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雪峰：村里老年人瘫痪了还能活蛮多年的

　　一、

　　2020年暑假，在河南济源市农村调研，一个身体健康的老年人说，他们村老年人瘫痪在床了还能活蛮多年。他的邻居三兄弟，父母都是八十多岁且都已瘫痪，三兄弟轮流照顾，已经五、六年了。多个兄弟分家后，父母生活不能自理，一般采取轮养，绝大多数轮养质量都比较高。村民很在乎别人的评价，其中最让人难以接受的评价之一是不孝。全村有十多位瘫痪老年人，到傍晚，子女将瘫痪父母用轮椅推出去转一转，让老年人散心，老年人也会很高兴地与邻居打招呼，年轻人也觉得自己对老年人有孝心。推老年人出来转，老年人虽然瘫痪多年仍然养得好，是很光荣的事情。也是因此，我们调研的济源村庄，没有一位老年人自杀，瘫痪在床生活不能自理老年人普遍能活七、八年甚至十多年。

　　二、

　　只要得到良好照料，瘫痪老年人能活蛮多年，这在医学上当然不是问题，因为老年人失能，往往只是个别器官丧失功能，整个身体包括思维都仍然正常。不过，从全国情况来看，老年人一旦生活不能自理，生活品质就会大降，身体上往往得不到充分照料，心理上更是备受煎熬。为了不拖累子女，也为了自己少受罪，一些地方农村老年人就可能选择自杀。

　　河南济源农村，村庄熟人社会中显然仍然有很强的敬老养老传统，村庄主流舆论仍然将孝敬父母作为最优先价值。老年人也觉得子女孝敬自己是应该的，因此，他们卧床多年，子女一直照顾，他们也觉得应该，甚至认为理所当然。也因此，在天气好的时候，子女用轮椅将瘫痪父母推到外面散心时，这些瘫痪父母会很高兴，觉得自己有面子，子女当然也会获得好评。村庄是一个熟人社会，谁家子女对父母如何村民都是知道的。如果有瘫痪老年人因为子女照料不周而自杀，这户人家的子女就会被村庄舆论所谴责，被村民眼神所射杀。瘫痪老年人即使自己病痛想自杀，他们也必须要考虑自杀会给子女声誉带来什么恶果，因此不在万不得已情况下面，不会选择自杀。

　　济源调研村不仅有良好的民风和敬老习俗，而且因为济源市工业比较发达，绝大多数农民都在本市范围务工，外出农民很少。调研村也因此一直保持了相当稳定的人口，农民家庭是完整的，所以，也有照料父母的条件。

　　三、

　　从全国情况来看，绝大多数中西部地区农村青壮年劳动力都外出务工去了，并且他们一般都是到就业机会多收入比较高的沿海发达地区务工，村庄出现了空心化，农民家庭也出现了年轻子女进城务工经商、年老父母留村务农的分离。留村务农的年老父母，只要他们身体好，他们留村务农的日子都可以说是好日子。

　　问题是，一旦他们生活不能自理，他们就不仅无法从事农业生产，而且难以维持生存。子女外出务工去了，即使回来照料，生活不能自理老年父母也会觉得拖累了子女在外挣钱。子女在家照看生活不能自理父母时间一长，久病床前无孝子，生活上照料不及时，语言上也多有轻慢，生活不能自理父母不仅身体受到影响，而且精神更加煎熬，自杀就成为生活不能自理老年人的合理选择。因此，在农村调研，常听老年人讲一句话，就是希望自己死的时候一次就死，不要瘫痪了半死不死。死的痛快果断没有煎熬，成为一些地区老年农民的强烈愿望。他们坚决反对自己生病时送到医院抢救，因为抢救过来了却瘫痪在床，还不如死了好。

　　四、

　　当然，农村老年人自杀从来不仅仅是因为年轻人外出务工所致。农民是生活在村庄中的，村庄结构不同会产生出相当不同的主导意识形态。济源农村属于我们所讲北方小亲族型村庄，这些村庄中存在诸多相互竞争的小亲族集团，村庄相互竞争就造成村庄中的舆论和话语权利。孝道是最重要的话题和形成话语权的武器，一旦有老年人自杀，村庄舆论会产生出强大能量来持续攻击自杀老年人的子女。子女对父母的孝敬，所有人也都看得见。真对父母孝敬当然很重要，即使不完全发自内心，也要遵照当地规则，做好表面文章。有些北方农村表面文章做得太多，形成了刘燕舞所说的“伪孝”，但济源农村，子女对父母的孝敬是真孝。也因此，即使生活不能自理的老年父母仍然心情舒畅，仍然能活蛮多年。

　　两湖平原是我们所说原子化地区，原子化地区中，村庄缺少强有力的结构来支撑村庄强有力的规范，舆论力量比较薄弱，且舆论力量往往站在强势群体一边，因此，这些地区瘫痪老年人就觉得自己不仅不能为子女创造财富，而且要拖累子女，不自杀都不好意思。村庄中就有一种舆论，说某某都已经老糊涂了，不知道自杀了。也是因此，这些地区老年人一旦瘫痪，他们活的时间就不会太长。

　　2020年8月19日上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