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惕大国竞争时代的危险逻辑
俄罗斯的“特别军事行动”是冷战后第一次有国家行为体针对美国主导的国际霸权体系主动采取军事行动,是相对稳定的后冷战时期结束的一个并非第一但特别醒目的标志。国际关系进入了一个以大国斗争为突出特点的新的历史时期,而大国斗争的发展和结局却有其充分体现霸权体系现实特点的危险逻辑。
乌克兰危机的直接原因是北约东扩。基于俄罗斯特色的世界观和安全观,对俄罗斯来说,地缘政治是国家安全的首要因素。在俄罗斯看来,敌对或外部势力在地里上的靠近是对国家安全的最大威胁,是生死攸关的问题,所以俄罗斯历史上总是用不断扩大版图和势力范围的方式解决安全问题。200年来,俄罗斯的版图和势力范围持续扩大,奠定了其世界大国的地缘政治基础。特别是二战后,苏联凭借战胜国地位和强大实力形成了与美国分割世界的雅尔塔格局。在这个格局中,苏联控制着差不多半个欧洲,并以此为基础主导着与美国体系对立的另一个国际体系。然而,无论是美国还是苏联,谁都不满足于这个体系,都想在全球范围建立体现自己利益和意志的完整的国际体系。于是出现了美苏争夺世界霸权的斗争,而以绝对优势建立世界霸权正是当代国际关系的突出特点。苏联解体,冷战结束意味着这场斗争有了阶段性结果,但美国和其他西方大国不相信俄罗斯会甘心失败,认为它必然会寻求重新崛起,所以它们非但没有解散北约反而不断东扩,目的就是彻底摧毁雅尔塔格局,排除俄罗斯重新扩张的地缘政治条件,甚至促使俄罗斯进一步解体。普京赋予自己的历史使命就是结束这种状态,实现俄罗斯的重新崛起或伟大复兴。前面说过,俄罗斯安全观的核心是地缘政治,普京执政以来,其最大成绩就表现在地缘政治方面。比如2008年对试图加入北约的格鲁吉亚进行军事打击,并使其失去了对南奥塞梯和阿布哈兹的控制;2014年从乌克兰取得克里米亚;2015年出兵叙利亚,保住了俄罗斯在中东的势力范围。这次,普京决心要把北约和西方挡在乌克兰之外,使乌克兰成为俄罗斯的安全屏障而不是北约的前沿阵地。对俄罗斯来说,对乌克兰的“特别军事行动”不仅是解决安全问题的无奈之举,更是俄罗斯实现伟大复兴的关键一步,占主要方面的是积极进取而非被动防守。事实上,作为具有独特文化传统和地缘政治属性的大国,俄罗斯不可能甘心做西方世界的一个边缘化的组成部分并接受美国霸权,势必要寻求主导作用。当前在俄罗斯学界大行其道的欧亚主义在某种程度上真实反映了俄罗斯的伟大抱负,即成为整个欧亚大陆的主导力量,并使欧亚大陆成为一个整体。而之所以在现在这个时候采取行动,是因为俄罗斯做出了单极格局已经或基本解体,美国霸权和西方世界正在加速衰落而俄罗斯却在走向复兴的重大战略判断。
但局面的发展显然与俄罗斯的设想有较大出入。“特别军事行动”的作战方式几乎是1968年苏联入侵捷克斯洛伐克的翻版,表明俄罗斯意在全面控制乌克兰。但行动从一开始就受到挫折,俄罗斯没能在第一时间控制乌克兰首都基辅。尽管乌克兰的军事力量与俄罗斯相比不是一个等级,但顽强的抵抗意志、基于移动通信和人工智能的现代化非对称作战方式以及西方强有力的军事援助已经使俄罗斯设想的短暂“军事行动”演变为进退两难、相互僵持的消耗性的战争。战争爆发后,西方对俄罗斯实施了史无前例的涉及政治、经济、军事乃至文化和体育的高强度、全方位制裁,其力度之大简直就是要将俄罗斯从现行国际体系中隔离出去。正如拜登在“特别军事行动”开始后发表的讲话中所说的,西方的目的就是要确保使俄罗斯成为国际舞台上的弃儿。而且在这个过程中,北约摆脱了“脑死亡”状态,重新明确了一度受到质疑的存在意义,激发了斗志。北约成员国主动大幅增加军费,长期无法实现的将各国军费增加至GDP2%的目标一夜之间得以实现。此外,乌克兰危机使一些长期中立国家的立场发生了改变。芬兰和瑞典不仅向乌克兰提供武器,还表达了加入北约的意向。德国则突破二战后不向交战方提供武器的长期禁忌,向乌克兰提供致命武器,从而使德俄之间比较暧昧的关系瞬间转为敌对。目前,虽然北约没有直接出兵,但俄罗斯实际上是与众多西方发达国家打消耗战,而以俄罗斯的经济实力肯定耗不起。显然,战争拖得越长对俄罗斯越不利,而把俄罗斯拖在乌克兰正是西方的目的。所以,如何体面地尽快摆脱僵局、跳出泥潭是俄罗斯面对的既艰难又紧迫的现实问题。随着战争进程的发展,俄罗斯在谈判中的要价逐渐降低,乌克兰的态度却渐趋强硬。从目前形势看,俄罗斯已不可能全面控制乌克兰,迫使乌克兰中立并承认顿巴斯地区和克里米亚脱离乌克兰的目标能否实现也很难说。即使乌克兰接受中立,即不加入北约,它也将要求西方大国为其中立地位提供安全保障,这就意味着即使乌克兰名义上中立,西方也将在安全、军事上深度介入。而且乌克兰还将加入欧盟,所以乌克兰仍将在政治和经济上成为西方的一员。这样的话,乌克兰的所谓中立对俄罗斯来说没有太大实质意义,俄罗斯与西方在乌克兰的拉锯战仍将长期持续。目前,俄罗斯已从基辅一带后退,在乌东部地区胶着僵持。在这个过程中,乌克兰甚至袭击了俄境内目标,西方要将战火烧到俄罗斯境内的可能性不能排除。从欧洲和世界格局的角度看,俄罗斯外部环境的进一步恶化恐怕难以避免。目前,欧洲格局已经向俄罗斯与西方的敌我极化大大迈进了一步。正如英外交大臣特拉斯所说,1997签署的《北约-俄罗斯基本法案》已经死亡,北约与俄罗斯接触的时代已经结束,北约需要一种“基于弹性、防御和威慑的欧洲安全的新措施”。也就是说,西方与俄罗斯的关系从接触加遏制全面转向了遏制和对抗,欧洲新的安全结构将在这样的的基础上建立起来。同时,中立国家纷纷站到北约一边,中间和缓冲地带日渐狭小,敌人与朋友之间的灰色区域丧失殆尽。事实上,一道铁幕已经重新在欧洲矗立起来,只不过这次铁幕东边的范围比冷战时期大大缩小了。
这就是乌克兰危机发展至今的基本逻辑,看上去像个巨大的陷阱,但关键的问题是能否对力量对比和战略态势做出符合客观实际的判断。在乌克兰问题上,西方并没有直接出兵,但对乌克兰的军事援助和对俄罗斯的政治、经济制裁就已经使俄罗斯难以招架,这说明俄罗斯的军事、政治、经济力量都与西方存在相当大的差距。当然,俄罗斯继承的苏联核力量似乎能与美国势均力敌,但大国斗争的胜负决不是由核武器决定的,而是政治、经济、军事、意识形态等多方面综合较量的结果。俄罗斯特别看重地缘政治对安全与复兴的双重意义,试图从地缘政治上寻求突破,但其政治和经济实力远不足以支撑其地缘政治目标。事实上,政治、经济、意识形态是更具基础意义的力量,往往对国家的安全和发展起着决定性作用。在危机发展过程中,可以清楚地看到西方是现行国际体系的主导力量,它可以从多个方面在相当大的程度上把俄罗斯孤立起来,并进行经济扼杀和政治丑化。经过这一回合的斗争,俄罗斯经济难免出现严重的困难和倒退,政治也可能出现严峻局面。俄罗斯本想通过解决乌克兰问题朝实现重新崛起的方向迈出决定性的一步,但结果很可能是重新面临苏联曾经面临过的严峻的考验。
值得警惕的是,在乌克兰危机持续发展的过程中,美国以中国为重点的战略部署丝毫没有受到影响,特别是台湾问题热度上升,与乌克兰问题联动发酵。在此期间,美国通过前参谋长联席会议前主席马伦和前美国国务卿蓬佩奥等前任军政要员接连访台的方式高调提升美台政治关系,突出强调美国反对任何单方面面改变现状的行为,甚至声称台湾已经是一个独立国家。同时,美国批准了拜登政府任内第三个对台军售方案,内容包括爱国者防空系统相关设备的培训、规划、部署、操作和维护。值得注意的是,美国持续发展的对台军售不仅提升了台湾的武器装备水平,还将使台湾的武器和相应信息系统与美国联成一体,从而系统性地提升台湾的作战能力。此外,中国威胁论又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美国战略司令部司令查理斯•理查德4月初在国会听证会上强调,中国战略核武库的“惊人扩张”对美国而言是“急剧升级的风险”。他警告说,美国不能想当然地认为作为五角大楼一切行动基础的核威慑“会一直有效”,如果威慑失效,美军将不得不动用战略武器。与此相呼应,英美澳三边安全合作机制以中国在太平洋地区“越来越强势的军力增长”为借口,表示将合作开发高超音速武器及相关技术和设施,并帮助澳尽早获得核动力潜艇。事实上,美国正试图联合有关国家,在亚太地区构筑针对中国的反导体系和核打击体系。不仅如此,北约在乌克兰战争的紧要时刻却格外刺耳地强调中国“威胁”。在4月初的北约外长会议上,北约秘书长斯托尔滕贝格宣称中国“对北约的安全和民主制度构成系统性挑战”。他号召民主国家团结起来捍卫自己的价值观,共同应对中国“针对基于规则的国际秩序的反击”。此外,本次北约外长会议还邀请日本、韩国、澳大利亚和新西兰这些位于亚太地区的非北约国家与会。显然,北约的目标已大大扩展,不限于欧洲和俄罗斯,正以中国为目标向亚太亚太地区伸展力量,不排除与美国在亚太地区的多个联盟关系和合作框架进行进一步的整合,从而形成一个新的、更大的联盟体系。这就是说,中国今后在亚太地区面对的不仅是美国、日本、澳大利亚等国,而是整个西方的、整体性的军事力量。可见,台湾问题已成为中美斗争的一个焦点,美国正以此为抓手武器提升、情报合作、同盟体系等多个层面整合力量,从而构筑一个巨大的战场。可以预料,一旦台海发生冲突,中国面对的将是整个西方世界,而且是中美直接冲突或美国直接介入。
美国的部署不是仅仅针对台湾问题,而是着眼于中美最终胜负,在这一点上,美国对中国和俄罗斯的目标是一样的。现在,大国关系已经渡过冷战后相对平和的时期,进入公开敌对,全力较量,必分胜负的阶段。为什么大国关系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美军最高将领、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马克•米利的表述非常准确、高度概括地代表了美国的观点。他4月初在众议院作证时说:“我们现在面对着两个全球大国,中国和俄罗斯,他们都拥有强大的军事实力,都打算从根本上改变基于当前全球秩序的规则。”显然,美国把中俄在挑战美国霸权秩序这一点上结合在一起了。美国的这种认识对中国极具危险性。前些年学界热议的修昔底德陷阱其实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历史规律,即霸权国家会对它所认为的挑战者进行先发制人的打击。美国目前对中国形成的战略态势就隐含着这个因素,而且从目前的国际形势看,这个因素正在迅速发展。形势的严峻性在于,俄罗斯已经起不到分散美国力量的作用,因为前面的分析已经清楚表明,美国非但完全没有因乌克兰问题减轻对中国的压力,反而大大加强了对中国的压力。从目前态势看,美国已决心一举压垮俄罗斯,坐收第二次冷战红利。同时不断加大对中国的压力,从而坚决防止单极格局被两极或多极格局取代,防止美国霸权秩序被其他秩序取代。
当前,国际战略基本态势是,冷战后形成的单极格局和美国霸权体系尽管危机重重但尚未瓦解,西强东弱,西攻东守仍是基本态势。而且,西方的整体性在重新增强,而东方的联合从长远看却趋于松散。事实上,中俄并不是一个联盟,也不是一个整体,俄罗斯方面从来都是从俄、中、美三角关系看中俄关系的。这种状况对中国来说并非没有积极意义,因为它给中国留出了转圜空间。美国衰落、霸权瓦解自有其内在运数,时间能解决一切问题,外力推动起不到决定性作用。在这个过程中,中国需要格外小心,以和为体,以斗为用,立足于与美国和平共处而不是将其推倒,尽量避免被认为是现行国际秩序的主要挑战者,防止形成新的东西方对立。在新的历史时期,韬光养晦已难以复制,但以退为进,适当超脱,积极防御,低调有力的行事方式应该能够为实现社会的全面进步和软硬实力的全面提升争取更多时间。
【文/任卫东,本文为作者投稿红歌会网的原创稿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