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书连载| 刘继明新著《黑与白》第二部·卷五·第二章


  1.厂长

  密云县地处北京东北部燕山山脉,距北京市区约70多公里。县境有两条河流,一条叫白河,一条叫潮河。白河起源于河北省沽源县,经赤城县、延庆县、怀柔县流入密云县境内;潮河起源于河北省丰宁县,经滦平县流入密云县境,著名的密云水库就是将这两条河拦截蓄水建成的。

  潮河古称鲍丘水。公元前1万年以前的晚更新世,白河出山后向南流,经小中河,至通县北汇入永定河。潮河出山后向南流,循木林、杨各庄、古河道南下,从荆坨开始,循今鲍丘水故道东南流,于侯家营汇入蓟运河。公元前1万年~前3000年的早、中全新世,白河向东改道,潮河向西改道,二河行至今潮白河谷地两侧在通县以东汇入永定河,在密云县古北口入境后,流经下会、辛庄,于大漕村西注入密云水库,水库以下潮河纳支流红门川河后,于县城西南河槽村东与白河汇合后称潮白河。

  潮河在密云境内长约55公里,河道婉蜒奔腾于崇山峻岭之间,每到汛期,洪水咆哮而下,声如巨潮,得名潮河。密云水库以上为上游,河长24公里,流域面积约234.5平方公里;水库以下至白河汇合口为下游,河长31公里。明朝嘉靖三十四年(公元1555年)以前,潮河不在河槽村东与白河汇合,而是由密云县城东南经提辖庄、牛岔峪向南经现在顺义县的唐指山,行至大胡家营南、牛栏山以东与白河汇合。《密云县志》卷一之五记载:“由明嘉靖间引白壮潮,以利漕运,客强主弱,挟以俱趋,自此而白为君,潮为佐矣。”由此可见,从明嘉靖三十四年引白壮潮之后才使潮、白两河汇于河漕村东,主流改行至怀柔、顺义两县边界处,经围里、太平庄东、大胡家营西入原河道。原潮河河道即为现在流经密云县和顺义县的小东河。

  6803工厂就坐落在白河与潮河流入密云水库交汇处一个叫五里界的小镇上,五里界距县城约三十多公里,以前是一个只有二十来户人口的小山村,6803工厂建成后,短短二十多年的时间,就发展成了一座人口上万的繁华集镇。

  1968年秋天,当一支穿着军装的施工队伍悄无声息地开进五里界时,当地老百姓还不知道即将建立的是一座什么工厂,施工人员都是清一色的解放军战士,工程用“6803”代号指称,工地上围着铁丝网,入口处站岗的士兵头戴钢盔,手握钢枪,禁止任何闲人靠近,进出的车辆也用帆布盖得严严实实……一切都显得那么神秘。其时,文化大革命正在中国大地上开展得轰轰烈烈,处于偏乡僻壤的五里界,也偶尔能见到几个胳膊上戴着红袖章的红卫兵。首都北京更是不断掀起一股股革命高潮,不断通过电台和报纸波及到全国;在更远的北方,中国跟苏联的边境线上,一场震惊世界的珍宝岛之战刚刚爆发不久,战争的阴影仿佛随时可能降临到中国人的头上。凡此种种,都让当地人感觉到这个工程异乎寻常,甚至猜测可能有军方背景……

  五里界老百姓没有猜错,6803的确是一家军工企业,隶属于国防科工委,主要生产水陆两栖坦克。水陆两栖坦克当时还属于尖端军工技术,据说由林副统帅亲自主抓,正处于研制试验阶段,中苏边境突然爆发的军事冲突,使中国军方最高层决定将这项技术提前投入生产,并计划两年之内进入解放军的战斗序列。

  两年后的冬天,6803厂生产的第一批水陆两栖坦克如期出厂后,便直接配备到了中国北方边境地区的解放军装甲部队。但相隔仅一年,便发生了震惊中外的林副统帅叛逃并在蒙古温都尔汗机毁人亡的事件。谁也不知道这起事件对6803厂产生了什么影响,但此后不久,厂里的领导班子整个儿换了一套人马,不少中层干部和技术人员也脱下军装,转业到地方去工作了……

  路胜平就是在这时候调到6803厂当副厂长的。

  路胜平刚调到6803厂时,才三十岁出头。6803厂是直属国防科工委领导的正师级单位,副厂长相当于副师长,路胜平这个年纪就当副厂长,算是比较年轻的干部了。年轻时的路胜平精精瘦瘦的,脸孔有棱有角,一双不大的眼睛炯炯发亮,再加上黝黑的皮肤,十分富有军人气质,美中不足的是少了一条胳膊。他那条胳膊是在珍宝岛自卫反击战上丢掉的。路胜平是解放军援越部队635团高炮连的连长。在一次防空作战中,他在全连战友损失殆尽的情况下,一个人用高射机枪,打光阵地上最后三箱子弹,击落了四架美军飞机。回国后,路胜平荣立了一等功,获得的奖品是一套《南方来信》。这是一部记叙越南人民抗击美帝国主义斗争的报告文学集,其中也写到中国军队抗美援越的斗争事迹,由中国青年出版社译成中文出版后,在全国尤其是青年读者中产生了极大的反响。路胜平对这套书爱不释手,带着它从南方转战到北方的中苏边境,并参加了著名的珍宝岛自卫反击战。其时,路胜平是驻守珍宝岛的边防部队某团副团长,亲自指挥炮营摧毁了苏军最先进的T62坦克群,在珍宝岛之战中践行“生命不息,战斗不止”的战斗英雄于庆阳,就是在他怀里闭上眼睛的。在那场战斗中,路胜平失去了一条胳膊,同时荣立了二等功。不久,他就带着荣立一等功、二等功的战斗英雄光环,从前线部队转到后方,在国防科工委所属的沈阳军工部门工作,直至调到6803厂担任副厂长……

  作为战斗英雄,路胜平身上有一种似乎与生俱来的荣誉感,原本也雄心勃勃地想在新的岗位干出一番业绩,但时运不济,调到6803厂不久,刚配备到部队的水陆两栖坦克就悄悄停产了。对于停产的原因,6803厂从领导到普通干部职工嘴上不说,却都心知肚明,除了林彪事件的影响,主要还因为珍宝岛冲突之后,中苏两国原本十分紧张的局势出现了很大程度的缓和,加上不久美国国务卿基辛格和总统尼克松先后访华,国际国内形势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一度笼罩在大多数中国人心头的战争危险似乎消除了,6803厂的水陆两栖坦克不再具有战略装备上的紧迫性,也就顺理成章地停产了……

  有一段时间,6803厂几乎处于休眠状态,不仅厂里的普通干部和工人,连路胜平这个副厂长也整日无所事事。那段时间,他隔三差五就要回家一趟。

  路胜平是本地人,家离五里界只有十多里路程,开车半小时就到了。

  路胜平家以前住在白河边,1958年修建密云水库移民搬迁时,才迁到潮河边的,路胜平调回密云,也跟家里有关。他爹去世早,是娘一手把他拉扯大的。爹是个猎户,是白河南岸远近闻名的神枪手,经常拎着杆火铳,到燕山脚下的老林子里打猎,每次都能打到一些兔子、山鸡之类的猎物,带回家,让娘做了,端上一钵香喷喷的野味,全家老小像过年似的美美吃一顿。爹平时不喝酒,只有在打到野物时才喝,总是喝得满脸红光,烂醉如泥,吐得满屋子都是秽物,娘又是煮姜汤,又是用湿毛巾给爹敷上被酒烧得发烫的额头,从无半句怨言。路胜平有个姐姐,比他大好几岁,在他很小时就出嫁了,婆家在白河北岸,那时白河上没有桥,过河靠渡船,上下游好几里才有个渡口,碰上刮风下雨还得停渡,来往不方便。姐姐出嫁好几年,也没回来过几次,爹娘和路胜平也很少去姐姐家。路胜平上高中那年,姐姐生了二胎,是个儿子,自然要好好热闹一番。姐姐头胎生的是女孩,爹娘都没去庆贺,这次还能不去?去姐姐家头天,爹去燕山脚下的老林子打了一下午的猎,回来时火铳上挂着两只山鸡,还在往下滴血呢。第二天,爹就带着这两只山鸡到白河北岸姐姐家贺喜去了。作为女儿,姐姐知道爹的嗜好,特意让请来做酒席的厨子,把那两只山鸡炖了一只,给爹下酒。人逢喜事精神爽,爹平生第一次得了外孙,心里高兴,喝酒也就比平时更放肆,到散席时,姐姐专门叫来陪爹的几个亲戚没醉,爹却醉得昏天黑地,不省人事,被人架到房里睡了小半天,醒来后已近天黑,姐姐想留爹过一夜,可爹说什么也不肯留下,坚持要回家。渡口在上游十几里路远的地方,爹从北岸回到南岸,回家要经过燕山脚下那片老林子。那会儿,天已经煞黑了,爹在林子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着,他以前经常在老林子里打猎,轻车熟路,闭着眼睛也不会迷路。就在爹快要走出老林子时,不远处突然响起一阵啪刺刺的声响,爹睁开朦胧的醉眼,看见一头黑乎乎的野猪从旁边的荆棘丛里窜出来,那头野猪十分壮实,足有三百多斤重的样子,身上的毛刺又粗又黑,像一支支利剑那样奓开着。爹被酒灌得晕晕乎乎的脑袋一下子被惊醒了。爹以前曾不止一次地碰上并打死过野猪,但从未像现在这样近距离遭遇过,但他毫无惧色,以极快的速度从背上取下火铳,对准那头近在咫尺的野猪就是一枪。如果在平时,这么近的距离,这一枪肯定能击中野猪的命门,可爹那会儿酒还没有完全醒过来,加之又是天黑,枪口稍稍偏了一点儿,击中了野猪的肚皮。那头野猪突然遇上猎人,本来也有点蒙,由于这一枪未致命,反而把它激怒了,激怒的野猪比老虎还要可怕,没等爹给火铳填上火药,野猪就一蹦三尺高,嚎叫一声,把爹扑倒在地上……

  这都是路胜平后来听说的。爹死后,路胜平高中毕业,正赶上部队征兵,就报名参了军。

  路胜平入伍后的第二年,母亲托人给他说了一门亲事,对象叫山菊,是本村的一个姑娘,从寄来的照片上看,人长得俊秀灵巧,笑起来两个酒窝格外诱人,路胜平寻思自己在部队上,家里只有娘一个人,身边连说话的伴儿也没有,孤零零的,就利用回家探亲的机会,把婚事办了。婚后第二年,媳妇生了个大胖小子,由于南方战事吃紧,所在的部队正要开赴越南,路胜平没有顾得上回家看看儿子。不久,白河上修建水库,库区大移民,娘和媳妇,还有刚满周岁的儿子,就举家从白河迁到了潮河边。其时,路胜平已随部队参加抗美援越,到了炮火连天的越南战场,更是没法回家探亲了。

  两年后,路胜平随部队调回国内,才有了一次探亲的机会。当他在潮河边的新家见到娘和妻儿时,心里真是悲喜交加。娘比以前老了不少,头发几乎全白了,见了儿子只是不停地抹泪,反复唠叨“要是你爹还在就好了”这句话,听媳妇山菊说,自从搬迁到潮河后,娘一天也没间断过想念白河边的老家,经常嚷嚷要回去看看。爹死后葬在白河边上,娘真正想念的是爹。可随着水库的建成蓄水,老家早已被淹没,回去也见不到爹的坟了。路胜平望着白发苍苍的母亲,心里一阵感伤。不过,让路胜平欣慰的是,儿子已经三岁了,脑门鼓鼓的,一双眼睛像两颗黑宝石,乌亮乌亮,格外惹人疼爱。儿子自生下来后还没见过爹,也不会叫爹。山菊把他从越南前线寄回来的一张照片拿过来给儿子看,“潮儿,这是你爸爸,叫爸呀!”可儿子就是一声不吭。“潮儿”这名字还是路胜平取的。那次,媳妇生下孩子后写信问给儿子取啥名,他一琢磨,儿子是在潮河边降生的,就叫“潮儿”吧!可是现在,已经长到三岁的潮儿却不肯叫他这个爸爸……他心里堵得慌,差点掉下泪来。

  探亲假期间,路胜平大部分时间都跟儿子泡在一起。他想把以前亏欠潮儿的债弥补回来,为了讨得儿子欢喜,他把自己也变成了个小孩儿,成天跟潮儿在一起玩自己小时候玩过的游戏,什么丢草耙、捉小鸡、滚铁环等等,凡是小时候玩过的游戏,都跟儿子玩得乐此不疲。他还带潮儿在潮河里学会了游泳。潮河是白河的支流,河道比白河窄,水流却湍急许多,为了安全,他用家里一支旧板车轮胎做成游泳圈,套在潮儿腰里。没过几天,潮儿就学会了游泳,不用游泳圈,也能游几米远。到探亲假结束回部队时,潮儿已经离不开路胜平,拉住他叫“爸爸、爸爸”,难舍难分,不肯松手……

  探亲回到部队后不久,路胜平就从南方调到了北方,一年后,珍宝岛之战爆发,他所在的边防军也参战了。率领部队奔赴前线之前,路胜平做好了牺牲的准备,把儿子的照片装在贴身的口袋里。那是不久前媳妇山菊寄来的,照片上,儿子又长高了一些,鼓鼓的脑门,乌黑的眼睛,戴一顶他离家时留下的军帽,帽子上的五角星闪闪发亮,透露出一股小男子汉的虎气和帅气。再过一年,儿子就要上小学了,他寻思给儿子买个小书包寄回去。但他做梦也没想到,战斗结束后刚回到后方,他就接到了媳妇山菊打来的电报,潮儿跟小伙伴在潮河游泳时不幸溺亡。后来听山菊说,潮儿本来是抱着他做的那个游泳圈下水的,可轮胎不知被什么东西刺破了……

  路胜平觉得,自己欠家里的债永远还不清了。就从那时起,他产生了转业回老家工作的念头。

  一年后,路胜平遂如愿以偿调到了6803厂担任副厂长。潮儿溺亡后的第二年,妻子山菊生了个女儿,叫杏莉。工厂所在地五里界离家里只有十多里路,这样,路胜平就可以在周末和节假日回家照顾娘和妻女了。

  1980年代后期,随着军队开始允许经商,6803厂也跟大多数军工企业那样,把军用摩托的生产改为生产民用摩托,并走上了独立经营、自负盈亏之路。路胜平就是在这期间担任厂长的。

  转轨后,6803厂行政上还属于国防科工委管辖,但早已脱离军工序列,转为军地两用企业了。两栖坦克停产后,曾经生产过一段军用摩托,没有了军工企业的优惠政策,一切全靠企业在市场上发展打拼,对6803厂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考验,对战斗英雄出身的厂长路胜平更是大姑娘坐轿头一遭。为了使厂里生产的飓风牌摩托市场竞争中占领一席之地,他不仅在工厂内部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还亲自抓产品销售,以至有人说他这个厂长都快成供销处长了。以前作为军工企业,6803厂的产品是皇帝的女儿不愁嫁,供销处显得无足轻重,现在则成了全厂最重要的部门。为了更好地适应市场竞争,路胜平效仿国外企业,把供销处改成了销售部,他在大会小会上讲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生产的产品再好,卖不出去也等于一堆废铁!”为了把产品销售量搞上去,他使出了浑身解数,可还是收效甚微。转轨几年,6803厂连连亏损,连工资都发不出来。为了给职工发工资,路胜平一边找地方银行贷款,向上级部门申请资金援助,拆了东墙补西墙,一边想方设法为产品寻找销路,亲自带领推销人员到全国各地跑。可由于供销处的那些职工都是在计划经济条件下培养起来的,脑子里的观念和行为方式还是以前的那一套,销售上始终没有太大的起色。为了更新观念,路胜平利用业余时间给自己充电,什么效率就是生命,时间就是金钱,企业的竞争实质上就是人才的竞争等等,都被他背得滚瓜烂熟。那段时间,路胜平求贤若渴,决定向社会公开招聘推销部经理,开出的薪酬比他这个厂长还高,可广告在北京的报纸上登出去后,应聘者寥寥无几,究其原因,还是6803厂地处偏乡僻壤,对真正的人才缺少吸引力……

  2.伯乐和千里马

  巴东刚到6803厂时,职工宿舍没有空位,住在行政办公楼的一间库房里。库房在一楼,比较潮湿,但面积大,足有二十来平米,比一般的职工宿舍大多了,原本是用来堆放劳保福利用品的,归后勤处管;巴东在销售部,按说没有理由住后勤处的房子,何况还是办公库房重地?还是厂长路胜平亲自出面找后勤处,才同意他住进去的。

  以前还是军工企业时,6803厂的保密和保卫措施极为严格,门口有军人站岗,本厂职工进出厂区也要经过严格检查,外来人员进厂办事也有一套复杂的登记手续,整个厂区用高大院墙围得严严实实。军转民后,厂门口的军人岗哨撤掉了,进进出出也不再像以前那样严格。尽管如此,厂部办公大楼还是管理得比较严,除了上下班时间,每天晚上8点大门就上了锁,不允许任何人随便进出。巴东住在一楼的库房,一到晚上就只能老老实实待在房间里,如果从外面回来晚了或要出去办事,还得找大门传达室的师傅磨半天嘴皮子。传达室归保卫处管,管大门钥匙的赵师傅是从部队退伍的,北京通县人,脾气不大好,平时对巴东爱理不理的,有一天夜里他工作饿了,想出去到镇上的小卖部买点吃的,可扯破嗓子喊了半天,赵师傅也不肯开门,还有一次,巴东水土不服,吃了食堂的饭食,半夜突然胃疼,要去厂部卫生室打针,赵师傅回家去了,巴东疼得在地上打滚,后来还是给厂长路胜平打电话求助,派人从赵师傅家里拿到办公楼大门钥匙,把他送到卫生室,医生说,要是再晚来一个时辰,急性胃炎转成胃溃疡,巴东没准会有生命危险呢。

  从那以后,厂长路胜平特意吩咐后勤处长,给巴东专门配备了一把钥匙,他一天二十四小时可以自由进出办公大楼,生活方便多了。不仅如此,路胜平还亲自给后勤处打招呼,让食堂给巴东开小灶,每天做一顿白米饭。巴东是南方人,每天三顿吃面食,肠胃受不了……

  起初,6803厂的人只知道巴东是一个刚刚大专毕业的小青年,在销售部,像他这样的销售员少说也有一打,并没有太在意。可自从这一系列特殊关照发生之后,人们开始对巴东另眼相看了。许多人猜测巴东和厂长路胜平是不是有什么特殊关系,很快有人打听到,巴东跟一般新招来的大学生不同,他是厂长路胜平在火车上发现的“人才”,有人进一步猜测,巴东和路胜平并非一般的千里马和伯乐的关系,还有一层特殊的关系。路胜平一直很怀念不到七岁时就在潮河里溺亡的儿子,至今在办公桌的玻璃板下还压着儿子的照片,有人发现,销售部新来的大学生巴东长相酷似厂长夭折的儿子。还有人掐指一算,路胜平的儿子如果活到现在,正好跟巴东的年龄差不多……

  说的有鼻子有眼,让人不得不相信。但随着巴东在工作上不断创出佳绩,这些猜测便戛然而止了。

  到6803厂工作才一年,巴东就接连拿了三次月销售冠军,在销售人员中独占鳌头。一直为飓风摩托的销售量愁眉不展的厂长路胜平破天荒地舒展开了眉头,不仅在全厂大会上公开表扬销售部,还宣布给销售部额外颁发奖金,并亲自给巴东戴上了“销售状元”的绶带。

  6803厂的人越来越相信,厂长路胜平和新来的大学生巴东的关系,的确是那种伯乐和千里马的关系。

  不仅厂里人都这么认为,连巴东自己也这样想。当初,巴东在北京求职无门,困在小旅店濒临山穷水尽,只好投奔火车上刚认识不久的路厂长,对方二话不说就把他收下,在销售部当了推销员。父亲巴光明在砖瓦厂干过多年的供销采购,巴东从小耳濡目染,对于怎么把东西以尽可能高的价格卖给别人,把别人手里的东西以尽可能低的价格买进几乎无师自通。在经院学习的那两年,许多经济管理课程他差不多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几乎没留下什么印象,唯独记住了一句话,是西方一个著名企业家讲的:“全部的经济学知识加起来一句话就可以概括:怎样合法地把别人兜里的钱装进自己兜里。”进6803厂后,巴东把从父亲那儿和大学课堂里学到的“一句话经济学”很快付诸实践了,并取得了立竿见影的成果,凭借这些成果,他不仅在6803厂站稳了脚跟,而且赢得了厂长路胜平的特别赏识。

  现在,巴东越来越确信,6803虽然地处偏僻,却是他施展才华的好地方。他觉得,自己也许天生就是干推销这一行的,包括在火车上认识路胜平,这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因此,巴东打心眼里感激路厂长,把他视为伯乐,当成了自己的恩人……

  对于厂长路胜平来说,巴东起初的确只是他眼里的一匹“千里马”,并且为自己仅凭一面之识就能慧眼识珠而自鸣得意,经常在许多场合以伯乐自诩,向本厂的下属和企业界同行介绍自己发掘人才的经验。他越来越喜欢这个具有超常推销能力的青年:能够在如此短的时间内,竟然在他的老家东江省建立起飓风摩托的销售网点,不仅个人创下了销售奇迹,并且以点带面,把南方数省的销售网点连成一片,从而带动了整个6803的销售工作。他觉得自己没看错,这的确是个销售天才。

  路胜平是军人出身,从不掩饰自己的喜好爱憎,对巴东也是如此。他不但从生活和工作的点点滴滴关心和照顾这个从南方来的年轻人,还经常带着巴东一起去全国各地出差,大事小事几乎形影不离,两人的关系走得比跟他的秘书和司机还近。有时,甚至连私事都要带上巴东。以前,路胜平办点儿不宜让更多人知道的小事甚至私事,比如逢年过节给当地有关部门领导烧香拜佛送点礼品,或者去北京向6803厂主管部门的领导做礼节性拜访,都是带厂办秘书兼司机丁冬去的。6803厂行政上隶属国防科工委,财税归地方政府管辖,两边都是婆婆不能得罪,每年少不了打点打点,而这类事情亦私亦公,非私非公,界限很难掌握,知道的人自然越少越好,免得引起误解。但现在,这个位置渐渐被巴东取代了。为了让巴东学会开车,路胜平破例让他去县城的驾校学了一个月,以后用车,只要巴东在厂里,路胜平便不再叫丁冬,而是让巴东给他开车,以至厂里有人议论,巴东实际上成了路厂长的兼职秘书……

  这些议论,或多或少也传到了路胜平和巴东的耳朵里,巴东还有些顾虑,几次路胜平厂长让他去开车,都想推脱,“厂长,您还是让丁秘书开车送您去吧?”

  “咋的,你怕人说闲话啦?”路胜平眼睛一瞪,甩了下那只空洞洞的袖筒说,“你要是怕,赶明儿我就让办公室下个文,把你调来当我专职秘书……”

  其实,路胜平只是开个玩笑,在别人眼里,当秘书可是提拔和重用,路胜平却不这么认为,他还指望这个销售天才再创佳绩,帮自己把6803厂带出低谷呢。

  巴东跟路胜平相处久了,也了解他那种雷厉风行的军人作风,知道厂长只是说笑,也就不再坚持了。

  3.去密云水库

  五一节上午,巴东正在宿舍里睡大觉。他前两天去东江省出差,在大江见到了宗天一、杜威等一帮老朋友,又增加了几个新的销售网点,回来后累坏了,打算趁五一放假好好休息休息,正睡得香,就被厂办秘书丁冬叫醒了。

  “快起来,巴东,路厂长让你开车跟他出去一趟……”丁冬手里拎着大包小包站在门口,催促着巴东。

  巴东瞅瞅丁冬手里的大包小包,寻思路厂长八成又要去给县财政税务部门的领导进贡,以前只是元旦春节才去,现在连五一节都不落空,这也太频繁了吧?想到平时工作上那么果敢威风的路胜平,到了那些地方财神爷面前竟然一副委曲求全的样子,巴东心里总觉得不是滋味儿,便打了个哈欠,借故推脱道:“我出差刚回,你跟厂长说一下,你跟他去吧……”

  “厂长知道你刚回来才让我叫你的!”丁冬白了巴东一眼,“我想去还没这个荣幸呢!”说着,把车钥匙塞进了他手里。

  巴东从丁冬的话里听出一股酸溜溜的味道,只好不再说什么,接过车钥匙,匆匆收拾一下,从宿舍里出来了。

  车已经停在办公楼门口了。那是一辆崭新的草绿色北京越野车,去年才换的;这之前,路胜平乘坐的是一辆五十年代产的北京吉普,苏式发动机,马力虽然足够了,但由于年代太久,节气门和油门严重老化,经常出故障,爬坡时给不上油,几次差点出车祸。这种老爷车本来早该淘汰的,可前两年工资都发不出去,路胜平一直拖着没有换,直到这两年厂里的效益好起来,才换了这辆最新款的北京越野。四轮驱动型5速手动变速器,能上550毫米高的台阶,可以跨越700毫米的壕沟,底盘离地间隙440毫米,再不平的山路也如履平地,简直像开坦克一样,牛气十足。这辆车虽然不是路胜平的专车,但平时除非他出差,别的厂领导很少乘坐,因此也等于是路胜平的专车。

  此刻,路胜平坐在后排座上,摇下半边车窗玻璃,一只胳膊露出来,手指缝里的香烟冒出袅袅的青烟,由于戴着墨镜,不大看清他的脸。前天出差回来后,巴东已经向路胜平和销售部领导汇报过工作了,这会儿也就不讲客套,打开车门,坐上驾驶座,直接发动越野车,朝厂门外驶去。

  从6803厂大门出去是一条宽敞笔直的柏油路,开出不到一公里就是五里界镇。公路上车辆像蝗虫一样川流不息,不少都是6803厂出产的飓风摩托。半年多前,路胜平推出了一项政策,凡本地居民购买飓风摩托,一律七折优惠,五里界开飓风摩托的人一下子增加了不少。虽然6803厂从中没赚什么钱,却为飓风摩托做了一次大广告,从那以后,飓风摩托在密云县乃至整个北京市的销售量暴涨了近三成。建议推出这项政策的就是巴东。“我爸说,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你要想人家买你的东西,首先得给人足够的甜头……”巴东对路胜平说,他之所以能在东江省迅速打开销售局面,就是这样做的。那次,巴东本来还想告诉路胜平,他给负责东江省销售代理的杜威的回扣比一般人高出两个点,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驶出五里界镇不远就是一个T字路口,往左通往密云县城,巴东习惯地把方向盘往左一打,越野车便拐向了去县城的公路,但路胜平突然叫了声:“停!”同时用手往右指了指。巴东哦了一声,心想厂长这是要回家呢,便急踩刹车,把车掉转头,向右边的公路驶去。

  往右是通往潮河边的,路胜平的家就住在潮河边,以往每逢节假日,如果没有紧要的工作,路胜平都要回家住一晚,顺便把厂里发放的过节物资带回去。巴东开车送他回去过几次,算是轻车熟路。不到一刻钟,就来到了去路胜平家的岔路口,巴东刚要打方向盘拐上那条岔路,只听路胜平又吩咐道:“不要拐,直走……”

  巴东及时打直了方向盘,同时心里嘀咕,这是要去哪儿呢?他从后视镜偷偷看了一眼,但路胜平戴着墨镜,根本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他只好问了一声:“厂长,咱们去那儿?”

  “密云水库。”路胜平简单地回答。

  巴东仍然觉得有点摸不着头脑。如果是别的领导,巴东也许就不再问下去,按照领导的指示往前开就是,可他跟路胜平之间比一般领导和职工的关系亲密,因此又追问道:“去密云水库……干啥?”

  这次,路胜平没有马上回答,停顿了片刻才说:“北京来人了……”

  巴东听了,不再吱声。但路胜平的回答,不仅没有消除他心里的疑问,反而使他的好奇心更加强烈了。

  对于密云水库,巴东最早是念中学时从课本上知道的,课文上对这座水库的介绍只有寥寥数语,他至今还记得:“密云水库,位于北京市密云县城13公里处,位于燕山群山丘陵之中,建成于1960年9月份。面积180平方公里,环密云水库有200公里。密云水库库容40亿立方米,平均水深30米,是首都北京最大的也是唯一的饮用水源供应地。库区夏季平均气温低于市区3℃,是一处避暑胜地。密云水库特产野生密云水库鱼,是北京著名的鱼乡。”那时候,他怎么也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来到与密云水库相隔不到二十公里远的6803厂工作。

  巴东这是第三次去密云水库了。第一次是刚到6803厂不久,国庆节厂团委组织青年职工去密云水库参观旅游。当他从大巴车上下来,抬眼一望,但见绵延起伏的燕山脚下,一座巍峨的大坝耸立在眼前,水库宛然在目,犹如一块美玉,那么恬静、安谧,水面上鱼鹰飞翔,发出一阵阵嘹亮的鸣啭;远处蓝天白云,连同岸边的树木农舍倒映在镜子般透明的水中,整个画面美得令人心醉……

  第二次是前不久,巴东开车送厂长路胜平去密云水库开会,主要内容是密云县、密云水库管委会和6803厂三家单位商量修建水库至县城和五里界之间的公路。现在的公路还是水库建成后修建的石砬子路,狭窄不平,路况极差,别说客车通行,就连山地货运卡车也经常抛锚,客观上影响了密云县、水库和6803厂的经济社会发展,如果改建成柏油公路,是一件互利共赢的好事,可由于出资问题,三家单位在一起争执不下。作为地方政府,密云县大概觉得水库和6803厂是市属乃至中央直属企业,一直有一种揩油的心理,总希望他们多出钱,但前些年6803厂一直处于亏损状态,作为厂长的路胜平也舍不得多拿一分钱。修建公路的事就这样拖了下来。直到最近,随着厂子扭亏为盈,路胜平才在出资问题上做了让步。那次,巴东送路胜平去密云水库开会,就是参加三家单位联合修建公路的签字仪式的。开完会回厂里的路上,路胜平心情出奇的好,竟然扯起嗓子唱了一段革命现代京剧《智取威虎山》中杨子荣打虎上山的唱段:“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抒豪情寄壮志面对群山。愿红旗五洲四海齐招展,哪怕是火海刀山也扑上前。我恨不得急令飞雪化春水,迎来春色换人间!党给我智慧给我胆,千难万险只等闲。为剿匪先把土匪扮,似尖刀插进威虎山。誓把座山雕,埋葬在山涧,壮志撼山岳,雄心震深渊。待等到与战友会师百鸡宴,捣匪巢定叫它地覆天翻!”巴东发现,路厂长嗓音洪亮,字正腔圆,唱功非同一般……

  由于正在修路,通往密云水库的公路上到处堆满了筑路用的水泥、粗砂等建筑材料,有的地方索性被切断,车辆只能从临时开凿的便道上绕行。平时只需半个来小时的路程,走了近一个小时。

  密云水库出现在眼前。但路胜平并没有让巴东把车开向通往水库管委会的方向,而是离开公路拐向了一条去水库边的小路。

  这条路巴东以前从未去过,路上铺着柏油渣,两边的山坡上还裸露着取过土的痕迹,可见刚修建不久。巴东本来想问这是去哪儿,但想到刚才路厂长那讳莫如深的神情,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越野车越往前走,两边越空旷、幽静,这一带几无人烟,有一种“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的意境。巴东心里正疑惑着时,路在前面拐了个弯,密云水库像一面巨大的蔚蓝色镜子呈现在面前。濒临水库边的茂密丛林间,一座白墙黑瓦的宅邸映入眼帘。宅邸四周围着高大的院墙,铁闸大门紧闭,上面用红色油漆写着几个大字:“私人宅邸,非请勿入。”

  巴东望着那几个字愣了一下,踩住刹车,把车停住了,正要转过脸去问路胜平,却听见吱溜溜一阵响,那扇铁闸门忽然打开了。大门里并没有看到人,显然是自动控制的。

  巴东松开刹车,越野车缓缓地往院子里驶去,刚进院子,铁闸门便在后面无声地关上了。

  4.水边大宅

  乍一看,这是一座普通的北方农村大宅院,说普通,是指围着宅邸的院墙,地上铺的也是青砖,包括铁闸门两侧的灰砖砌的门楼,在京郊以及华北一带的农村都十分常见;说大,是指宅地面积比普通的民宅要大好几倍,除了宅院正中一幢三进的瓦房,两边还有储藏间、羊圈和车库,宅院后面还有一大片菜园和庄稼地,加起来足有几十亩,这就非一般的农家宅院能同日而语了。

  从外面看,瓦房普普通通,并无奇特之处,但进去后才发现,里面结构宏大,陈设十分考究。第一进是会客厅,地上铺的是橡木地板,四面墙壁都是刷了桐油的松木板,客厅里的沙发、茶几、装饰柜都是清一色的红木家具,靠墙摆着两个半人来高的青瓷花瓶和一尊真人般大小的秦兵马俑,显得古朴厚重、豪华典雅,门两侧摆着几盆兰花,散发出淡淡的幽香;第二进有两层,楼上是卧室,楼下是书房和健身房,地上铺着天鹅绒地毯,墙壁贴着浅蓝色墙纸,散发出一股宁静温馨的气息;第三进是厨房以及客人用的卫生间,地上铺着洁白的瓷砖,给人一种洁净和清爽的感觉。三间房子之间各有一天井,天井里栽有桃李杏枣等北方常见的果树,由于刚栽种不久,果树枝叶稀疏,都还没有结果子,却给宅院里增添了一股山野里才有的生机……

  巴东跟着路胜平走进客厅,等了约莫一刻钟,在这期间,路胜平一直坐在沙发上抽烟,那淡定的神情,显然不是第一次来这个地方。见宅院里空荡荡的仿佛没住人似的,巴东不免有点好奇,像参观那样在几进院子之间溜达了一遍,回到客厅,对路胜平咋了咋舌头,低声赞叹道:“厂长,这宅院真大,得住多大一家人啊!”

  路胜平没吭声,似笑非笑地瞟了巴东一眼,仿佛在讥笑他没见过世面,接着用手指了指旁边的沙发,意思是让他坐下,别到处乱跑。巴东明白过来,像小孩子做错了事似的脸一红,回到路胜平身边坐下了。

  这当儿,从二进院子那边传来一阵车轮碾过青砖地板的辘辘声,由远及近,接着,客厅朝向院子的大门口,一个人坐着轮椅进来了,那人约莫四十来岁,卧蚕眉,额头饱满,方脸阔鼻,两只耳朵又大又圆,看上去像庙里的弥勒佛,一脸福相。他的脸很白,不是那种正常的白,而是一种在阴凉下待久后的苍白;整个身体把轮椅都填满了,像一座山似的沉稳笃定,让人觉得,他如果站起来,一定是个身材魁梧的人……

  巴东还没反应过来时,路胜平已经从沙发上站起身,快步迎过去,动作十分熟练地扶住轮椅的把手,用关切的口吻说:“大公子,坐了一路的车累了吧?”

  “还好,睡了一觉好多了……”被叫做大公子的人淡淡一笑,把右边扶手上的手闸一拉,轮椅便稳稳地停住了。

  路胜平松开轮椅,坐回到沙发上,“大公子,你来怎么不提前通知一声,我派车去接你……”

  “怎么好打搅你这个大厂长呢?”“大公子”打着哈哈说,“老爷子给我派了辆车,苏制老嘎斯,还是当年你们打珍宝岛时产的军品,在顺义时抛了次锚,好在没有大碍,只是晚了点……”

  “二十年前的老爷车还在跑,咱们部队上现在就这么寒碜了么?”路胜平似乎不大相信地咕哝道。

  “这些年物价涨了十来倍,军费却还原地踏步,能不寒碜?要不就不会让军队经商,你们这些军工企业也‘军改民’喽……”大公子微微蹙了蹙眉头,目光转向一声不吭坐在旁边的巴东,似乎这才看见他,“唔,这是……”

  “哦,这就是我上次给你说过的那匹千里马,6803厂能够在短时间扭亏为盈,他功不可没……”

  “唔唔,小伙子挺精神的,老路,你挺有眼光嘛。”“大公子”哦了一声,目光在巴东身上停留了片刻。巴东觉得,那目光像尺子似的把自己从上至下来回丈量了一遍,他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拘谨和紧张。同样是陌生人,他第一次在火车上见到路胜平时,不曾有过这种感觉。

  “大公子”看上去比路胜平小几岁,从路胜平在他面前那副恭恭敬敬的样子,可见其不同凡响的身份。他正寻思着,一个五十来岁的妇女端着一个紫砂茶壶走进来,腰上系着围裙,虽是乡下人打扮,却收拾得整洁体面,她显然和路胜平熟识,进门便恭敬地叫了声“路厂长”,放下茶壶,便退出去了,她的举止使巴东想起电影里大户人家的佣人。

  路胜平从茶几上拿起紫砂茶壶,给对面“大公子”和自己斟上茶,一边说:“怎么样,吴妈干活还利索吧?”

  “嗯,不错,这两口子都不错,我不在时,这宅子里里外外都让他们打理得很干净……”“大公子”呷了一口茶说。

  巴东不懂品茗,但从那股浓浓的清香就知道,他们喝的是上好的名茶。

  “吴妈在京城一个老干部家里做了多年保姆,去年才回来,她男人是村里有名的勤快人,请他们来给你看宅子绝对没错……”路胜平说着,也呷了一口茶,“弟妹怎么没陪你来住一阵子,这五六月份,可是密云水库气候最好的节气,连空气都养人……”

  “她们电视台最近拍一部专题片,她要配音,抽不开身,等忙完这一阵再过来,正好小妹休假,就陪我来了……”

  “哦,是么?雁北也来了,她在哪儿?”

  “在花园看书哪。”“大公子”那张显得过于严肃的脸上绽出一丝笑容,“小妹可比我爱学习多了。”

  巴东见“大公子”有意无意地朝自己瞥了一眼。刚才,他从路胜平对“大公子”那种亲热态度和称兄道弟的口气,猜测他们之间的关系不一般,他怕自己在场影响他们说话,便站起身,对路胜平说:“厂长,我出去溜达溜达……”

  路胜平点点头,巴东就轻手轻脚地走出了客厅。

  大门往左是刚才进来的宅院大门,往右是一个不大的菜园,四周围着半人高的木栅栏,菜地里种着茄子、豇豆、青椒、丝瓜等时令菜蔬,满目青枝绿叶、郁郁葱葱,瓜架上爬满了丝瓜和豇豆的藤蔓。一个头戴旧草帽的农家老汉正在加固瓜架,他脸孔瘦削、黝黑,下巴长满了胡须,额头上的皱纹又深又密,像庄稼地里的犁痕,他挽着袖子一边忙活,嘴里一边哼着小调:“小白菜,地里黄呀,三岁上,死了娘……”见有人走过去,便不好意思住了口,咧开胡子拉茬的嘴巴憨厚地笑了笑。巴东见那副质朴的神情,心想这老汉大概就是刚才在客厅里见过的那个吴妈的丈夫了……

  顺着菜园边上走过去,穿过一堵冬青树墙剪出来的月形拱门,就到了水库边,抬眼一望,远处是巍然屹立的大坝、连绵的燕山山脉,头上的天空万里无云,近处的水库碧波荡漾,整个密云水库像一幅打开的油画尽收眼底。一股温煦的夏风迎面拂来,让人神清气爽。巴东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他读书时住过两年的南湖,愣怔了一会儿,才把目光收回来。

  前面不远,是一片修剪得十分精致的草坪,草坪中央放着几把塑料桌椅和躺椅,一个年轻女子正倚靠在躺椅上看书,由于戴着宽边遮阳帽,巴东看不清她的脸,但从那时髦的装束和优雅的姿态感觉到一种来自大都市女性特有的气质。水库、大坝、蓝天、白云、群山、看书的女子……也许是眼前这幅画面太优美,巴东站在一边悄悄地观赏着,不敢惊扰,甚至不由自主地放慢了呼吸。

  正当巴东蹑手蹑脚准备离开时,看书的女子察觉到了什么,抬起头看见了他,叫道:“站住!”

  巴东只好乖乖地站住了。

  “你是谁?干嘛偷看我?”

  “我没、没有偷看……”巴东结结巴巴地说,脸涨得通红,低着头,连眼皮也不敢抬,仿佛真的是在“偷看”似的。

  巴东那副紧张的神情反而打消了女子的戒备,扑哧一笑。“我猜,你是跟老路一起来的吧,秘书还是司机?”

  巴东这才轻松下来,含糊其辞地说:“就算是吧……”

  “什么叫就算是?”女子似乎是成心逗他,又追问了一句。“老路原来的秘书丁冬我认识,你还是第一次见到,是新分配来的大学生?”

  女子声音很清脆,带点儿童音,说话卷舌音很重,听起来像小女孩撒娇,南方人把这叫“发嗲”。这使巴东胆子大了一些,抬起脸来,打量着面前的女子,细长脸,皮肤很白,留着齐耳短发,大概是因为瘦的缘故,下巴显得尖了点儿,额头的刘海修剪成月牙形,乍一看像个小女孩,但仔细看其实已经不小了,估摸比他大好几岁……

  女子见巴东在打量自己,故作生气地噘起嘴巴说:“你这不是偷看人家么?还说没有……”

  巴东赶紧收回目光,想起刚才在客厅里听路胜平说的话,心想,这女子大概就是那个大公子的“小妹”吧,于是试图着问了一句:“你叫……雁北?”

  “你咋知道我名字的?”女子惊讶地瞪大眼睛,但马上拍了一下巴掌说 ,“是老路告诉你的吧?这可不公平,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呢!”

  “我叫巴东……”

  “巴东,那我们就算认识了!”雁北伸出手来。巴东犹豫了一下伸出手去。他握住对方的手时,觉得那么小巧,柔若无骨。

  “我哥和老路他们都谈了些什么?”

  “不知道,他们刚开始谈我就出来了。”巴东回答,心想,即使知道我也不能说,这是他给路胜平当了一阵子司机的规矩。

  “没想到老路这人还是个改革家,把一个快要倒闭的6803厂给救活了……”雁北好奇地瞟了巴东一眼,“听说他手下有一帮销售能手,把飓风摩托都销到全国了?”

  巴东嗯嗯着,心想你说的“销售高手”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呢!但他终于没好意思说出口。

  大概见巴东有点局促,雁北从躺椅上拿起那本刚才在看的书,把封面向巴东展示了一下,问:“《新星》,你看过么?我这是读第三遍了,每读一遍都有新的感受……”

  巴东支吾了一下,没有马上回答。他知道火车上路胜平送给他的那本《夜与昼》,是《新星》的续篇,都是写改革的,就说:“我看过……主人公叫李向南,是个县委书记……”

  “对对,古陵县的书记……”雁北马上接过话茬,仿佛找到了知音似的,让巴东在椅子上坐下,摆出了一幅长谈的架势,“你喜欢李向南这个人物么?他在古城遇到那么大阻力也不退缩,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像海明威笔下的桑迪亚哥,你看过《老人与海》么?”

  巴东惭愧地摇了摇头。但雁北并没有在意,继续说:“李向南是我最喜欢的小说人物,前年《新星》拍成电影后,我连看了三场……”她说着,忽然问:“对了,林虹、顾小莉这两个人物,你喜欢谁呢?”

  这个问题对巴东实在有些突然。《夜与昼》里也写到过这两个人物,他谈不上喜欢不喜欢,挠挠后脑勺,回答不上来。老实说,他对文学一直没有什么兴趣,小时候,王晟因为这个瞧不起他呢。

  雁北似乎也不指望巴东回答,自顾自道:“他们俩都是爱情上的理想主义者,只不过林虹作为一个女人,太不幸了。时代的不幸和个人的不幸都压在她身上,造成了她性格上的悲剧色彩。我对她更多的是同情,对顾小莉么,”她把那本厚厚的《新星》抱在胸前,歪着头,沉思了一下说:“她性格直率,敢爱敢恨,没有林虹那么多感情负担,而且有政治头脑,从哪方面看,跟李向南都太般配了。我喜欢她追求李向南时那股子执拗劲儿,说真的,在这一点上。她有点像我……”最后一句,她几乎是喃喃自语,望着远处的水库,目光有点儿迷蒙。

  自从和栗红分手后,巴东很少跟异性有过单独接触。此刻,他没想到这个第一次见面的女子,说起话来竟然这样毫不掩饰,他有些惶惑。

  雁北意识到什么,停住了,脸颊上掠过一丝浅浅的红润,瞟了巴东一眼,有点不好意思地说:“瞧我跟一个小孩儿说什么呀,你八成都没有谈过恋爱吧!”说完,吃吃笑起来。

  巴东觉得,雁北笑起来像个小女孩儿。

  5.铁锅炖大鹅

  从水库回来后,整整一个晚上,巴东脑子里不断浮现出那座水边的大宅,还有来自京城的那兄妹俩,尤其是雁北,她谈起《新星》和《夜与昼》时像个博学多闻的老师,笑起来则像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儿……

  第二天是周末,巴东睡了个懒觉,起床时已经快中午了。厂部大院里冷冷清清,看不到一个人,连传达室的赵师傅都不知啥时候溜回家去了。家属大院和厂部大院只有一墙之隔,职工上班时从办公室溜回家干点私活也是常事,何况还是周末。6803厂绝大部分人都是从建厂之初就进厂的双职工,有的一家几口人都在厂里上班,每当节假日或下班后,厂部办公区和车间空荡荡的,隔壁的家属大院却热热闹闹、欢声笑语,一派人间烟火气。像巴东这样从外地分配来的单身职工很少,心里的孤单和寂寞感格外强烈。他从宿舍出来,准备去镇上的餐馆,把早餐午餐一起吃了,顺便去镇邮政所取一个包裹。包裹是父亲巴光明寄来的,由于他出差刚回来,已经在传达室放了好些日子,昨天才拿到,再不取就过期了。到6803厂工作后,由于对北方的饮食不习惯,巴东时不时让父亲从家里寄一些腌制的酱菜来。

  巴东刚走到厂门口,就碰上了厂办秘书丁冬。丁冬身穿一件喜来登茄克,脚蹬回力牌运动鞋,骑着一辆最新款的飓风摩托从宿舍大院那头过来,一见巴东就停下车,主动跟他打招呼,“嗨,你去哪儿?”

  “我出去吃饭……”巴东说。丁冬一向比较高傲,很少主动跟人打招呼,有时巴东跟他说话都爱理不理的,今天是怎么了?

  “是不是昨天从水库回来晚啦?”丁冬眨巴眨巴眼皮问,“你见到北京来人了吧?”

  “北京来人……”巴东觉得这几个字很耳熟,想起路胜平曾说过,“你咋知道的?”

  “我知道的事儿比你多啦!”丁冬神秘兮兮地笑道,“你想不想听水库边那座大宅子的事儿?”

  巴东琢磨他话里的意味,正犹豫着,丁冬又说:“正好我也没吃饭,我请你吧!”

  来6803厂这么长时间,巴东从未见丁冬这么热情过,都让他不好意思了。盛情难却,只好坐到摩托后座上,一起出了厂部大院,往镇上驶去。

  通往五里镇的路口,新开了一家东北餐馆,店主是6803厂的家属,做的铁锅炖大鹅很不错,厂里的单身职工在食堂吃腻了,有时也来换换口味。巴东跟几个同事打牙祭,曾经来吃过一次。

  这会儿还不到吃午饭的时辰,餐馆没什么顾客,女店主正在和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蹲在门口择菜,见了巴东和丁冬,赶紧放下手里的活儿,起身笑脸相迎。丁冬眼皮也不抬地吩咐了一声:“来半只大鹅,多加点辣椒!”就走进了餐馆,听那口气像是常客了。

  餐馆很简陋,连个包厢也没有,不过收拾的倒是干净整洁。两个人就在角落的一张餐桌边坐下了。

  小姑娘很快拎了一壶茶水过来,巴东把倒扣在桌上的杯子反过来,各自斟了一杯,一边喝,一边思忖,丁冬今天为啥破天荒地请自己吃饭呢?

  对于丁冬秘书的情况,巴东多少了解一些。丁冬的父亲以前是6803厂的党委副书记,以前也是部队上转业的,当过师副政委,论年龄和资历都比路胜平老;由于党委书记长期养病,丁副书记实际上代理了书记的职务。路胜平升任厂长时,丁副书记本来也要跟着升任党委书记的,可据说他跟路胜平之间一直有矛盾,这副书记迟迟没有转“正”,也正因为差半级,6803厂的大事小事全都由厂长路胜平说了算,丁副书记根本插不上嘴。前几年军改民,实行厂长负责制后,就更是没有话语权了,一气之下借故病休,躲在家里不上班了。丁副书记病退前向厂里提出的唯一要求,是让丁冬顶班进厂,老子退休让子女顶班,本来就是军工国营企业一直以来的惯例,厂长路胜平二话没说就同意了。尽管丁冬只是电大文凭,毕业后一直没个正式工作,路胜平还是破格让他到厂部办公室工作,没过两年还让他当了秘书,按理说对丁副书记不薄,可巴东听厂里人私下议论,丁副书记由于窝着一口气,每次厂里推行一项改革措施,他都要纠集一帮平时对厂长不满的干部职工在后面使绊子,还经常从丁冬这儿打听厂里一些不宜公开的事情,当作小道消息到处散布,让路胜平很被动。

  前一阵子,厂里传言路胜平想撤掉丁冬的秘书,让巴东取而代之,消息传到巴东的耳朵,他半信半疑,不过即使是真的他也没兴趣,他越来越喜欢推销员这个职业,美国总统乔治·布什也当过推销员,真正在这一行干出一番事业并不容易,必须全力以赴,因此,巴东丝毫没想当什么秘书。有一次丁冬试探他,他也是这么回答的。在这之前,丁冬对巴东充满戒备甚至敌意,甚至扬言要把他从6803厂赶走……

  店主是个很能干的女人,掌厨和管理店面都她一人。不一会儿,一锅香喷喷的铁锅炖大鹅就端上来了。巴东没吃早饭,这会儿肚子早饿了,也顾不得客套吃上了。

  “你知道水库边的那座大宅子是咋回事么?”丁冬一边夹着鹅肉大块朵颐,一边说,“那是厂里出钱修建的,整整两年才竣工,这两年,我开车跑了不知多少趟,每次都是送路厂长……”

  “厂里出钱?”巴东一愣,“咱们厂为啥要盖那座宅子?”

  “这个你应该去问路厂长……”丁冬喝了一口啤酒,揩揩嘴巴说,“你见过那个瘫子吧?”

  巴东想起那个坐在轮椅上器宇不凡的“大公子”,“瘫、瘫子?”

  “对,他叫洪太行,那座大宅子就是给他建的度假别墅,”丁冬说,“这不,宅子刚建好,他就来了……”

  “等等,我没听明白,”巴东觉得越听越糊涂了,干脆停下筷子,“路厂长为啥要给他……我是说那个什么洪太行盖度假别墅呢?”

  “为啥?”巴东也停下筷子,嘿嘿一笑,“因为那个洪太行是路厂长的首长的儿子!”

  “路厂长的首长?啥首长?”

  “啥首长?说出来只怕会吓你一跳。”丁冬撇了撇嘴,“这么跟你说吧,路厂长之所以能当上6803的厂长,都多亏了他这位首长。为了报答,给首长的儿子盖一栋别墅不是顺理成章么?”

  巴东听了,脑子里再次闪现出昨天在水库边那座大宅子见到的一切,愣怔了好一会儿不吱声。他心里一阵惶惑,仿佛看了什么不应该看的东西,有一种惴惴不安的感觉。当然,丁冬说的也许不一定可信,他的父亲丁副书记和路胜平毕竟有那么深的矛盾,可如果丁冬说的是假话,他为什么要撒谎呢?

  丁冬似乎猜出了巴东的心思,压低嗓门说:“我知道你不相信我说的是真的。路厂长也不相信我,他其实一直都不信任我,所以那座宅子一盖完他就不让我跟他去了,他怕我知道这里面的秘密。其实,我根本没想过要坏路厂长的事,我打心眼里敬重路厂长,无论是为人还是能力,路厂长都比我爸爸强多了,如果不是他,6803厂早就垮掉了。可路厂长就是不信任我,还打算把我这个秘书换掉,他现在最信任的就是你,你碰上路厂长真是烧高香了,以你的才能,将来一定前途无量。对你来说,6803厂不过是一座小庙,你肯定还会高升的。老弟,你不知道路厂长的首长,还有那个瘫子来头多大……说出来吓死你,算了,不说了,我只求你一事,以后有机会在路厂长耳边替我美言几句,我对他绝无二心,我爸爸跟他之间的矛盾那是他们大人之间的事,我可不想搀和。我没啥能耐,就想在6803厂好好干,这不过分吧?……”

  丁冬说着说着,一只手紧紧抓住了巴东的手,眼睛红红的,像是要哭的样子。

  巴东觉得,他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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