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城市体制内情侣：工作体面，结不起婚

　　内卷，躺平，精神内耗，灵活就业……这里是十点人物志的系列栏目“当代青年生活实录”。大到就业婚恋，小到吃饭购物，21世纪新新青年的快乐与忧愁全在这里。

　　采访、撰文｜杜鹃

　　十点人物志原创

　　体制内，一个外面人挤不进去，里面人想逃出来的地方。

　　外行人看体制内，如望向一座金山，眼里满是羡慕。体制人深入其中，如守着一座已被开发殆尽的煤矿，主打平安混着日子。

　　体制内的好处自然不用多讲，稳定、清闲、福利好，工资虽不算高，却也不用提心吊胆地担心裁员。

　　也因此有不少体制内员工朝着双体制家庭的方向努力，争取也在体制里，把婚恋这个难题一并消化掉。

　　体制内恋上体制内，听起来就像是个双重保险的完美开局。

　　可这等好事真发生在自己身上，体制人却像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

　　经济上捉襟见肘，是体制内情侣最明显的困境。以一线城市举例，根据中国统计局的数据，北京市2022年人均收入中位数为11632元，而一位普通公务员的薪资在8500元左右，二者相差近3000元。

　　到了2023年，北京市人民政府公布本科应届生毕业平均薪资为10342元，公务员薪资并没有显著上升，也就是说，挤破头考近了体制内，挣得还没有刚毕业的大学生多。

　　当然这种“薪资反超”现象大多只出现在一、二线大城市，小城市和县城里依旧上演着“体制为王”的故事。

　　经济压力是大城市体制内情侣无法跨越的一道坎，其背后延伸出的置房、婚姻、育儿等问题，也在不断敲打着他们。

　　体制内情侣被迫陷入了一个怪圈：城市越大，混得越差。

　　1.体制内，恋上体制内

　　生活在东北沈阳的女孩晓慧，三任男友都在体制内找的。

　　倒不是晓慧有什么体制内男友情结，单纯是碰巧。她与初恋男友一同考编，她考上事业编，男友考上公务员，大学毕业后两人被分配在同一集团的不同部门，直到分手多年，也会时不时在办公楼碰见。

　　初恋的结束，始于男友出轨。交往两年后的某天里，晓慧猛然发现，男友会在微博上频繁地跟一位“大姐姐”互动，点进对方主页，是一位30多岁离异带娃的女性。几番对峙下，男友承认自己脚踏两只船，故跟晓慧提分手。

　　本来，喜失渣男晓慧也不在意，可男友的一句话在她心中荡起不小的涟漪：咱们俩这点工资，得干到啥时候才能买上房？

　　电视剧《县委大院》

　　前男友为房奔向“大姐姐”后，晓慧也重整旗鼓。一次同学会上，她与许久不见的老同学互相看对了眼，很快陷入热恋。男方在晓慧隔壁城市做消防员（注：消防员算体制内，但不属于公务员编制，也不属于事业编，属于特殊行业编制的公职人员），恋爱时的两人很是甜蜜，男友不顾辛苦，每次都会开车1个多小时到晓慧的城市找她。消防员休息需要排班，很少有固定的休息时间，但只要休息，哪怕只有半天，男友都会出现在晓慧面前。

　　可异地恋始终是极消耗人的，感情维系3年后，晓慧与男友也不可避免的迈入冷淡期，频繁争吵，偶尔冷战。自觉看不见未来，晓慧主动选择了分开。

　　接下来，生活与晓慧开了一个玩笑，在父亲的催促下，年近30的晓慧去相了亲，对方给她留下了不错的印象，问起对方职业，又是体制内。好了伤疤忘了疼，晓慧又恋爱了。

　　视线转到天津，26岁的吴晴决定给自己找一个体制内男友。

　　身为小镇女孩，吴晴人生的前半程，颇有种大女主逆天改命的意味。父母离异，与奶奶相依为命，吴晴从小便知原生家庭为自己的赋值有限，于是拼了命地学习。

　　从小学到高中，吴晴一直是尖子生，三好学生的奖状拿到手软，走在小区里也是逢人便夸的“别人家孩子”。可吴晴的学霸生涯，在高考上摔了个跟斗，因为紧张，吴晴发挥失常，仅考上了双非一本。

　　但吴晴不服输，大学里她不敢浪费时间，大三开始备战考研，最终以专业课第二的分数，考上中国传媒大学研究生。毕业后考公上岸，又以面试第一名的成绩进入天津某规划局任职。

　　出生于不美满的原生家庭，“可控”是吴晴的人生母题，为了能过上自己理想中的生活，她早已规划好每一步，很少出错。只有在感情方面，吴晴常常失控。

　　电视剧《县委大院》

　　由于忙于学业，吴晴考研上岸后才开始谈恋爱，一共只谈过两段。第一位是她大学学长，看起来老实，却是个海王，遍地皆“妹妹”。第二位是个大叔，40多岁，自称艺术家，之所以选择他，是吴晴终于体会到了被男性长辈关怀的温暖，她似乎想短暂治愈自己的童年，可最后结果是，大叔骗了她4万块钱，从此消失。

　　自此，吴晴醒悟过来，其实感情也是“可控”的，只要定好一个目标朝某个方向努力就好了。她将男友的标准定在体制内，一个她自认为可以知根知底，一起奋斗的环境里。

　　通过号召身边的朋友为自己牵线搭桥，去年2月份，吴晴在一场“可控”的爱情里，上了岸。

　　2.体制内情侣，有苦难言

　　恋爱初期，人们都以为有情饮水饱，甜蜜与快乐无价。可随着年龄渐长，现实问题被摊开裸露。

　　体制内工作的优势的确不在当下，而在更长远的未来，熬住了，便明朗了。但30岁上下对于体制人来说也是个很尴尬的时间点，他们在还未享受到长久的福利时，就要提前透支不符合现状的期待。

　　入职一年半，扣除五险一金后，吴晴的工资到手7000元左右。而据相关数据显示，2023年第一季度天津人民的平均工资为8768/月，吴晴没有过平均线。

　　租房花费近3000元，除去日常开销，吴晴一年能攒下不到1万块。

　　吴晴平时喜欢穿汉服/受访者提供

　　新男友是天津本地人，有车无房，还与家人生活在一处。大学毕业后被家人安排进体制，干了3年普通职员，每月工资不到5000块。

　　这段感情里，得失都要吴晴自己衡量。男友确实是吴晴遇到过对她最好的男人，会安抚她敏感的神经，在她不自信时不吝啬夸赞，尊重她与原生家庭割席，也鼓励她勇敢追求自我。

　　去年吴晴得了甲流，独自在出租屋烧的昏天暗地，隐约听到有人撞门，开门后，男友怀里捧着一大包药，手里拎着吃的，一脸的焦急。那一瞬间，吴晴觉得，可能这辈子都遇不到再好的人了。

　　可凡事都有两面性。男友也有问题，其中大部分问题都与金钱沾边。比如男友金钱观比较保守，吴晴过生日，男友送了一束玫瑰，定了一个6寸蛋糕，外加一箱童年零食，网上30元以内能买一大箱那种。

　　零食事例/网图

　　吴晴曾调侃他说，你好歹买个名牌口红。当男友听到大牌口红都要300、400块，紧忙摇了摇头。

　　随着两人感情逐渐稳定，结婚提上日程。男友曾明确表示，在天津，地段稍好一点的房子均价1万5一平，买个双居，房贷每月要还5000多，以自己目前的经济实力，不想每个月背房贷，如果吴晴愿意与他一起，可以考虑。如若不行，他宁愿与父母一起生活。

　　起初听到这话，吴晴大受震撼，但转念一想，男友不过是站在普通人的角度，也在衡量得失罢了。

　　吴晴并不失望，只是有点无奈。

　　同样无奈的，还有在东北的晓慧，与新男友的恋爱，只剩两个字，省钱。

　　两人的日常工作都是些文书处理，表格报告的活，没有什么新鲜事，更没什么可分享的。

　　若是没点共同爱好，体制内情侣很容易陷入没话说的状态。

　　电视剧《县委大院》

　　为了增进感情，男友特别愿意跟晓慧黏在一起。两人都5点下班，男友下班就来接她，送到家门口后，也很少出去吃晚饭，下一顿馆子就要100多，虽说是两人轮流请客，但晓慧每个月3400块的工资，也不太经得起折腾。

　　俩人就在车上这么坐着，听歌、聊天，恋爱刚上头时，能聊到夜里11点。

　　后来男友被晓慧强制要求必须在9点前回家，隔天两人8点就要打卡上班，晓慧6点半就要起床送妹妹上学，总不能为了谈恋爱，连觉都不睡了。

　　晓慧和男友在周末去附近的农场玩/受访者供图

　　男友工资也不高，4000出头，两人都是月光。倒不是多能花钱，纯粹是赚得少。

　　周末休息，他们更倾向找自然风光好的公园看风景，远离消费陷阱，就不会无脑消费。但偶尔，两人还是会因为要不要买景区一根10块钱的淀粉肠，而吵得不可开交。

　　不过晓慧感觉，跟体制人谈恋爱，最累的还是心。

　　吐槽工作，被男友说忍忍就好了，他也是这么过来的。稍微对领导不满，也被男友教育，要搞好关系，以后说不定就提拔你了。

　　平日里被职场规矩搞得焦头烂额的晓慧，还要在下班后听男人上课，她吐槽到：“没有针对谁的意思，但体制内男的，爹味都挺重。”

　　3.未来，可能要勒紧裤腰带

　　体制内情侣的生活肯定算不上差，但落差，往往出现在对比之后。

　　2022年，吴晴刚考入体制内，带着一身光环走进了大学同学聚会。席间，她听到了很多其他人的故事，大学的班长在大厂做到P6，年薪50W起，与女友在北京买了房；同届的班花，嫁了个富商，没上过一天班，三年抱俩。

　　有人在向前奔走，自己却停滞不前，从同学会回来的一段时间内，她都在质疑，是否自己选错了道路，也选错了人。

　　明明自己是最用功的那个，为何会落到要跟男友一家子住一起的地步呢？

　　体制内，将她托举，也将她困住。

　　电视剧《县委大院》

　　晓慧也有同感。找个体制内男友结婚，听起来好像很不错，双方工作体面而稳定，时间可控又充裕。可她仍感受不到很强的幸福感，每一天都是平淡且无趣的。

　　在她看来，体制内情侣就是两个人拿着饿不死也活不好的工资，去追求一起平安混到老的生活。

　　她曾向同一个办公室的赵姐请教，赵姐与老公是体制内夫妻，育有一个上初中的儿子，晓慧盼望着能获得一些启示。

　　可赵姐的回答让她更加心碎。赵姐坦言，她现在的生活，就是双方父母加上夫妻6个人的工资，养一个家。因为还在还房贷，儿子也到了中考的冲刺阶段，处处要用钱，赵姐和老公没什么储蓄，双方父母也没少补贴家里。

　　平时比起大牌护肤品和奢侈品，赵姐更关心打折蔬菜，超市活动，哪个平台又能“薅”点羊毛，领点奖品。夫妻生活基本归零，日常交流只围着柴米油盐打转。

　　赵姐的案例很难不让晓慧多想，体制内情侣的头衔不过是一层漂亮的窗户纸，轻轻一戳，四处漏风。

　　大城市里飙升的房价，高昂的生活成本，以及新兴产业更有发展空间的属性，使得原本体面的体制内工作，变成了拮据的代名词。

　　在大城市的体制内基层人员，如果没有背景和晋升渠道，免不了要过几年苦日子。

　　在这样的前提下，只能达到1加1小于2的效果。

　　电视剧《县委大院》

　　今年过年，吴晴去男友家吃年夜饭，男友母亲的态度颇为冷淡，似乎并不满意她。一顿饭的时间里，吴晴异常煎熬，她实在无法想象，如果男友执意要婚后与家人同住，将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场景。

　　可吴晴无法就此分手，男友对她很好，工作也不错。男友父母也都到了快退休的年纪，之后应该会在生活上给予很大帮衬。以她原生家庭的起点，她自认为，这可能是自己能把握住的，最好的机会了。

　　聊天到最后，我试图规劝吴晴不要这样想，她是个目标明确的独立女性，断言以后不会遇到更好的人，似乎言之尚早。

　　吴晴迟疑了一下，并未附和我的劝说。不过她也提到了一个细节，男友母亲问了很多关于她单位的事情，包括人事架构，她推测，男友母亲似乎是有意了解，可能想帮她一把。

　　当然，席间聊到的关于生育、教育的问题，她也就只能选择性地无视了。

　　文中晓慧、吴晴为化名，应受访者要求，文中部分信息作模糊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