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松民:缅怀母亲
我曾经说过,2022年是一个送别和远行的年份,不料一语成谶,就在这一年的最后一天,12月31日,母亲和我们永别了,她老人家独自远行,去往另一个世界。
我想,那里应该是一个阳光明媚,春暖花开,没有疫病和战争的美好世界,多年前已经故去的父亲就在那里等她。
我历来不太相信天人感应、第六感这样的说法,但这次似乎是个例外。两天前,我梦到母亲一袭红衣,坐在一张椅子上,远远地望着我。醒来之后,心中疑惑,不知何解。两天后,忽然就听到噩耗,而母亲远行时,正是一袭红衣。
妈妈,你是来和我告别的吗?你是不是还在牵挂着我这个不在身边的儿子?
母亲生于1930年,她的一生,过得非常平凡。
姥爷是豫东柘城一位靠卖卤肉为生的小生意人,母亲从小就做姥爷的帮手,要洗肉、看灶台、推板车,没有机会受到教育。
不过,也许是底蕴深厚的中原文化熏陶了她,母亲一生都勤劳、果敢、深明大义、扶危济困、任何事情都拿得起、放得下,是我们全家人的主心骨。
五十到七十年代,父亲是国营企业的工人,母亲则一直没有正式工作,只能做临时工。她工作时间最长的单位,是平顶山市医药公司的中药库。
我小时候总喜欢到她上班的地方去玩,记得中药库前,是一片很大的水泥晒场,母亲和同事们的主要任务,就是在这里翻晒中药,劳动强度是巨大的。
那时候,城市正在发展初期,公交系统也不发达,母亲每天要步行三、四十分钟上班,经过一天劳作,再步行回到家里,打理父亲和我们兄弟姐妹的衣食住行,非常辛苦。
父亲和母亲带着童年的我。
这期间,父亲有两次支边行动,一次是到新疆的克拉玛依,支援那里的油田建设,还有一次是到四川的“渡口”,也就是今天的攀枝花市,支援那里正在进行的“三线”建设。
父亲不在家,一切生活重担就全都落在母亲的肩上。
然而,母亲始终都是乐观的。那时候,父母亲的收入都不高,还要从中拿出一部分来帮助生活在农村的亲属,经济上就更加捉襟见肘,但在母亲精打细算、勤俭持家的原则下,我似乎从未感觉到“穷”。
衣服都是母亲一针一线缝出来的,现在看来,样式当然很土气了,但是却整洁、合体,很少穿补丁衣服。吃得固然粗茶淡饭,但营养也是充分的,两个哥哥,姐姐和我,都发育得很健康,我高中毕业后,还通过了招飞,成为一名空军飞行员。
共和国在负重前行,家里的生活也在不断改善,逐渐增添了收音机、自行车、缝纫机等。母亲始终没有学会骑自行车,但缝纫机一直是她的最爱,我印象最深的画面,就是母亲坐在缝纫机前,有节奏地踩动踏板,为我们做新衣、补旧衣。
记得小时候,每当过年,家里都会买一个大猪头。我和姐姐的工作,是用镊子把猪头上的猪毛仔细地拔干净。母亲则拿出当年给姥爷做帮手练出的硬功夫,用斧子将猪头劈成两半,再洗干净,放进大铁锅,在煤火上慢慢地炖。
渐渐地,家里里里外外都充满了炖肉的香味,提醒着我们,春节,美好、快乐的春节,真的到了。
有了猪头的春节是丰盛的。现在的人们,可能很难想象一个猪头就可以做出这么多菜:猪耳朵,是一道菜,猪拱嘴,是一道菜,猪脸,当然更是一道菜。我心心念念的,则是要吃猪脑子——人们都说吃什么补什么嘛!
可是,多年以后想起来,我可能忽略了一点,猪并不是以聪明著称。
甚至煮猪头的汤,加上被切成片的猪拱嘴,也被母亲做成一道父亲最爱的下酒菜,肉冻。我到现在也坚持认为,母亲做的肉冻是最好吃的,饭店里提供的肉冻,和母亲做的肉冻相比,就像拿塑料花和真正的鲜花相比,由于缺乏内在的醇厚与芳香,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这样的春节,不会再有了。
这样的春节,不是一个静止的画面,而是一个趋势,是和日子越来越好、越来越红火这样的感觉与信念结合在一起的。
我前面说过,由于历史的原因,母亲没有机会上学,所以,她对现代科技也缺乏理解,一直觉得人一旦离开地面,就不够安全。
我在部队飞行的时候,母亲对我最为挂念,却从来没有做过任何表露,直到后来因为工作需要,我离开飞行大队,调到机关工作,母亲才如释重负地对我说,“以后就不担心你了”。
我这才知道,这么多年,她一直在为我揪心。
母亲渐渐地老了。即便戴上花镜,她也很难看清缝纫机的针孔,她坐在缝纫机前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可是,就在前两年——母亲已经九十高龄了——我回去看她,临别时,母亲居然拿出了几十双她用缝纫机亲手做的鞋垫给我。
她难道不知道,现在人们已经不再需要鞋垫了吗?
她还是担心在远方的儿子,会走太多的路,以至于永远需要一双鞋垫吗?
抑或母亲只是要用做鞋垫的方式,来表达她对儿子的牵挂?
慈母手中线,
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
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
报得三春晖。
这几十双鞋垫,令我觉得其重如山!
母亲的身体一直很好,虽然到了暮年,但一直都能够打理自己的生活。2021年,她经历了一次严重的中风,大家都担心后果会很严重,但母亲凭着顽强的意志和优良的体质,居然恢复到了可以基本自理的状态。
人生最后两年,母亲受到了姐姐很好的照顾,她的生活是安宁的。
母亲是在睡梦中突然离世的,她走得安详、洒脱,没有痛苦,这令我在悲痛、不舍之余,也略感欣慰。
母亲去世了。
她是幸运的,伴随着新中国走过了蒸蒸日上的岁月。
她没有像高尔基的长篇小说《母亲》中的女主角母亲尼洛夫娜那样最终成为一个英雄,但她凭着自己的坚韧、胸怀和慈爱,带领全家过上了有希望、有尊严的生活。
母亲给了我一个幸福的童年,也给了我一个永远的人生榜样。
缅怀母亲,永远感谢母亲!
【文/郭松民,知名时评人、文化学者,红歌会网专栏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