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卖骑手的“两会”时刻:官方的焦点提案与消失的民间“盟主”

2021-03-29
作者: 黄俊 来源: 服务业劳洞观察

  导言:外卖骑手,毋庸置疑成为了2021年的“两会”的重大焦点之一,如何为外卖员等新兴产业劳动者提供一个完善的保障体系成为多个人大和政协提案的核心。但与此同时,长期为骑手群体代言发声、甚至屡次怒怼平台剥削的民间“外送江湖骑手联盟盟主”骑手陈国江,却在两会前夕2月25日被警方拘押,迄今失联。外卖骑手的“两会”时刻,一边是焦点,一边是噤声。

  籍由疫情下“宅”经济盛行的契机,中国外卖行业在2020年实现了迅速的发展,外卖骑手数量几乎翻倍,总数达到700万,其中美团骑手将近400万,饿了么为300万。技术要求低、工作时间弹性、薪酬多劳多得、无须严格审核和面试等原因,再加疫情多行业普遍失业形势,使得外卖骑手成为多数蓝领的首要就业选择。

  在2020年9月,“人物”爆文《外卖骑手,困在系统里》令外卖骑手群体的系统性困境一夜间成社会焦点。在外卖电商行业崛起8年之后,这是公众第一次将同情的目光端视在被系统算法 “驱赶 ” 着狂奔的骑手身上——此刻,骑手行业的高风险、重剥削和弱保障困境逐渐得以被官方和公众讨论

  骑手面临的真实困境是怎样、解决方案又是如何?官方与民间骑手间显然有不同的论述。“两会”提案必然是官方表达自身制度性论述的场域,但消失的“盟主”又是如何看待自身所处外卖行业的压榨与权力博弈呢?

  “两会”在关注什么:骑手的职业伤害保障

  外卖已是如今最为主流和核心的新业态行业。在现实运作中外卖平台为了最大程度规避社保、劳动纠纷等用工风险,多采取第三方雇佣或劳务合作等用工方式,意图从法律上撇清数百万骑手与平台的雇佣风险关系,颠覆和消解了传统意义上劳动者常规社会保障体系。有中科院的调研显示,受访外卖骑手超过六成没有社保。类似的,全国政协总工会界别在两会提案中也同样总结了外卖等新业态劳动者面临五大问题:1)企业规避建立劳动关系;2)难以适用劳动关系法律;3)未享受工伤等社会保障;4)工时长、强度大;5)平台缺乏算法监管。

  “遥远”的两会

  来自民革中央、民建中央、工商联以及总工会界别等多党派的两会提案都重点强调,建立和完善新业态劳动者的劳动权益保障体系应是当下的政策核心。不仅需要引导劳动者参保,尤其是外卖骑手等的职业伤害保障制度,还要完善企业监管机制和解决新业态劳动纠纷的调解机制。也有代表提出建议实行外卖行业最低工资制和工时制,保障骑手休息权。但也有地方两会中的人大代表认为,应将骑手交通违法行为纳入纳入信用库、实行从业限制警示。

  此外,最高人民法院的两会工作报告中强调,法院正在“加强对外卖骑手、快递小哥、网约车司机等新业态从业者合法权益的保护”。事实上,据《中国职工状况研究报告》显示,在既往平台经济关于确认劳动关系的案件中,仅有大约一半的案例可以获得法院认可。平台劳动者的雇佣关系确认是争取一切劳动权益保障的必要前提,但现实是大部分人的“劳动者身份”都难以得到法律认可,难言争取其他保障。

  “十四五”规划《纲要草案》已表明当下的官方体制需“探索建立新业态从业人员劳动权益保障机制”,但从人社部对有关骑手的相关提案的回复中可进一步窥探未来的政策方向:现阶段的平台用工难以按现行劳动关系标准确立平台用工的劳动保障,故将采取专法推出“职业伤害保障模式”处理骑手的工伤意外问题。李克强在两会闭幕记者会中同样强调了此保障方向,“特别是要用机制性的办法来解决可能出现的职业伤害问题”。

  两会上的丰富多元的提案,毋庸置疑都凸显了骑手等平台劳动者当下遭遇的社会保障和权益监管等边界模糊的多重困境。在制度上,至少到目前为止,在实际执行上,仅有针对工伤(骑手交通意外等)的替代性职业伤害保障作为核心的政策方向,并未正面处理劳动关系确认和平台监管等基础问题。

  但这是有问题的。面对职业伤害,国家选择另立“职业伤害保障”专法或解绑工伤保险与劳动关系的挂钩关系(广东、浙江等地),一方面意图缓解当下劳动者职业安全的危机,以及因职场伤害巨额赔偿而对新兴企业可能造成的不可逆转的财政性危机;另一方面则是规避因建立劳动关系而增加的其他企业用工成本。劳动关系的否认既是对企业的显性减负,也是国家责任的隐性退出。

  “盟主”在关注什么:骑手话语权的失衡

  来自于贵州农村的北京外卖骑手陈国江,称号“外送江湖骑士联盟盟主”,过去一年持续在短视频平台上更新对于外卖平台(美团/饿了么)的批评和质疑,同时建立一个互助的骑手社群,因而被外界视为外卖骑手的代言人。但自2021年2月25日起盟主突然失联,其每日短视频不再有更新。但我们仍然可以从其过往发布的超过227个短视频中[注1],了解盟主日常为骑手社群所做的事情,以及从骑手自身的视角来看他们遭遇的核心困境。

  北京东三环的十里河盟主出租屋,成了多数骑手生活的中继站。盟主在这里打造了“骑手之家”,为刚到北京的骑手兄弟提供短暂落脚的免费借住空间;在这里,他也为诸多刚入行的骑手提供诸如经验传递、装备工具免费赠与或便宜购买渠道的提供、电池免押金租赁等力所能及的支援与帮助,甚至当有兄弟车子没电或抛锚都会找上他帮忙送电池或拖车;每月定期组织一两百人大聚餐,让骑手兄弟姐妹齐聚一堂。盟主尽心凝聚社群的背后,源于“我希望你们之间互相认识,成为朋友,这就是我的初心”。

  盟主曾在视频无奈说过,“(大家)就是奴性太强了”。平台算法一步一步对骑手权益的加速侵蚀和控制,单价一降再降、骑手用命赚钱、平台恶意罚款、甚至封杀和分化等,皆令骑手处境更加无力。他一方面协助骑手社群处理日常各类突发意外/纠纷(交通意外、与保安或商家的纠纷、保险介入等),另一方面则常常在视频中公开怼骂平台对骑手的压榨和剥削,“很多外卖小哥并不善言辞,并不代表我们没有表达的权力;我们任劳任怨,并不代表可以任意践踏”。这是他对平台资本背后权力不平等的反抗态度。

  盟主认为骑手彻彻底底被“困”在了平台,单价控制和罚款规则才是所有问题的根源。在《外卖骑手,困在系统里》一文的讨论中,关于骑手日常的逆行、闯红灯的无奈行为,他指出,若不能限制平台无上限的派单量和无下限的降单价,超时的罚款代价仍然会逼着骑手用生命赚钱——这个代价是被平台逼出来的。而商家出餐慢、顾客定位错等失误,也皆由骑手承担最后的罚款代价。甚至,平台面对异己的意见,可以任意封杀骑手账号。

  在“外卖员猝死2000元人道赔偿金”一事,盟主痛斥,“凭什么平台错了,就一句话道歉就可以;我们外卖员错了,就罚款!”;在“饿了么春节奖励金忽悠骑手留京”一事,盟主认为平台欺骗骑手的同时,也正在利用补贴政策逐步降低单价,变相将价格矛盾转移到众包骑手与优选骑手之间,“进一步蚕食(收入),骑手只能拼命接单”,而资本坐收渔利。此事中盟主一度冲上全网热搜,但最后也成为他被捕的导火索。

  “最大的困难,是这个平台,都是他说了算,我们没有议价的能力”。平台上所有规则制定,骑手没有一点话语权,而平台却可以随意调整规则,令骑手们彼此竞争、分化,用命送单,没有一丁点尊严,这才是可悲可恨之处,也正是盟主所要指出来的本质问题。

  盟主的“江湖”

  成立骑手协会是他关切的核心解决之道。“现在(我们骑手)天天在这里吼着,你让资本良心发现,那是不太可能的事情”。他曾在短视频表示,“餐饮行业都可以有自己的协会,联合反抗美团的高佣金政策,但是骑手呢?单价一降再降、超时罚款、工作时间不断变长,我们有什么?”骑手需要一个可以代言自己利益的“协会”,团结起来所有骑手兄弟,唯有如此才可能抗衡平台霸道的算法规则。而至于政府的官方工会,他很清楚,“离我们太遥远了”。

  两会代表所提到的五大问题是真切存在的问题,盟主并不会否认。但是这些问题的制度化,并不太可能给骑手带来根本性的处境改善,平台用工体制下的骑手话语权的失衡仍然维持,平台霸权仍然在钳制骑手的自由与劳动价值的实现。而实现平台算法的透明共决和骑手的自组织团结,才是当下骑手所需的解决之道,也是盟主从系列悲剧里看到的“真问题”。

  消失的盟主:“何日才能联盟天下骑手共筑江湖?”

  盟主曾遭遇过网络舆论的质疑,嘲讽他“接受不了平台可以不干”,但他坚持,“我热爱(骑手)这个工作,但并不妨碍我追求公平公正、一个更合理的规则”。与此次类似,他过往亦遭遇执法机关的威胁,但并没有放弃继续为骑手同行发声。2019年10月,盟主曾因外卖平台统一压低骑手送餐单价,发动骑手们拒绝接单——前3天不送“美团”,后3天不送“饿了么”——并让其各自打印通知,贴在外卖箱后边;然而传单尚未发出,其旋即被北京警方抓走,共计拘留26天。

  2月25日两会前夕,北京突然传出盟主再次失联,同时失联的还有与盟主相关的数名骑手兄弟,引发点却可能是盟主在“饿了么春节奖励金忽悠骑手留京”一事上的批判发言。在失联超20多天之后,才终于得知盟主等人被朝阳区派出所以“寻衅滋事”罪刑事拘留于朝阳区看守所。在两会这个节点,盟主因骑手权益而无辜系狱噤声,与两会殿堂政协人大代表为骑手的高谈阔论,两者间的魔幻反差无不令人感慨。

  两会代表的主流提案中,寻求建立骑手的职业伤害保障体系却否定其劳动者身份和相应的传统社会保障,其背后实质目的在于缓和工伤危机,为平台企业减负;而对于平台单价的竞次游戏及罔顾雇主责任的情形,则仍然处于放纵姿态。全国总工会虽前赴后继推进网约送餐员、快递员等“八大员”[注2]的入会行动,但以福利导向的官方工会体制,并不能实质解决骑手群体面临的话语权困境,甚至有吸纳、占有骑手社群有限的异议表达空间的可能。

  盟主说,“最大的困难是…我们没有议价的能力”。官方看到的是以制度吸纳危机,但骑手要的是均衡话语权带来的自由与自尊,一个是家长制的控制,一个是自由人的权力赋权。

  盟主对此必然有很多想表达的意见,区别于政策制定者。很可惜,在这个时间关头,他无法再发声。但是,骑手社群对于算法霸权的愤怒仍在:3月初,广州、深圳、浙江桐乡等地就有因美团平台调价发生多起骑手罢工抗议。针对平台算法霸权的反抗仍然会继续下去,而如何扭转骑手与平台间话语权弱势,盟主视频中的一句呼喊或许才是解决之道:

  “何日才能联盟天下骑手共筑江湖,什么时候才能成立骑手协会?”

  注释:

  盟主在短视频等平台的视频实际多达300-400个,但被捕后多数已被逐渐删除,且现在其微信平台和b站的视频已经全部被删。网友对部分视频进行备份,可查看这里。

  “八大员”,即快递员、送餐员、货车司机、保安员、中介员、护工护理员、家政服务员、商场信息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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