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旭之:读老舍的《茶馆》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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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舍的《茶馆》,用北京一个叫做裕泰的茶馆做舞台,进进出出的顾客讲述了晚清维新变法失败后,民国袁世凯称帝失败后,和抗战胜利后三个时期的社会变迁。掌柜的王利发是个会捧会损也会维护不同主顾的精于经营算计,但无害人之心的老板,茶馆经营得也与时俱进,他把它叫做改良,但日子还是一天天坏下去,掌柜的王利发最后上了吊。剧本不长,但人物不少,老舍用语言表现的人物形象很深刻,每个人都象活生生的。北京人艺改编成话剧,常演不衰,成了人艺的剧宝。再读《茶馆》,先摘抄这些话放在下面:

  常四爷   我这儿正咂摸这个味儿:咱们一个人身上有多少洋玩艺儿啊!老刘,就看你身上吧:洋鼻烟,洋表,洋缎大衫,洋布裤褂……

  常四爷   (对松二爷)二爷,我看哪,大清国要完!

  宋恩子   刚才你说“大清国要完”?

  常四爷   我,我爱大清国,怕它完了。

  宋恩子   你不说,连你也锁了走!他说“大清国要完”,就是跟谭嗣同一党!

  吴祥子   旗人当汉奸,罪加一等!锁上他!

  王淑芬(看李三的辫子碍事)   三爷,咱们的茶馆改了良,你的小辫儿也该剪了吧?

  李三   改良!改良!越改越凉,冰凉!

  松二爷   大清国不一定好啊,可是到了民国,我挨了饿!

  常四爷   唉!连鼻烟也得从外洋来!这得往外流多少银子啊!

  李三   哼!皇上没啦,总算大改良吧?可是改来改去,袁世凯还是要作皇上。袁世凯死后,天下大乱,今儿个打炮,明儿个关城,改良?哼!我还留着我的小辫儿,万一把皇上改回来呢!

  李三   老伙计?二十多年了,他们可给我长过工钱?什么都改良,为什么工钱不跟着改良呢?

  常四爷   是呀,您的眼力不错!戊戌年我就在这儿说了句“大清国要完”,叫您二位给抓了走,坐了一年多的牢!

  吴祥子   瞎混呗!有皇上的时候,我们给皇上效力,有袁大总统的时候,我们给袁大总统效力;现而今,宋恩子,该怎么说啦?

  宋恩子   谁给饭吃,咱们给谁效力!

  常四爷   要是洋人给饭吃呢?

  崔久峰   惭愧!惭愧!作过国会议员,那真是造孽呀!革命有什么用呢,不过自误误人而已!唉!现在我只能修持,忏悔!

  崔久峰   办了工厂、银号又怎么样呢?他说实业救国,他救了谁?救了他自己,他越来越有钱了!可是他那点事业,哼,外国人伸出一个小指头,就把他推倒在地,再也起不来!

  王利发   哪儿不一样呢!秦二爷,常四爷,我跟你们不一样,二爷财大业大心胸大,树大可就招风啊!四爷你,一辈子不服软,敢作敢当,专打抱不平。我呢,作了一辈子顺民,见谁都请安、鞠躬、作揖。我只盼着呀,孩子们有出息,冻不着,饿不着,没灾没病!可是,日本人在这儿,二拴子逃跑啦,老婆想儿子想死啦!好容易,日本人走啦,该缓一口气了吧?谁知道,(惨笑)哈哈,哈哈,哈哈!

  常四爷   我也不比你强啊!自食其力,凭良心干了一辈子啊,我一事无成!七十多了,只落得卖花生米!个人算什么呢,我盼哪,盼哪,只盼国家象个样儿,不受外国人欺侮。可是……哈哈!

  秦仲义   日本人在这儿,说什么合作,把我的工厂就合作过去了。咱们的政府回来了,工厂也不怎么又变成了逆产。仓库里(指后边)有多少货呀,全完!还有银号呢,人家硬给加官股,官股进来了,我出来了!哈哈!

  王利发   改良,我老没忘了改良,总不肯落在人家后头。卖茶不行啊,开公寓。公寓没啦,添评书!评书也不叫座儿呀,好,不怕丢人,想添女招待!人总得活着吧?我变尽了方法,不过是为活下去!是呀,该贿赂的,我就递包袱。我可没作过缺德的事,伤天害理的事,为什么就不叫我活着呢?我得罪了谁?谁?皇上,娘娘那些狗男女都活得有滋有味的,单不许我吃窝窝头,谁出的主意?

  常四爷   盼哪,盼哪,只盼谁都讲理,谁也不欺侮谁!可是,眼看着老朋友们一个个的不是饿死,就是叫人家杀了,我呀就是有眼泪也流不出来喽!松二爷,我的朋友,饿死啦,连棺材还是我给他化缘化来的!他还有我这么个朋友,给他化了一口四块板的棺材;我自己呢?我爱咱们的国呀,可是谁爱我呢?看,(从筐中拿出些纸钱)遇见出殡的,我就捡几张纸钱。没有寿衣,没有棺材,我只好给自己预备下点纸钱吧,哈哈,哈哈!

  这些台词,放到历史背景里去听,句句是实,现在再听,又句句扎心。茶馆从抓捕维新党就各处贴着“莫谈国事”的纸条,大清完了民国来了,“莫谈国事”的纸条上字更大了,鬼子投降了,“莫谈国事”的纸条更多,字也更大了。常四爷一句“大清国要完”就被蹲了一年多的牢。“莫谈国事”是中国的历史传统,连“大清国要完”也“莫谈国事”到“大清国药丸”,也都学起掌柜的王利发了,而宋恩子、吴祥子们更是多了起来。

  感觉整个剧本里最扎心的话,还是常四爷那句“我爱咱们的国呀,可是谁爱我呢?”

  常四爷是旗人,他没有理由不爱大清国,“我怕它完了”。“我是旗人,旗人也是中国人哪!”,常四爷庚子年又闹了义和团,扶清灭洋,他从心里爱中国,爱这个国家,但没有因为自己是旗人,只爱“怕它完了”的大清国。义和团都从心里爱中国,但说不上爱大清国,倒是大清国不怎么爱中国,所以爱中国的义和团就起来反抗洋人,叫反清灭洋,有时还帮着洋人打满清,帮着洋人打满清,不能说义和团不爱国,是因为他们太爱中国。常四爷是明事的,他爱中国,但大清腐败无能,“闹来闹去,大清国到底是亡了,该亡!我是旗人,可是我得说公道话!”旗人常四爷的爱中国是发自内心的,但他的那句扎心的话,在“莫谈国事”的茶馆里,显得多么沉重和无奈。

  所以“爱国”是要分析的,还要分辨的。

  爱国是一种人的情感,带上情感的事物,就需要用情感分析,而不能因为带上“国”字就下断语一切“爱国”的名号就不能“冒犯”,这既不科学辩证,也不是事实。

  有人爱国是真心的,是爱生养自己的这片国土上的一切,爱它的山,爱它的水,爱它的每一寸土地和颗颗草木,爱这片土地上形成的悠久历史和文化,爱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们受到苦难灾难时愿意为他们拯救奉献,受到外敌入侵被人欺负时愿意舍命抵抗,希望自己国家的人们都幸福,谁都讲理,谁也不欺侮谁,就象一家人一样。这种爱国是国民对国家的最真挚的爱,无私的爱,也是最有民族向心力和国家凝聚力的爱。但是,这种爱往往被统治者的好坏所干扰,将爱国简单地表现为爱政权。

  常四爷是真爱中国,但又不得不表现得爱大清国,一句“大清国要完”,被两个政权的爪牙抓住,不得不辩解说“我爱大清国,怕它完了。”但辩解没用,还是坐了一年多牢。所以爱国常常被爱政权所绑架,唐明那就要爱李唐朱明,元清那就要爱孛儿只斤的元和爱新觉罗的清,但唐元明清凭什么要人爱,就凭情感了。

  元清自不必多言,汉族为主体的中国人,在异族政权下,只有亡国奴的份儿,哪有亡国奴会爱主子的?纵然有少数汉奸爱主子,但主子一定不会爱亡国奴。汉唐宋明的政权,又有哪家皇帝佬真正爱民呢?若真爱民,让人民幸福起来,也不会有朝代的更迭了。归结为一句话,让人爱国(这里的爱国暂等号于爱政权,因为不存在政权空白期的国家),也是有条件的,而条件就是它值得人爱。

  毛主席说,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毛主席还说,手中没有一把米,叫鸡都不来。当年我们共产党革命,不替工人阶级争权,工人会跟党干革命?不替农民阶级打土豪分田地,农民会跟党参加革命?不讲官兵平等,士兵会舍死忘生听党指挥?全心为解放人民,给人民主人公地位,当家做主,人民怎会不诚心实意拥戴?这些爱的条件和基础,每个都是用付出换来的。付爱的政权,人爱政权是理所当然,而爱政权的同时,与爱国就很自然地融如一体了。

  但是,一旦政权只爱自己,而不爱人民,人民也就非常清晰地,而且毫不吝啬地将政权与国家分开,爱国的这种朴素的家国情怀不会主动给到政权,而所愿给的只有不满甚至是恨,这是中国历史五千年里最显著的轮回原因。

  松二爷说:“大清国不一定好啊,可是到了民国,我挨了饿!”让他挨饿的民国,他会爱吗?换成你,你会爱吗?

  一百来年后的今天,很有人怀念民国,怀念民国这好那好,如果深究,其中很多人的祖上在民国时是曾经阔过的,让他祖上吃好喝好穿好的民国,一定不是象松二爷“到了民国,我挨了饿!”那样的。

  所以,爱国不是空喊就有的。

  爱国在不同的人嘴里不一样,在心里也不一样。慈禧李鸿章爱大清国跟常四爷爱大清国不一样。民国时阔着的爱民国跟松二爷爱不爱民国不一样,而宋恩子吴祥子们,不论是谁他们都是爱的——“谁给饭吃,咱们给谁效力!”再说句眼前的话,多伦多“豪车炸街”高喊“穷逼”的“爱国”,跟我们广大普通群众的爱国,它能是一样的么?

  2019年8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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