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雪峰：经济作物种植、土地流转与土地租金

　　陕西眉县地处秦岭与渭水之间，尤其适合林果生产。10多年来，眉县大力发展苗木、猕猴桃和黑李种植，已成全国闻名的猕猴桃之乡。到眉县横渠镇调研，全镇种植猕猴桃面积占到全部耕地面积的2/3以上，农民因为种植猕猴桃而致富的例子比比皆是。正常情况下面，种植一亩猕猴桃，一年可以有6000元到一万元纯收入，种上三、五亩，一年收入就有好几万元。种得越多，收入越高。因此以为，眉县农村应该有很多种植猕猴桃大户从农民那里租入土地种植，土地很紧俏，土地租金一定会很高。

　　略微让人感到意外的是，眉县农村土地流转率很低。在横渠镇调研的六个村，土地流转率均低于10%，且土地流转租金也不高。前年土地流转租金曾经达到800~1000元/亩，2015年租金普遍下降，只有300~400元/亩。甚至有村支书担心将来谁来种田的问题了。

　　土地流转率低相对比较容易理解，因为眉县农民人均耕地只有一亩多，一家五口人，承包地一般不超过10亩，土地种经济作物比如猕猴桃，收益不低，为什么要将土地流转出去让别人种而不是自己种呢?一般农户都会自己种地，且几乎户户都栽种猕猴桃。在眉县，很少有农户全家进城务工经商而不再从土地上获取收入的，一般都是年轻子女进城务工经商，中老年父母在家打理土地，栽种猕猴桃。农民不愿放弃土地，而是由留守父母种植土地，土地流转率自然就不高。

　　问题是，土地流转率不高却并非没有土地流转。有的农户全家进城了，村社集体机动地也要定期发包出去，这部分土地可以流转，也就可能被需要扩大种植规模的农户流入。种猕猴桃，收益可观，流入土地的租金就应当很高。而眉县现在土地流转的租金竟然只有300~400元/亩，甚至低于一般种粮食土地流转的租金，比如江苏射阳，农地主要种小麦和水稻，租金普遍达到了1000元/亩。射阳县土地种小麦水稻，两季毛收入也就3000元，而猕猴桃一亩产量可达6000~8000斤，每斤收购价可达2元，毛收入一般在万元以上。种猕猴桃有如此之高的毛收入，理应吸引更多农户种植猕猴桃，扩大种植规模，这样也就理应推高本来就不多的可供流转土地的租金。为何种猕猴桃的眉县的土地租金反而比种粮食的射阳更低呢?

　　一个原因是，即使有农户愿意全家进城务工经商而将土地流转出去，却很少有农户愿意将土地长期流转出去，所以，一般土地流转时间都是三、五年，而种猕猴桃需要有较长的周期，从栽种到盛产到盛产期的结束有一个过程，租入土地太短就无法种猕猴桃。与此相对，有农户将已经盛产的猕猴桃果园租出去，年租金可以达到2500元/亩。

　　第二个原因是，一般农户都有承包地，都可以在自家承包地上栽种猕猴桃。栽种猕猴桃，前期投入比较大且劳动比较繁杂，一般农户很难大规模种植猕猴桃。从横渠镇的调研来看，几乎没有农户种植猕猴桃的规模超过10亩的。而农户承包地超过10亩的却不在少数。其中原因就是，猕猴桃以及一般经济作物的种植都是劳动密集型，尤其是一些关键环节比如剪枝、打药、摘果，都需要大量劳动力，仅靠家庭劳动力很难形成规模种植。而且，猕猴桃是经济作物，市场风险比较大，即使一个农家有10亩地，他们往往也通过分散种植来规避风险。比如同时种植猕猴桃、黑李、苗木，等等。

　　第三个原因也是最根本的原因是，虽然栽种猕猴桃具有远高于种植粮食作物的产值，猕猴桃栽种却是劳动密集型的，规模化种植就必须雇请劳动力，而雇请劳动力不仅存在着雇请难的问题，而且雇工是要付工资的。之所以雇请难，是因为猕猴桃栽种中，有一些关键环节、在一些特殊节点需要大量劳动投入，在很短的时间内且只在很短的时间很难找到大量合适的劳动力来帮忙。

　　因为雇工很多，且很难监督，规模种植猕猴桃就不仅产量、品质受到影响，而且投入很高，结果是收入减去投入的剩余很少。甚至有一种说法，规模种植猕猴桃没有不亏本的，其中原因正在于此。一般农户靠自家劳动力栽种猕猴桃，规模不可能大，最多五、六亩，只需要在个别环节雇请少数劳动力，主要生产环节都靠自家劳动投入，就不仅可以保证劳动投入的质量和弹性，而且不用支付雇请劳动力的报酬。

　　或者说，农户主要靠自家劳动力种猕猴桃获得较高产值，主要是因为他们投入了大量未计入成本的活劳动。如果扣除这些活劳动，种植猕猴桃的利润是不高的。利润不高，投入又大，且存在着相当大的市场风险，就很少有人愿意规模种植猕猴桃，即使规模种植了猕猴桃，也很少会有赚钱的。

　　进一步说，看起来产值很高利润较大的猕猴桃以及一般经济作物的种植，其收益不过是农民投入劳动的积累或变现，农民在单位面积经济作物上投入越多的活劳动，单位面积经济作物就有越高的产值或附加值，单位面积就产生了越多的利润，这个利润本质上就是农民劳动力的投入，或农民获得的劳动报酬。

　　一般来说，投入到猕猴桃种植上劳动所获收益低于农民进城务工经商的劳动报酬，而且因为农业劳动投入不规则，有忙有闲，闲时相当于没有劳动就没有收入，所以，即使在猕猴桃之乡的眉县，有外出务工经商机会的中青年农民也大都进城务工经商以实现劳动力的价值，而不是留守在村庄扩大经济作物的种植。但经济作物的种植为缺少进城务工经商机会的中老年农民从土地上获取收入机会提供了可能，这些缺少进城务工经商机会的中老年农民通过栽种猕猴桃获得虽然低于进城务工经商收入但远高于种粮食的收入。或者说，虽然种经济作物很辛苦，他们却多少将劳动力换成了收入。

　　相对来讲，种粮食作物的农村，因为粮食作物的生产相对简单且尤其是容易机械化而且实际上大多数生产环节都已经机械化了，单位面积粮食作物生产所要投入劳动比较少，比如华北农村种植小麦，每亩仅需三、五个劳动日的投入，甚至种植水稻每亩也最多需要五个劳动日的投入。机械化程度高，劳动投入少，就使得那些缺少进城务工经商机会的农村中老年人也缺少从事农业获利的机会，他们无法将自己的劳动通过投入农业生产来转化为劳动收入，他们因此想方设法在缺少进城务工经商机会条件下面也要进城务工经商。射阳农村超过55岁仍然进城务工经商的农民很多。眉县农村45岁以上农民一般留守农村种植经济作物从土里刨粮食了。也正因为经济作物可以容纳更多劳动力，产生更多农业产值，种植经济作物的农村就显得更为繁荣，而种植粮食作物的农村变得更加萧条。

　　从单位面积产出看，种值经济作物的产出要远高于种植粮食作物。从整个劳动力投入所获收益来看，种粮食作物的单个劳动投入的报酬要高过种经济作物。从留守劳动力累计在单位土地上可以获得的劳动机会及劳动投入来讲，种经济作物的累计农业劳动机会及收入要远远高过种粮食作物。

　　之所以会造成单位面积种植经济作物与粮食作物投入上的如此差异，其中一个关键是经济作物不容易机械化而粮食作物机械化程度相对高得多(另一个原因是经济作物不易储藏等等)。粮食作物容易机械化，就容易扩大再生产，就可以形成规模生产。在华北，一个农民家庭耕种几百亩土地是很轻松的事情。江苏射阳是平原，种小麦和水稻，农户流转二、三百亩耕地，依靠机械化，其产量不低于一般农户，且每亩1000元的租金付出之后照样可以赚钱，道理就在这里。

　　经济作物则正是因为其难于机械化，要投大量劳动投入，使资本很难进入进行扩大再生产赚钱，从而为那些缺少进城务工经商机会的中老年农民提供了在土地上获得劳动投入—产出的机会。一旦经济作物的生产可以标准化、机械化，这样的经济作物种植就会有资本进入规模经营的机会，农民也就很可能会失去从中获利的机会。

　　回到眉县猕猴桃的种植，眉县农民从栽种猕猴桃中所获收益，其实只不过是他们在栽种猕猴桃中投入了密集的劳动。如果按投入劳动的单位时间收益计算，农民种猕猴桃的报酬低于种粮食。如果按累计单位面积所获收入，则种粮食收入远低于种经济作物。

　　对于缺少外出务工机会的中老年农民来讲，人多地少的情况下面，种经济作物地区农民收入相对较高，闲暇相对较少;而种粮食作物地区，农民收入相对较低，闲暇时间则很多。人均耕地相同的地区，种经济作物就会有更多中坚农民留守农村种田，种粮食作物会有更多中老年农民外出务工经商。

　　2016年6月3日上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