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诗词《七律·到韶山》:人民史观的诗化表达
人民史观的诗化表达——重读毛泽东诗词《七律·到韶山》
■朱向前
所谓“诗言志”“功夫在诗外”,说的都是一种基本的创作规律,即不能为文造情,不能“为赋新词强说愁”。只有真正情动于中,才可能手舞之,足蹈之,言为心声,发为浩歌。此种现象在毛泽东诗词创作生涯中表现得极为充分——无真情实感绝不勉强,甚至一年两年都无一首诗;但凡有世事人生的大悲喜、大转折、大跌宕、大冲击,必定狂飙从天落,笔底起风雷。1959年6月,他的《七律·到韶山》,便是在这种情绪之中写就的。
1936年,毛泽东在延安接受美国记者斯诺采访时,一字一顿郑重声明:“我于1893年生于湖南湘潭县的韶山冲。”自报家门,饮水思源,表明了他对故乡的深刻认同及深厚感情,韶山的风俗民情和中国传统文化早已化作一草一木、一山一水,刻入他的脑海,进入他的骨髓。早在1916年,毛泽东就以散文诗一般的语言描绘了他眼中、心中的故乡:“一路景色,弥望青碧,池水清涟,田苗秀蔚,日隐烟斜之际,清露下洒,暖气上蒸,岚采舒发,云霞掩映,极目遐迩,有如画图。”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初,毛泽东因思乡心切却又分身乏术,于1950年年初委派爱子毛岸英回家省亲,实际上是代他去向韶山的家乡父老请安问好,报喜奏捷。遥想1927年,毛泽东背井离乡,义无反顾走进中国革命的弥天烽火之中,22年少通音讯,但故园桑梓之思、丧妻失亲之痛,常在念中。现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韶山人民和无数先烈的理想实现了,百忙之中,便让岸英代为看望。这也显示出人民,乃至家乡父老在毛泽东心中的重要地位。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刚刚一年,朝鲜战事又起。为了响应毛泽东的号召,韶山人民勒紧裤带捐献了一架“毛泽东故乡号”飞机,同时,一批韶山男儿奔赴战场。至1953年,共有包括毛岸英在内的51名韶山的优秀儿女献出了宝贵生命。真是旧情未了,又添新愁。时间一晃,又过了近10年。1959年6月25日,韶山人民的伟大儿子毛泽东终于回来了。韶山沸腾了,全韶山冲的乡亲们团团围住毛主席不忍离开,这一天成了韶山最盛大的节日。夜深人去之后,毛泽东感慨万千,心潮难平,一夜吟成此作。
诗的“序言”极为平实:“一九五九年六月二十五日到韶山。离别这个地方已有三十二周年了。”感觉得到,诗人在此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但这是狂飙突进的前奏、风暴席卷的酝酿,诗人直抒胸臆,写下了这首《七律·到韶山》:“别梦依稀咒逝川,故园三十二年前。红旗卷起农奴戟,黑手高悬霸主鞭。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据说这首诗的首句最初是“别梦依稀哭逝川”,后来采纳身边工作人员梅白的建议,改“哭”为“咒”,诗人据此笑称梅白为自己的“半字之师”。从“哭”到“咒”,半字之别却大有深意藏焉,字义相去甚远,但都有点平地起风雷的意思,不管“哭”还是“咒”,都是语出惊人,遣词激烈。
自从1927年毛泽东离别韶山,弃文从武,率领秋收起义队伍走上武装斗争道路,一去就是32年。32年,“弹指一挥间”,中国革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变,那极易引发孔夫子式的喟叹:“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催生李白式的感慨:“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但又更强烈、更集中、更具体,不用“哭”或“咒”就不足以表达个中感情。
但哭什么、咒什么呢?不仅仅是白驹过隙、逝水常东、别梦依稀,更有这32年间的奋斗与付出!一个“开慧之死”就让毛泽东痛悔“百身莫赎”,还有毛氏一门的6位亲人,还有韶山众多乡亲的奉献牺牲……“红旗卷起农奴戟,黑手高悬霸主鞭。”“别梦依稀”中闪现最多的,恐怕还是32年前的历史风云。诗人在此明确注释:“‘霸主’指蒋介石。”正是因为蒋介石背叛革命,屠杀共产党人和工农群众,才逼迫共产党人奋起反抗,才逼迫毛泽东走出书斋,上山战斗,中国革命和毛泽东的人生道路由此改变。
有压迫就有反抗,就有斗争;压迫愈深,反抗愈烈,敢于斗争,必然胜利。“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毛泽东式的名句喷薄而出,这是32年的历史回顾,也是中国革命的经验总结,更是毛泽东的人生感悟。最后,末句从历史回到现实,回到眼前:“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夏日傍晚的热风吹过,稻浪翻卷中,夕阳炊烟里,挥汗如雨、辛勤劳动了一天的农民兄弟姐妹们正走在下工归家的路上。迎着晚霞,他们的脸上、头顶甚至全身都焕发出一种英雄式的光芒。这是诗人时隔32年重回故里,抚今追昔,万千思绪汇成的一个赞美式结论——这是对韶山人民的赞美,更是对全中国劳动人民和革命群众的赞美。同时,这也是毛泽东人民历史观的诗化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