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德文:“过日子”,不再了
今日国人可谓进入了一个堪称生活方式危机的时代。
国人过去习以为常的“过日子”的方式和方法,变得不可维系。几乎每一个过日子的环节,都面临艰难选择。
过去,多子多福几乎是人们的信仰;而今,生不生,生几个,已经是个选择题。
过去,结婚是顺其自然的事,门当户对虽然“封建”,绝大多数人却将婚姻和家庭视作人生归宿;而今,要不要结婚,和谁结婚,已经是一个难题,农村“光棍”和城市大龄未婚女青年,共同构成了现代社会婚姻图像的重要一景。
过去,“养儿防老、多子多福”是老人们安度晚年的信条;而今,老年人空巢和“自养”是很多地方的普遍社会规则。
人们似乎不知道为何过日子,如何过日子。
“美好生活”是每一个人的追求。于是乎,哪怕是最底层的民众,也有中产生活的想象。
他们用极其有限的收入,甚至是通过自我剥削,加班加点的收入,去获取他们所认为的美好生活方式。
在城市拥有一套住房,有休闲和娱乐,有汽车等消耗品,让孩子受到好的教育,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满足现代社会关于美好生活的定义。
可是,人们很可能因此而失去那些难能可贵的生活价值。
天伦之乐已经被家庭资源的最大化利用所代替;消遣,以及对日子的慢慢品味,已经被消费主义,以及匆匆的,精准计算的时间利用所代替。
人们为了更美好的生活,不断地自我规训,不断地将家庭策略发挥到极致,哪怕这些生活方式本身在反噬生活的美好。
短短几年间,国人的生活方式变了个样,个人及其家庭的日常生活的活动方式,包括衣、食、住、行以及闲暇时间的利用等,逻辑都发生了根本性变化。
长期以来,中国社会是乡土本色的。人们的生活方式建立在家庭本位上,在稳定的血缘和地缘关系的基础之上,开展其劳动、消费和休闲方式。
进入21世纪以后,中国城镇化进程在加速进行,人们的劳动、消费和休闲方式都发生了显著变化。
其显著特征是,个体主义在崛起,家庭已经不是生活方式展开的必须。
然而,非常有意思的是,很多人的美好生活的实现,恰恰是建立在家庭代际支持的基础之上。
过日子是一系列个人生命事件和家庭事件构成的连续体。
对于很多年轻人而言,人生事件的展开是过日子的主线;但对于上一代人来说,家庭事件才是过日子的主轴。
但年轻人在实践自己的中产生活时,父辈们正在辛辛苦苦为其准备好一切,而中产生活方式里,似乎是没有祖辈的位置的。
那些老年人,在传统意义上,归父辈孝顺和赡养;而在中产生活方式中,归国家和社会供养。
问题在于,三代人的生活方式很难兼顾。
理论上,只有过好日子,才能实现人生圆满,顺利实现家庭再生产。
家庭生命周期由生、老、病、死等大事件构成的,每一个事件都由特定的社会机制在支撑。
生育小孩,便意味着家族绵延和天伦之乐;结婚、造屋意味着家庭进入扩张期,也是人生的巅峰;而赡养老人,让其有好的归宿,是人生责任,也是社会继替的保障。
在家庭资源有限的情况下,总有人要做出牺牲。
人生理想和家庭圆满在任何一个生命事件中,都可能出现裂痕。当这些事件无法顺利延续时,生活方式危机就产生了。
今天,国家也以前所未有的积极姿态介入到私人生活领域,国家总是以某种方式安置和引导人们如何“过日子”。
只不过,一系列国家行动,如脱贫攻坚、人居环境治理和移风易俗,虽是为了创造美好生活,却潜在地提供了一套新的生活方式标准,让农民主动或被动的卷入了现代生活系统。
因新旧生活方式交替而产生的社会危机,值得重视。
原文发表于《南风窗》2021年第2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