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抗议、国家镇压与左翼力量：孟加拉国配额改革运动的起源和未来
本文为Jacobin杂志的Promise Li对Lydia Silva的访谈
///编译：Pony
孟加拉国的抗议活动始于反对限制获得公务员职位的配额制度，但在政府残酷镇压后，抗议活动发展成为一场更广泛的政治挑战。现在，抗议者要求为政府镇压的受害者伸张正义。
最近几周，孟加拉国爆发了反对谢赫·哈西娜（Sheikh Hasina）领导的人民联盟政府的大规模抗议运动。抗议活动最初是反对限制公务员职位配额的制度。政府当局立即对抗议活动采取了镇压行动，已造成超过两百人死亡，另有数千人仍被拘留。
本期《雅各宾》杂志中，Promise Li采访了孟加拉国农民联合会（译注：Bangladesh Krishok Federation是一个致力于帮助无地农民的组织，自1976年以来，该组织一直通过占领、抗议和法律援助帮助在该国占70%人口的无地农民）和孟加拉国学生联合会（Bangladesh Chhatra Shava）的活动家Lydia Silva，讨论了抗议运动的起源、其对孟加拉国政治的潜在影响以及该国左翼力量的现状。
Students of Bangladesh University of Engineering and Technology protesting to reform quota system in government service.
Promise Li
你能否告诉大家为何会爆发针对谢赫·哈西娜政府的大规模抗议？政府对此的回应是什么？
Lydia Silva
抗议活动始于孟加拉国最高法院恢复了一项配额制度，该制度保留了30%的政府职位给参加孟加拉国独立战争的自由战士的后代，推翻了2018年人民赢得的对配额制度的改革。
该配额制度始于1972年，当时独立运动的主要领导人谢赫·穆吉布·拉赫曼（Sheikh Mujibur Rahman）在战后国家中引入了这一制度，以表彰那些在独立斗争中作出贡献的人。然而，从一开始就有人对此不满，并且自那时以来一直有反对配额制度的运动，例如2008年和2013年的大规模抗议活动，但都未能成功。
2018年，配额制度仍然保留56%的公务员名额以供政府分配：其中30%的名额被留给自由战士的后代，10%的留给女性，5%的给少数民族，10%的给特定地区，还有1%的给残疾人，剩下的44%的名额则会基于候选人的成绩择优录取。这意味着来自工人阶级的高分学生可能会被那些因配额制度享有特权的人剥夺就业机会。
当年，学生们发起了一场大规模的反配额运动，并获得了大量公众支持。Ta们成功迫使政府减少了政府职位的配额。然而，关于配额制度公平实施的问题仍然存在。
今年6月，最高法院推翻了2018年的改革，学生们再次掀起反配额运动。起初，这场运动仅限于公立大学。谢赫·哈西娜政府本可以避免我们在最近几周看到的暴行，然而当局还是选择了用暴力回应，并拒绝与学生领袖对话。政府选择沉默等待法院的判决，忽视了校园运动。
此外，哈西娜在国家电视台上发表的讲话进一步激怒了学生抗议者，她质问道：“如果自由战士的孙子孙女不能享受配额福利，Razakar的后代是否应该享受福利？”“Razakar”是一个贬义词，指的是在1971年战争期间协助巴基斯坦军队残酷镇压孟加拉国自由战士的人。
学生们认为哈西娜在污蔑ta们的运动是叛国，ta们回应的口号是：“Ami ke? Tumi ke? Razakar! Razakar! Ke bolechhe? Ke bolechhe? Shwoirachar! Shwoirachar!”（“我是谁？你是谁？Razakar！Razakar！谁说的？谁说的？谁说的？独裁者！独裁者！”）。不过，我认为运动本可以使用更有策略的口号，将我们与1971年的叛徒区分开来，减少批评的空间；亲政府力量利用这一点进一步贬低了运动的诉求。
哈西娜执政的人民联盟的学生组织“Chhatra联盟”（译注：The Chhatra League是孟加拉国一个学生恐怖组织，该组织长期以来以酷刑、勒索、暴力、强迫卖淫来制造恐惧，在今年的反配额制运动中，该组织伙同警察对运动参与者发动一系列袭击，造成224余名学生死亡）有长期攻击批评者和运动的历史。一位人民联盟部长在国家电视台上给予其成员“让抗议者沉默”的绿灯。我们在社交媒体上传播的视频中看到许多学生被枪杀，但同一位部长否认发生了这样的杀戮。
谋杀是否是 Chhatra 联盟所为，还是反对派中在绝望时刻利用这些挑衅的其他团体所为，仍有待确认。我们现在知道的是，抗议迅速升级并蔓延到全国各地，不论是私立大学学生还是其他平民，都有死伤。
政府首先试图通过关闭所有教育机构来镇压抗议，同时对抗议者施加酷刑和折磨。政府部署了军队和边防警察，并宣布全国范围内的实施宵禁，同时关闭了全国的互联网和电话通信。根据政府的记录，有超过两百名抗议者死亡，数千人受伤。
Protesters raise the Bangladesh flag after Prime Minister Sheikh Hasina resigned, amid student-led protests that turned deadly after security forces and supporters of her Awami League party clashed with demonstrators, in Dhaka, Aug. 5, 2024.
Promise Li
今年反对配额制度的抗议活动有什么独特之处？你能多谈谈学生领袖与其他反对派团体的关系吗？你如何描反对哈西娜的广泛反对派的政治构成？
Lydia Silva
这次的配额改革抗议反映了年轻人和其他工人阶级对政府长期以来的不满。我们的全国选举越来越不公平，政府也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独裁。
每年有成千上万的失业毕业生在街头游荡，许多人希望能获得公务员职位。此外，政府的各个部门存在普遍的腐败现象。孟加拉国还面临其他经济问题，如通货膨胀和生活成本增加，再加上政府治理不善和对人权的侵犯。
这些都是诱发配额改革抗议的因素。近年来可能有新的基建项目，如Padma大桥、Karnaphuli隧道和Dhaka地铁，但这些不足以弥补那些为维持最低生活标准而挣扎的下层阶级面临的日常剥削。2018年，为劳动人民争取公平地、不受歧视地获得政府职位机会而发起的运动，如今已发展成为一场更广泛的动员，反映了普遍的系统性问题。
自孟加拉国独立以来，青年和学生运动一直是反对执政政府的群众斗争的骨干力量。如今，包括左翼和进步团体在内的广泛反对派联盟和民间社会组织都在支持学生。学生领袖从一开始就明确表示，无论ta们属于哪个政治学生派别，都应该优先考虑参与这场运动。鼓励参与者在这场广泛运动中暂时搁置政治分歧。
然而，主要反对党及其学生组织——右翼孟加拉国民族主义党（BNP）和伊斯兰主义者伊斯兰大会党（与其学生组织伊斯兰学生会合称“Jamaat-Shibir“）——正在利用广泛的学生运动，从政治不稳定中获益，以推动ta们自己的反对人民联盟的议程。
孟加拉国民族主义党的政策并不符合工人阶级的利益，就像ta们的青年组织没有解决年轻人在失业和教育改革方面的需求一样。Ta们专注于支持大型基础设施项目，但很少关注基层经济发展。Ta们过去当权时也不乏广泛的腐败和不稳定。
而Jamaat-Shibir则试图推动原教旨主义伊斯兰政策，部长们将女性比作消费品，并威胁不戴罩袍的女性的工作权利。Ta们的创始人才是真正的Razakars，这些人当年反对孟加拉国独立斗争并在战争期间犯下许多罪行。
过去，孟加拉国民族主义党与Jamaat-Shibir结盟，甚至任命一些战犯为部长。Jamaat-Shibir渗透到运动中，不负责任地对国家资产和人员进行武装袭击，在政府和学生抗议者之间制造更多的误解。2013年，我当时还是一名中学生，参加了要求对Abdul Quader Mollah和其他未受审的Jamaat-Shibir战犯进行正义审判的群众抗议活动，并见证了Jamaat-Shibir支持者在ta们的反动员中制造的暴力和混乱。
Bangladesh quota reform movement 2024 in Mirpur 10
Promise Li
孟加拉国左翼的现状如何，左翼和社会主义组织在反对派及这场学生领导的运动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Lydia Silva
不幸的是，由于意识形态分歧或某些团体与执政党结盟，孟加拉国的左翼近年来丧失了力量。两个最大的左翼政党——工人党和民族社会主义党（JASAD）——与人民联盟结盟，这导致左翼的分裂。
工人党是一个马克思列宁主义组织，由1980年代一大批左翼团体组成，至今仍与一些工人、农民和边缘化群体的斗争有联系。民族社会主义党是一个社会民主党，主张在资产阶级制度内进行改革，强调推进福利政策和其他社会正义事业。
虽然人民联盟在意识形态上一直是中立的和民族主义的，但ta们试图与部分左翼策略性结盟，以解决右翼原教旨主义问题，特别是在基地组织相关的恐怖活动增长的情况下。由于建立一个受欢迎的左翼替代方案的前景渺茫，工人党和民族社会主义党与人民联盟结盟，以对抗民族主义党和原教旨主义团体。
在议会左翼之外，其他左翼组织通过关注经济不平等以及农民和工人权利的问题，在反对派中发挥着作用。左翼民主联盟是由几个较小的左翼团体组成的联盟。虽然每个组织都活跃于社会运动中，比如孟加拉国社会主义党，但目前尚不能评估联盟的有效性在更大的范围内发挥着多大的作用。孟加拉国最古老的左翼政党孟加拉国共产党（CPB）仍在积极反对执政政府，但其领导力薄弱且内部也存在分裂。
随着时间的推移，由于各党派继续分裂而不是团结，孟加拉国左翼的力量逐渐减弱。这是令人遗憾的，因为孟加拉国左翼已经证明，只要能够团结起来，就能成为中坚力量。左翼团体与工人、农民和少数民族运动一起争取加薪和改善工作条件。我们中的许多人已经团结起来，反对政府将我们的自然资源（如石油和天然气）租给外国势力。
孟加拉国在经济上很大程度依赖服装行业，左翼政党在服装工人和工会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左翼团体与劳工领袖和组织一道，要求政府提高服装工人的工资。去年，服装工人赢得了最低工资从8,000塔卡提高到12,500塔卡（译注：约760元人民币）的胜利（尽管这远低于ta们最初的要求）。
Promise Li
你的组织孟加拉国农民联合会（BKF）在组织无地农民和其他边缘化群体方面一直是一股重要力量。你能谈谈你们组织的工作及其与青年和学生组织的关系吗？
Lydia Silva
孟加拉国农民联合会（BKF）在孟加拉国的四十九个地区拥有160万会员。我们的中期计划是动员农民和无地人群争取真正和全面的土地改革，使ta们能够获得可耕地和粮食主权，并有尊严地生活。
我们还支持小农户努力获得更公平的农产品价格，组织优质种子银行供农民交换，并为贫困农民提供公共服务。农民联合会还为我们的会员提供法律和医疗服务，特别是那些受到小资产阶级土地掠夺者攻击的人和那些因参与占领政府未使用土地（khas）运动而面临指控的人。通过激进的行动，我们成功地在全国范围内为无地农民赢得了再分配的土地。
农民联合会与其他群众组织紧密联系，如孟加拉国女性农民联合会（Bangladesh Kishani Sabha）、孟加拉国原住民联合会（Bangladesh Adivasi Samity）和孟加拉国学生联合会（Bangladesh Chhatra Shava）。我在农民联合会和孟加拉国学生联合会的中央委员会都有职务。孟加拉国学生联合会起源于农民联合会中形成的一个大型学生联合论坛，该论坛现在独立于农民联合会运作。
2022年，孟加拉国学生联合会成立，现在在全国范围内拥有近三千名成员，主要活跃在达卡、巴里萨尔和迪纳杰普尔地区。它一直在为性别平等和教育改革等问题而奔走，例如，要求政府兑现在每个地区设立一所免费公立学校的承诺，并倡导为农村贫困学生提供廉价教科书。它还通过讲座和读书会，包括阅读马克思主义文本，促进政治教育。
我和其他农民联合会的活跃成员一起也加入了孟加拉国共产党（马克思列宁主义）。我们团体支持托洛茨基的不断革命论——社会主义革命必须是国际性的，由工人阶级在一个连续的过程中领导的。这与孟加拉国其他左翼团体（如工人党）传统斯大林主义或马克思列宁主义的道路不同。
我们还坚持安东尼奥·葛兰西的原则，即马克思主义者必须在社会的经济和文化各领域中建立工人、农民和其他劳动群众的反霸权，以对抗资产阶级的霸权。建立这种反霸权是革命的前提，我们可以通过加强全国下层阶级的斗争，同时在农村原住民社区中培养有机知识分子来实现这一目标。
孟加拉国学生联合会和孟加拉国共产党（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大多数青年成员是农民和非正式部门工人的孩子，ta们也围绕农民权利、土地改革、荒地使用权、气候正义和生态农业等诉求积极组织起来。我们已经听说了我们的农民成员的孩子们在ta们所在地区参加运动时受伤的情况，并积极为ta们提供支持。
People gather to celebrate the resignation of Bangladeshi Prime Minister Sheikh Hasina in Dhaka, Bangladesh, on Aug. 5.Anik Rahman/Middle East Images/AFP via Getty Images
Promise Li
你认为这场斗争的下一步是什么？
Lydia Silva
斗争还没有结束。政府再次改革了配额制度，但仍有超过六千名抗议者因全国范围内的镇压行动而被捕。学生领袖仍然被通缉，并被从ta们的家中和医院带走。有些人因为与反对党有联系而受到迫害，而许多是无辜的平民，ta们可能会无限期地被监禁。
警察在街上随机对人们的手机进行检查，以寻找与运动有关的任何联系。我知道有一个十七岁的孩子被判七天监禁，但在群众压力下才取消。不过，他还是被送到了少管所，等待进一步调查。
在学生们的诉求清单中，只有关于配额改革的诉求得到了满足。政府仍未对杀戮和酷刑承担任何责任，也没有将罪犯绳之以法，或公开向因试图找到体面工作以结束ta们经历的代际贫困而被屠杀的孩子的家庭道歉，更没有向在自己家阳台上被击中头部的幼儿道歉。
还有一个人仅仅因为向抗议者送食物和水以示声援而被枪杀，这段视频已被广泛传播。尽管被捕的学生在公开声明中宣布停止抗议，但其他尚未被捕的学生领袖仍在试图继续抗议。我们必须继续积聚力量并呼吁国际团结。我们希望学生在推动进一步改革的过程中，正义能够得到伸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