田纳西河的岸边,感受着农人们在田间地头忙碌的为播种做准备。走累了,我们就坐在岸边柔软的草地上,感受大自然给人们的馈赠。我了解到阳光和雨露如何使花草树木生长;懂得了鸟儿如何为自己筑巢,怎样繁衍,为何迁徙;我还知道松鼠、狮子和鹿等各种各样的动物是怎样觅食,怎样保护自己、怎样栖息的。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知道的东西越来越多,对这个世界也越来越感兴趣。

  世界上没有什么比太阳更美好了,它发光发热,使万物生生不息。

  爱有点儿像太阳还没出来时天上的云彩,你无法触摸到云彩,但你能感觉到雨水的降落。你知道,经过一天的暴晒之后,那些花草树木以及大地是多么渴望得到雨水的滋润。尽管你触摸不到爱,但你能感受到爱的美好,感受到爱所带来的甜蜜,是爱滋润了万物。如果没有爱,你就不会快乐。……

  我明白了王老师的用意,学习凯伦·海勒不是为了当作家,而是学习她热爱生活、热爱大自然,不向命运低头的奋斗精神。

  我准备把这本书当作五年级的课外读物,向学生重点推荐。我还要像王老师那样,要求每个学生读完这本书后写一篇读后感。

  ×月×日

  我准备报名参加省电大,填写报名登记表需要两张登记照,昨天去县教育局开会,开完会,我到照相馆照了一张登记照。照完登记照,照相馆的师傅打量着我,忽然说:“姑娘,你长得真漂亮,像个明星……为啥不拍张彩色的?”

  我被夸奖得有点不好意思,就拍了一张彩色照。照片三天后才能寄到。走出照相馆时,我忽然想去师范看看。自从退学后,我就一直没有回师范去看看,怪想的。虽然我们那届民师班的同学早就毕业了,可王老师还在呢!想到王老师,我心里忽然跳得快了起来。难道去师范,就是想去见他么?这样一想,我反而犹豫起来,最终打消了这个念头,赶下午的头班渡船回凤凰岛了。

  ×月×日

  收到了照相馆寄来的照片。这是我第一次拍彩照。我没想到照片里的自己这么漂亮,真的像照相馆师傅说的那位明星。

  昨天刚收到王老师的一封信。他在信中说:“好长时间没见到你,有时候真害怕忘记你究竟长什么样子了……”我心里一动,何不把这张彩照寄给王老师呢?

  于是,写完信我就把彩照夹进了信笺里,可刚要封口,我又犹豫起来。姑娘家给男人寄自己的彩照,恋人之间才这样。我和王老师是恋人关系吗?“恋人”这个词刚冒出来,我就赶紧把它掐灭了。我和王老师只是普普通通的师生关系,他给我写信、寄书,都是出于对一个学生的关心。何况,我和他一个是名牌大学毕业的研究生,一个是偏僻小岛的乡村教师,我们之间隔着那么大一条鸿沟……该死!我这是想到哪儿去了?

  可是,王老师信中那句“好长时间没见到你,有时候真害怕忘记你究竟长什么样子了”,分明暗示着什么。

  我最终还是把那张彩照从信中取出来了。当我把封口的信封交到邮递员手里时,心里空落落的,这是以前给王老师寄信时从未有过的。

  ×月×日

  学校准备在尖角岛开设一个分校,让我们几个教师轮流去岛上给学生授课。

  尖角岛是凤凰岛西北部的一个小岛,划船不到半个小时就到了,岛上总共只有三十来户人家,大部分靠打渔为生。搞集体那会儿,尖角岛是凤凰岛的一个生产队,后来改成了一个小组,但还是归凤凰岛管辖。尖角岛的适龄儿童以前都是到凤凰小学来上学,由生产队安排人驾船送来的。分渔到户后,尖角岛的孩子们上学只能各顾各,渐渐地,来凤凰岛上学的学生越来越少,到最近,一个也没有了。

  为了解决尖角岛学生上学难的问题,老校长向村里和县教育局汇报过多次,私下里跟我说起来,也总是长吁短叹,说照这样下去,尖角岛不成了个文盲岛吗?现在好了,村里和县教育局同意在尖角岛开设分校,虽然没有增加教师,却拨了一笔经费。老校长高兴得叫食堂师傅炒了两个菜,让小周老师陪他喝了好几杯酒……

  分校开学之前,我陪老校长去了一趟尖角岛。我这是第一次去尖角岛。尽管早就听说很落后,但上岛后,还是为看到的落后景象吃惊不已。岛上除了以前生产队的队屋是砖瓦房,二十几户人家住的都是茅草房,有的孩子十几岁了,还光着屁股到处乱跑,头发乱蓬蓬像野人似的,看见我们咧着嘴巴傻笑。

  我和老校长把岛上所有适龄学童的人家都挨个儿访问了一遍。听说我们要在岛上开设分校,家家户户都表示欢迎,只有少数几户准备搬到岛外去定居的人家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回凤凰岛的船上,老校长紧锁着眉头,一副忧心忡忡的神情。船驶到湖中心时,他才轻轻叹了口气说:“当年,你哥和长海那一届初中生升高中时,尖角岛还有一名学生考上了县一中,想不到过了这么多年,岛上的孩子却都失学了,我这个校长失职啊……”

  我听出了老校长心里的忧虑,感觉到肩上的担子更重了。

  ×月×日

  尖角岛分校成立后,包括老校长在内,我们几个教师轮流上课,每个星期轮一次。这个星期是小周。昨天他去尖角岛上课,回来时遇上大风,湖上刮起了几尺高的大浪,差点儿把船掀翻。幸亏驾船的是岛上最有经验的船老大,要不就出事了。

  小周虽然是凤凰岛人,但一直在外面读书,还是第一次遇上这样的险情,加上又挨了雨淋,有点感冒,说起昨天的经历时,还脸色苍白,一副惊魂未定的神情。小周比我小几岁,我一直把他当小弟弟看,为了给他压惊,请食堂的师傅给他煮了一碗姜汤,安慰他说:“下次尖角岛的课,我代你去上吧!”

  说这话时,我不知怎么想起了在娘子湖上遇难的父母。这么多年,我都不记得他们长得什么模样了。

  ……

  5.泪流满面

  读到这儿,王晟早已泪流满面。……

  6.又见巴东

  一个周末的下午,王晟忙完手头的工作,准备提前下班回宿舍去写他的《宗达传》。从娘子师范调回杂志社后,因忙于编务,这部书稿的写作已经中断很久了。最新一期《大众艺术》刚出刊,离下期刊物发稿还有一段日子,他想正好可以趁这段时间把书稿写完,刚从编辑部出来,就在走廊里碰上了杜威。杜威正拿着大哥大跟谁通话,一见王晟就摆摆手示意他停下。“别走,我正要找你呢!”

  《大众艺术》改版后,杜威把主要精力放在广告经营和发行上,经常和副社长严奎在全省和全国各地跑,编辑部很少能见到他的影子,即使偶然出现一下,也显得匆匆忙忙,一副日理万机的样子。

  王晟只好在门口等待,一边漫不经心地打量着杜威。一些日子不见,他发现杜威原来的板寸头不知啥时候变成了大背头,头发向后梳得整整齐齐,还抹了发油,发出油亮的光泽,看上去比以前更有范儿了。

  杜威打完电话,把大哥大放回从不离身的真皮鳄鱼牌手包里,这才把目光转向王晟。“晚上有个饭局,你跟我一起参加吧!”语气很简洁,听上去不像是请他赴饭局,而是领导对下属安排一项差事。

  杜威平时在杂志社对人说话都这种口气,他是社长嘛,包括王晟,大家都习惯了。但晚上不是工作时间,王晟觉得没有义务听从杜威的差遣,何况他要回去赶着写《宗达传》呢?他正犹豫着怎么拒绝时,杜威察觉到了,哦了一声说:“宗天一请客呢!”

  听杜威那副郑重其事的口气,王晟有点诧异。宗天一跟他俩是老朋友,又是《大众艺术》杂志社理事会的副理事长,平时见面的机会不少,在一起不是吃饭就是闲聊,王晟已经有些厌倦了。“上个月老宗不是还请咱俩吃过一次饭么,这才多长时间又请?”他支支吾吾地说,“我有点事,就不去了吧……”

  “你又没成家,能有啥事呢?”杜威不无讥诮地瞟了王晟一眼,“再说,这次不是老宗请咱们俩,还有别的人…”

  “还有……谁?”王晟一愣。

  “这个人你认识,先不告诉你……”杜威故意卖关子说。

  王晟见杜威神神秘秘的,不禁有些疑惑,这个人是谁呢?王晟在脑子里搜了个遍,也想不出自己认识的人中间,有谁能够让杜威如此看重……他正犹豫着,杜威已经往楼下走去。王晟迟疑了一下,只好跟着走出了杂志社的大楼。

  杂志社以前没有车,外出办事时,要么向文联机关申请用车,要么乘坐公共交通或打出租车回来报销,杜威担任社长后不久,不知通过什么关系,没花一分钱就把省政府一辆快报废的桑塔纳要来了。杜威在楚州时就学会了开车,正好派上用场,连司机都不用配,每次外出,无论私事公事都是他自己开,因此,这辆桑塔纳虽然是以杂志社名义要来的,实际上成了杜威的私家车。

  王晟很少坐小车,坐在副驾驶位置上有点儿拘谨,连手脚也不知往哪儿放。前面的仪表盘上,放着一尊镀金的佛像,十分显眼,王晟想起杜威说过他干爹武伯仲曾经在邳谷山修过行,车里摆放一尊佛像也不奇怪。他收回目光,看见车座椅靠背的人造革破损得起了毛,脱落了好几处,露出里面的海绵。杜威放下鳄鱼牌真皮手包,右手放下手闸,握住操纵杆时,察觉到王晟的目光,就说:“这车太旧了,先凑合开两年吧,等杂志社赚了钱,再换辆新的。”说着,踩了踩油门,桑塔纳轻轻颤动了一下,往前驶去。

  王晟从东大毕业后就下派到娘子师范锻炼,才调回城不久,对大江的市容市貌仍然两眼一抹黑,对于这座城市,他仍然是一个陌生人。

  不到半个小时,桑塔纳就开进了一座幽静的院子。车窗外闪过一座绿色的岗亭,像是进了一座军营。王晟问:“这是……哪儿?”

  “军区招待所。客人就住在这儿。”杜威简短地回答,语气有几分神秘。

  说话间,桑塔纳已经停下了。王晟跟随杜威从车里出来,迎面看见树木掩映之中,有一幢红墙灰瓦的小楼。门口挂着一块白底黑字的长形招牌,上写几个醒目的大字:“东江省军区招待所”,旁边还有一块方形招牌,上面是一行手书:“国防科工委驻东江办事处”。

  王晟的目光在“国防科工委”几个字上面停留了几秒钟,脑子里再次闪过一个疑问:这个客人住在这儿,身份显然非同一般……他到底是谁呢?

  招待所的二楼是餐厅。由于时间还早,餐厅又不对外开放,除了服务员,看不到什么人。王晟跟着杜威走到一个包厢门口,门虚掩着,杜威站在门口,转过身来,抬起手往里面一指,笑呵呵地对王晟说:“你看看是谁?”

  王晟顺着杜威指的方向望去,包厢里有两个人,一个是西装革履的宗天一,另外一个人穿着军便服,头发微卷,鼻梁挺直,眉毛修长,长得像费翔……

  王晟愣了一下,认出是巴东。

      更多精彩连载,请点击进入特别专题:【刘继明《黑与白》全书连载

「 支持红色网站!」

红歌会网

感谢您的支持与鼓励!
您的打赏将用于红歌会网日常运行与维护。
帮助我们办好网站,宣传红色文化。
传播正能量,促进公平正义!

×
赞赏备注
确认赞赏

评论(我来首评..)

大家都在看

热评文章
热点文章
热赞文章
在『红歌会App』中阅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