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洋:中国不缺流水线工人,教育体系需重新设计
【导读】“普职分流”、发展职业教育是今年两会的热点之一。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院长姚洋长期关注教育公平和职业教育,他多次提倡要“取消中考分流,普及高中教育”。为何现在是普及高中教育的合适时期?中国的职业教育及上升通道存在哪些问题,应该如何解决?乡村教育存在的生源和师资陷落问题又应该如何处理?带着以上问题,观察者网采访了姚洋教授。
【采访/观察者网 刘惠】
·取消中考分流
观察者网:您一直提倡“取消中考分流,普及高中教育”,结合去年“双减”政策的落地,您关注中考改革的源起是什么?为什么现在是“取消中考分流”的合适时期?
姚洋:我看到现在的教育内卷太严重了,学生的压力从高考变成了中考。从宏观数据来看,大学毛入学率已经达到55%,2020年高考录取人数占所有18岁人口比重70%以上,当然参加高考的不一定就是18岁的学生,参加高考的学生年龄大致分布在17到20岁,所以实际录取率会比较低。
第一点,我们看到高考压力在下降,但是考重点大学的压力依旧在。我去基层调研,县城高中校长说“我们这里211、985学校考的太少了”,他说现在考大学变得容易了,学生的高考压力变成了中考压力。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目前的教育制度对于青少年伤害太大,初中毕业开始“普职分流”,初中生的年龄在12岁到15岁,这个时期正是青少年形成世界观、心智发育的黄金期,让学生有很大的升学压力是非常畸形扭曲的。
第二点,“普职分流”意味着中考后一半的学生上职高,当然实际普高的比例要略高一些,有的可以达到60%。这样一来,家长十分担心孩子分流到职高,高职院校最后是通过大专、专升本这个路线上升,面对的竞争会更大。
第三个点,我看到好多学生,特别是农村地区的学生上不了高中,北大调研的数据是农村的平均教育年限至今没有超过10年,大部分年轻人只接受了九年义务教育,然后就步入社会参加工作了。
这三个点加起来,说明我国现在应该普及高中教育,但是高中教育根本用不到十二年,十年制义务教育也是可以的。
我的设想是这样的,一个学生6岁读学前班,7岁一年级,小学五年毕业后年龄是12岁,初中和高中一共五年,学生们可以在17岁毕业之后再去“普职分流”。
这时候,学生可以自主决定去读职校还是读大学,一些重点大学可以根据学习内容的需求,安排学生去读预科,按照这个计划,大学生可以在21岁左右毕业,参加工作的时间也提早了一年,能够节省社会和教育资源。
我们家长对于教育内卷的抱怨非常多,因为政策导向使得学生学习压力下移到初中阶段。我的小孩上学的时候,初中没有多少压力,现在初中生的压力又开始不断加大。现在我们不断强调职普分流,也加剧了家长和初中生的压力。
目前,中国的经济结构和科学技术发生了大的变化,而很多人还保留老观念,认为制造业流水线需要大量工人。
首先,流水线的工人数量越来越少,制造业工人占全部劳动力人口的比重只有5%。中国劳动力人口9亿人,而真实的情况是制造业不需要那么多工人。
我们经常听到的“招工难”和“技工荒”,但实际情况是企业不愿意去做投入进行产业升级,制造业工资普遍较低、工作单调、劳动条件比较差,用低端简单劳动力进行生产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工厂应该去搞自动化而不是消耗廉价劳动力资源。
中国劳动力人口9亿,劳动年龄人口平均受教育年限是10.5年,这个数据低于美日德等发达国家。劳动力规模和质量才是中国经济发展的重要优势和潜力。
此外,好多企业抱怨工资上涨快,用人成本不断上升,我们的经济发展就是为了提高居民收入水平和老百姓的生活水平。老百姓也不能接受工资永远那么低,所以我们的制造业更要走向高端,采用新技术进行产业升级,而这种情况下,九年义务教育是不足够的,我们需要提高人口的受教育年限,需要普及高中教育。
·职业教育
观察者网:这个倡议得到了很多网友和家长的赞同,您觉得这项教育改革在实行过程中可能会面临哪些实际困难?目前的职业教育存在哪些问题?
姚洋:第一个困难是教育体系的重新设计。我们需要重视教育公平和平等,政府需要回应老百姓的期待。
第二个问题,我们的职业教育大部分达不到要求,一些不发达地区的职校存在很多问题,职校教育完全是“放羊”,就像个“大幼儿园”,学生的文化课没学好,学风和校风也不好,技术也没有学到。
一般来说,职业教育需要的投入和资金一定是超过普通高中的。道理很简单,普高的数理化课程,师范毕业生差不多都可以教。职业高中需要操作机器的技能和了解机器的原理,因此学校需要聘请工厂的资深操作员。对于一个工厂的高级技工来说,他的工资接近一万元,而职校可能负担不了这个成本。
第三个原因,中国职校学习德国搞双元制,实际操作起来企业很理性,企业里需要技术含量的工作,职高生都做不了。
因此,双元制的校企联合培养就做不好,结果是学生到工厂去实习,变成了企业廉价的劳动力,做最简单机械重复的工作,还必须修完学分,使得这些孩子厌烦职业教育,毕业后不愿意进入工厂。
第四个原因,有些职业培训根本不需要两三年,比如说美容美甲等。而有些职业培训则需要更多的基础知识和更高的学历,比如护理专业,没有医院愿意雇职高生做护士,医院招聘都是大专学历起步,因为大专生学了更多的医学基础知识,懂药理。
现在的职高教育直接告诉学生,“你不要问原因,照着做就行了。”这些孩子没有学会思考,职业教育需要学会思考方式和原理而不是单纯的技能。
我觉得职业教育没有做好有这几个方面的原因,当然不排除有些地方做得很好,一些技校让学生真正掌握了一门技术,比如说车床相关专业,但是社会对这类人才需求量很小,流水线工人不需要机床相关知识,而且这样的工种已经被机器替代了。我们的工厂需要有创造力的工人。
比如说,德国蔡司镜片可以说是世界很顶尖的镜片,工厂位于德国东部城市莱比锡,它们一直坚持手工打磨镜片,后来阿斯麦尔与蔡司合作生产光刻机芯片,蔡司一开始坚持要手工制造,结果发现手工达不到纳米的精度,在阿斯麦尔的逼迫下,他们只好用机器来生产芯片。
再比如我们老是称赞日本企业的工匠精神和手工制作,但是这些在新技术面前一文不值。现代化的生产需要的精确级别很高,人工肯定达不到这个精度。
我们现在看待职业教育,不能按照以前的标准去想象。我们去职高调研,有人跟我说,“职业教育需要培养年轻人的工作习惯和劳动习惯”,这都是旧思想,好像只有体力劳动才是劳动,而脑力劳动就不是劳动。
我们要培养高级的动手能力,很多学校从小学开始学习编程,制造电动汽车,操纵无人遥控飞机,这才是能力,而我们的教育中一直缺少了这一环。
我看过成都学校的小学生,自己编程做了一个电动汽车,学生很享受这个创造的过程,我觉得这才是未来,这才是职业教育该有的样子。
现在的职业教育是装模做样,学生毕业后工厂根本不需要,流水线工厂招来学生,培训一个月上岗,我们的学生变成了一颗螺丝钉,流水线需要的技能很少,不断重复枯燥的体力劳动。即使如此,这样的工作机会也越来越少,愿意做的人也越来越少,我们的教育应该适应并积极做出改变。
观察者网:未来如果取消中考分流,我们的中职院校应该怎么安置?整个职业教育的评价体系该怎么打造?
姚洋:我觉得每个有条件的学校都应该尽量培养学生的动手能力,像成都和北京的小学生很早学习编程,会动手组装部件和模型。
我觉得学生接受完10年义务教育后,再分流也不晚,学生自主选择要上技校还是考大学,学生如果就想上技校做一个车工、铣工,他当然可以去学。比如说最简单的家电维修,按照我们的职高教育,照着说明和流程去维修,但是你不能保证所有的故障情况说明书里都有。
维修电器需要有高中电路和物理知识,在高中学会了这些知识,再去做电器维修工作就会容易一些。
我们调研碰到一个很大的企业维修公司,我们问他,“你们企业招职高学生吗?”他说:“我们一个都不招,我们的岗位至少是大专毕业,因为大专生有分析能力。”企业现在对于技术工人的要求是需要有分析思考能力的,不是以前所想象的流水线工人。
观察者网:目前的职业教育体系是从中职到高职,职校学生想考大学的难度比较大,您如何看待职业教育的上升通道问题?
姚洋:我反对用学历来固化上升通道。现在的体系设计是照着你这个思路,两套平行体系,一个是学生读普通高中,考大学读本科,读研究生和博士。职业教育改革认为职业教育要跟普通教育一样,实行本科、研究生、博士生这套体系,然后做了职业大专、职业本科、职业研究生这套学历评价体系。
实际上,职业教育不需要研究生和博士,这完全是浪费资源。读完职高的学生如果想要上本科,他就可以参加成人高考。参加成人高考之后,他可以去读研究生。
我觉得有一些需要改革,研究生考试不要强制本科学历,大专生也可以考研究生。我们当年恢复高考的时候,好多人没有大学文凭直接读研究生,后来都照样成才。
公务员报考也不应该限制本科和研究生学历,很多基层公务员的工作大专生完全能够胜任,美国公务员都不要求本科学历,我认为职业教育改革不要去搞类似于普通教育这样的平行体系,这样反而固化了上升通道,降低了社会活力。
观察者网:“职普分流”话题热议背后有技能型人才培养问题,两会期间,人大代表建议“鼓励年轻人少去做外卖和快递工作,多进工厂”,有观点认为这是互联网平台挤占了制造业资源。您如何看待这个建议和观点?
姚洋:我觉得很多人不是很了解中国的工业和制造业,中国不缺少流水线工人,这些从事外卖和快递行业的年轻人是从工厂里面出来的,工厂也不需要这么多人。我们国家已经进入服务经济主导的阶段,制造业就业规模在不断下降。相反,这些年轻人做不了工厂的工作,所以他们选择送外卖和送快递。
·乡村教育
观察者网:下一个话题想跟您谈乡村教育,目前县城教育陷落问题比较严重,县城高中严重缺少师资和生源,可以用哪些政策来解决?
姚洋:现在中央政府已经做了好多事情来应对这个问题,中央对于义务教育阶段的教师工资做了很多工作,在这基础上还是可以采取一些财政政策,比如说师范生培养出来,鼓励到农村地区教书,中央政府和省政府直接增加工资和补贴,把农村教师的待遇提高起来。
其次,要杜绝超级中学。因为超级中学吸引了好多师资和生源。这也是我提倡把小学到中学教育全部变成义务教育的原因。义务教育不应该有竞争,资源应该拉平,让学生在任何地方读书享受到的教育资源都公平。如果存在超级中学,那么好的学校能招来博士生教书,而其他学校只能师资外流了。
观察者网:外来务工人员子女的上学也是一个问题,一些城市禁止外来务工人员子女参加高考,他们往往会在中考结束后进入职校学习,如何解决这种结构性的职普分流问题?
姚洋:目前很多城市要求学生高考最后一年要回到户籍所在地参加高考,这是高考的问题。高考制度不解决,下面的问题也解决不了。
我有另外一个建议,高考要拿出一些名额来做全国统考,这些名额是给那些外来务工人员子女,户籍和学籍分离的学生。这样一来,这些学生就可以用统考名额来上大学。
我们大学每年录取人数的增量有2%到3%,改革可以用这部分增量的份额,这些学生用全国统一的考卷,招生也是全国来录取,通过这个设想来进一步实现城乡教育的公平,让学籍和户籍分离的孩子可以在学籍所在地参加高考。这样也不会挤占当地高考名额,学生在哪里读书都不会影响他的中高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