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磊:经济学不是数学
赵按:这是我于2003年发表在《湖北经济学院学报》的一篇短文。虽然其中有些认识或有必要进一步深化,但文中关于“经济学的根本方法不是数学而是唯物辩证法”的认识,今天读起来,我认为仍然具有方法论的意义。在“现象经济学”已成“政治正确性”衡量标准的当下,我把拙文重新挂出来,供大家参考。
对大多数人而言,“经济学不是数学”不过是一句废话,因为二者的研究对象完全不同:前者研究的是人,后者研究的是数。众所周知,一门学科之所以不同于其他学科,就在于研究对象的不同。因此,说“经济学不是数学”,最多也不过是一句“正确的废话”。然而,人类的历史常常就是在不断重复废话的历史。对我来讲,在当代经济学越来越数学化的今天,“经济学不是数学”似乎又成了一个疑问。面对这个疑问,我不得不重复“经济学不是数学”这句废话。作为一名经济学者,这不能不说是一个悲哀。
必须承认,经济学与数学之间存在着一种天然的纠葛。在经济学中,人被定义为“理性的动物”,即“经济人”。据海德格尔考证,ratio(拉丁文:理性)原本只是古罗马商业用语中的一个词汇,意思是“算计”。因此,说人是“理性的动物”无非一也就是说人是“算计的动物”,所谓“理性”云云,不过是“斤斤计较”的代名词。正是由于理性(经济学)与算计(数学)之间的这种先验性关联,决定了数学向经济学的人侵和渗透。
公允地讲,经济学的数学化既是经济学发展之必然,也是经济学分析工具的一大进步。但是,这种不加限制的“数学化”可能正在阉割经济学的本质:理性的内涵被锁定在小商小贩的狭隘范围之内,人类丰富多彩的思想也就固化成了单调呆板的讨价还价。在计算性思维的暴政下,数学模型的高深与否成了经济学水平的衡量标准(在今天经济学的人口处,“不晓高等数学者不得人内”已然成为一条禁令)。当然,数学模型的高深与否本身并不是什么过错,但问题在于,一旦数学模型成为经济学水平的衡量标准,经济学必然在两个层而被庸俗化:
(1)复杂的表现形式掩盖了内容和本质的贫乏,原本简单的事情被复杂化了(须知:把复杂的事情简单化是本事,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是没事找事);在形式重于内容的压力下,经济学者对表现形式的追求越来越乐此不疲,经济学研究越来越象“做秀”。
(2)在数学模型的宰制下,经济学者成为“集体无意识”的“计算机”;数学模型以其至高无上的裁判身份,放逐并掏空了经济学本已十分淡薄的人文精神,它诱使经济学者逃避思想,并在总体上陷人一种“无思”的状态。
我并不否认数学之于经济学的工具意义,经济学离不开数学,但数学决不能颠覆经济学的灵魂——人。人不仅具有“理性精神”,而且具有“人文精神”。面对用数学模型构筑的经济学城堡,城堡的建筑师总会充满感情地说:数学语言多么优美、流畅、精确,等等。我不否认,从数学的专业角度来看,的确如此。但是:
其一,如果说只有数学语言才优美、流畅,那我就实在不明白,几千年来的语言文字难道就不优美,不流畅?果真如此,那么我们人类就只能用数字来交流思想和感情了,不仅经济学以及其他社会科学,甚至于《红楼梦》、中国的诗词恐怕都应改由数学模型来表达了。
其二,如果说只有数学语言才精确,那么清问:人的行为难道可以用数学语言“精确”地把握和表达吗?人类社会之所以不同于自然界,就在于人的行为不一定是“一加一等于二”。的确,随着科技的进步,人类的生存方式越来越“数字化”了,但只要人类的思想、情感、行为还不能“精确”为一组数字,那么经济学就只能是一门关于“人”的科学,而不是一门关于“数字”的科学,经济学和数学就始终存在着一个不可逾越的界限。
其实数学只是经济学的分析工具之一,经济学的根本方法并不是数学,而是唯物辩证法。什么是唯物辩证法?这属于马克思主义的ABC,简单地说:
(1)它是“唯物的”,它认为“观念的东西不外是移人人的头脑并在人的头脑中改造过的物质的东西而已”;
(2)它是“辩证的”,“因为辩证法在对现存事物的一肯定的理解中同时包含对现存事物的否定的理解,即对现存事物的必然灭亡的理解;辩证法对每一种既成的形式都是从不断的运动中,因而也是从它的暂时性方而去理解;辩证法不崇拜任何东西,按其本质来说,它是批判的和一革命的”
尽管当代经济学的方法日趋丰富多样,但是,只要我们承认“存在决定意识”,承认“任何事物都处在不断的发展变动之中”(难道不正是这样的吗),那么唯物辩证法就是把握人类社会经济发展客观规律的根本方法(如果我们还承认客观规律的话)。如果数学不能取代唯物辩证法,经济学越来越数学化的发展趋势就很值得怀疑。有人说,当今的经济学越来越“目光短浅”,经济学的关注对象越来越“鸡零狗碎”,经济学者越来越“匠人化”,我认为与这种过度的发展趋势不无关系。
2000年7月,法国一批经济学学生和教授发起了一场“经济学改革国际运动” ,运动的矛头直指脱离现实的且日益数学形式化的新古典经济学。他们强烈呼叮改革以下的流行状态:(1)没有控制地使用数学,数学成为自身的目的而不是工具;(2)经济学成为虚构的世界,理论与现实已经脱节;(3)新古典经济学在教学中的霸权主义,排斥或禁止批判性的思考。这场运动不仅在法国,而且在英国、美国等许多西方国家也引起了极大的反响。
我认为,这场针对当代主流经济学以及“数学原教旨主义”的反叛,很值得我国经济学界深思。反观中国的经济学界,情况恐怕也好不到哪儿去。在“数学化”的背景下,中国的经济学界有两类伪学者越来越多:一类是明知自己做的是伪学问,但仍要做,自欺欺人;另一类是不知自己做的是伪学问,以其昏昏使人昭昭,却自得其乐。两类均属伪学者,不过,前者之“伪”是“无耻”;后者之“伪”是“愚昧”。
人们经常引用马克思的一句话:一门科学,只有当它应用数学时才成为真正的科学(请注意:是“应用”,不是“是”)。“应用”的含义清楚地说明,数学只是经济学的分析工具,它不是经济学的主人,而是经济学的仆人。远离了人文精神,抛弃了唯物辩证法,经济学就只剩下了一堆数字、图表、模型,经济学就成了一个“见数不见人”的算盘,经济学中的主体—人也就被消解了。一旦数学反客为主成为经济学的主人,这样的经济学就只能毫无生气地龟缩在数学模型构筑的抽象世界中,与真实世界和现实生活渐行渐远,最终会沦为“现象经济学”“黑板经济学”“无心经济学”“做秀经济学”“无思经济学”。
如果这就是经济学“数学化”的结果,那么这样的经济学离其衰败的命运,恐怕也就不远了。
(注:该文发表在《湖北经济学院学报》2003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