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三生：楼台对 （二 ）

　　开明七年夏，王不寐，夜游于开明皇殿之明王楼台。郎中令胡鞕前侍于侧。台角以远，有勒碑 ，烛视之，碑字已磨，细辨乃“下民易虐，上天难欺。”王顾左右：“寡人总角，偿见碑字于郫邑，人皆颇知爱惜，今不知尚存否?” 皆曰：“弗知。” 王乃诵《黍离》：“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鞭近前一步， 柔词谄笑，容悦而奏，曰：“今天下太平，谐谐之风温吹，王何忧?富有四海，滚滚财源广进，王何求?”王少悦，亦太息：“自立朝以来，天下罔论寡人之言多矣，如兵者之兵、医者之医，老大者，固所指名者矣，虽无斫石之言，犹有是非之疑。又况其有耶?今外有强秦，虎狼以伺 ;内有二臣，遥相呼应。满堂文武，具无灼议，阴观寡人左右支拙而无一策，位列朝堂者，抓金揽银，以庇子孙，国祚之荣可拒，命脉之功亦忽，轻朝廷之永存，贵一时之浮华，不知春草入秋乎，不得久茂。有国以来所未尝有。今内心诡秘者，又相继入于枢垣，且权势张甚，大尾不掉，寡人虽欲弃之，其可得乎?

　　”鞭曰：“予读《说苑》所载：狐者人之所攻也，鼠者人之所熏也。臣未尝见稷狐见攻，社鼠见熏，何则?所托者然也。今王欲攻熏之而无伤社稷，宜深计之。王可划地，饵鱼哉 ;粮鼠，肉狐，而虎狼则驱之可也。”王曰：“粮鼠，肉狐，复成虎狼矣，此养痈遗患，将身入险，未为良策!矧虎狼之辨，又何易哉?

　　”鞭曰：“乙辛为相，贪鄙无厌，时与臣下饮，尝曰：‘宰相之家，黄金当有百万’，此虎狼也。” 王曰：“此大蠹，寡人久知矣!然其内有门生众多，朋党四布，牵一发而朝廷动 ;外与秦人勾连，阴为资敌，且恃敌自重，尔何计可轻之?

　　”鞭曰：“开放国门，揖六合商贾，以利陷之，犹以秦贾，使其混杂，秦军若攻，六合不平，商贾必怨，秦军不攻，无以用，辙必轻之。”王曰："书云，以财交者，财尽而交绝;以色交者，华落而爱渝，且财尽色衰毕至，斯时奈何以对?此亦非良策!

　　”鞭曰：“尚可，此大棋也。王之最忧者，秦军耳。王可举本朝之物力，续年与之。令其上至国君，下至百姓，坐享其成而不思进取，不战久之而意散，秦军疲劳怀土，彼时自腐，本朝危情自去矣。”王曰：“善。吾忧秦军久矣。寡人有汝诚为得人也。”王抚栏远视，灯灭人静，寐意上涌，乃去。

　　有司簿记以目，得此鞭人，王，不欲王也。

　　楼台对 (一)

　　蜀有开明王朝 ， 太祖开明丛帝薨，朝纲紊乱，佩紫怀黄者，雁行无序。迁延逶迤，去角之璧，终落于赤子之手，缓以帝称，隐开明白帝序，独以王寡之。时巨贪大蠹(音度)者，列于庭前，异志怀心者，广为封疆。三门五派，互为犄角，朝野内外，二三垂帘，内勾连于暗室，外结交于远方，蠢蠢欲动者，坼(音彻)祖宗大业于崩塌，共谋分疆裂土，改旗易帜，保子孙后代，续家族荣华，阴为卒之。王其内仿苏绰之说，“用贪官，反贪官”，剪除异己 ，厉腕弹压 ;外用贿赂之策，岁输巨帑，以金换稳。是时，犄角垂帘，庙堂草野，无言以目。大局少安，意有所得。某日，游于中海楼台，刑部侍郎张应差。有吏呈文，一新法请旨，敕颁天下，乃挥毫就之，曰：“快哉此法，寡人所与庶人共者邪?”“张对曰：“此独陛下之法耳，庶人安得而共之!

　　”王曰：“夫法者，旨颁天下，雨露天恩，刑威具在，溥畅而至 ，王子犯法与民同罪，不择贵贱高下而加焉。今子独以为寡人之法，岂有说乎 ?”对曰：“法者，大王之意，朝廷之志，非众官条陈相加，各项法条，皆以固大王之位，使天下臣服为用。王可成法，亦可灭法，法即是王，王即是法，直匡正天下之 民，岂可弯加诸于王，此‘王法’之谓也。其所托者，骨血为尊，刀枪为本，生杀予夺，天命之授，朝野皆宾，阴者颤栗，庶人何以共?”

　　王曰：“夫法始安生哉 ?”对曰： “夫法生于太祖，起于草野。揭竿之时，军令侵淫子弟之兵，法条律于太祖之口。缘冈山之阿，舞遵城之下。蹶石伐木，梢杀林莽。至其立国也。太祖亲执，法从太祖出，被民披官，冲派动党，国是粲烂，螳螂之力，离散消移。故其太祖所思，则立为法。国家之磐石、九鼎之重器，恩威上盈，飘举升降，乘凌高城，出于深宫。满开明而振气，进行于九山之间，广宣于四湖之上。将击大法之精，杀青山，除子擅，概天下，被草野，‘赦罪责功，弃瑕录用，推赤心于天下，安反侧于万物’ 回穴冲陵，萧条陋俗。然后徜徉中庭，南下苏杭，踏于玉皇，经于书房，乃得为大王之法也。故其法中人状，直惨凄惏栗，清凉增欷(音昔)。清清泠泠，愈病析酲(音成，醒酒)，耳清目明，宁体便人，可使太祖尊。此所谓王法之始也。”

　　王曰：“夫今承其法可尊寡人否 ?”对曰：“太祖薨，开明卢帝，开明保子帝，开明青帝胡，开明赤帝，开明黄帝，一帝一法，时移世易，可承之法稀，无以尊王。”王曰：“似此如奈之何 ?”张对曰：“举太祖大纛(音道)，列几世而陪，自出新法。招新纳旧，吞舟是漏，行稳之时，王意可引矣!彼时，王自尊，有何难哉 ?

　　”王曰：“善哉论事 !夫庶人之法何在，岂可闻乎 ?”对曰：“夫庶人之法，实为守法伏法之法。勃郁烦冤，塕然起于穷巷之间，冲孔袭门，邪薄入瓮牖(音有)，辗转民间，煽情恣肆，如民女哭城，似斑竹弹泪，惨动草野，扰府衙，忧王室，王法不容。芸芸众生，状为蝼蚁。其动社稷，坏民生，陈陈相因 ;犹甚者，少有困顿，便以死搏，其状不可恕也。如贩夏，扣张者，故其法中人状，死生不卒，直令其伏法。此所谓庶人之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