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纪苏:12年后再说《色戒》
世界不知有多少个,但起码有两个。一个,无论你睁眼闭眼、横看侧看,它都是它,不会因你而改变分毫。另一个,你瞪眼时一样眯眼时又一样,你活腻味了它末日临近,你想开了它也就前途无量。抗战属于第一个世界,而抗战题材的文艺作品包括影视剧属于第二个世界。第二个世界是主观参股甚至控股客观的世界。
电影正式海报 中国大陆(2007)
从小时候看过几遍的《地道战》,到前些天看了半集便趁早换台的某电视剧,我所经眼的抗战影视作品相对于我的岁数不能算多,但也得数一阵了。就主观入股客观而言,我所看过的作品中,要数《色戒》最典型。2007年这部片子在大陆上映,引发了新老媒体上的激烈辩论。作为当年的辩手之一,时隔12年“战地”重游,摩挲这部片子的前因后果、把玩其中大时代的变迁,顺便瞧瞧自己又有哪些变化,未必有多少意义,也许还有点意思吧。
张爱玲的《色戒》
电影《色戒》的前因是小说《色戒》,而小说《色戒》的前因自然是抗战了。如果没有抗战,张爱玲除了是位出色的小说家仍是位出色的小说家。但由于有了抗战,除了出色的小说家,她还是个“大节有亏”的文人。“大节”这俩字,在外国商品满神州、中国游客满世界的今天听着很迂腐,但在“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的1945年,张爱玲后脊梁所感受的道德压力,可不是论证大不列颠起源于张家界一带的教授所能比的。张爱玲不是没有值得怜惜之处:作为一个世家飘零女子,她特别渴望一份爱情;作为文坛新秀奇才,她尤其需要一个知音。这两样东西,她在出身草根却知浪漫、混迹官场犹有文心的胡兰成那儿都遇到了。张胡故事若搁在月白风清的岁月,不算佳话也算趣闻,但月黑风高的时代不能不对精英提出更高的要求。别的人毁家纾难,别的作家投笔从戎,别的青衣花旦留了胡子不为占领军出演“今天是个好日子”,她却“出名要早”,在人丹胡底下一路飘红不说,还跟日伪负责意识形态安全的省部级高干好到了床上。若都一视同仁,天地间就没公道了。知堂老人若换了承平之世,何尝不能沿着“渐近自然”的斜阳古道走到天心月圆、万籁俱静?只可惜多事之秋一个急转弯,就把他甩在“寿多必辱”的沟里。没办法,谁让你生得不早也不晚呢。文天祥在南宋的偏安岁月里也是“声妓满前”,跟自称他N代孙的文怀老(沙)有一拼,但大厦将倾却挺身而出,江山易手则视死如归,化入一个共同体不朽的道义力量。
《色戒》只是个短篇小说,却酝酿了几年、修改了几十年,其中文学与人生之难解,难解处之难言一望可知。本来,张爱玲要为自己在抗战中的行为特别是与胡兰成的关系做个交代,她完全可以对着镜子讲一段俗人失足故事,可她不满足于客观的“交代”,还想在道德上辩一辩,于是编了段仁人做贼的童话。但事情摆在那儿,怎么编作用都不大。无论是向各级纪委写申诉信,还是给报纸文艺副刊写小说,面对的都是同样的世道人心。张爱玲虽远走北美,但仍生活在港澳台的汉语世界里。读她与出版人宋淇夫妇的通信,则这个世界直到1970年代末都不肯为有抗战历史问题的男女道德减刑。胡兰成溜回台湾即被哄回日本,而张爱玲则在致宋淇的信中喟叹:“近年来觉得monolithic nationalism松动了些,因为电影中竟有主角英美间谍不爱国,于是心一横,写了出来,结果我错了。”(作者注:monolithic nationalism不妨译作“通体的民族主义”;“写出来”是指张另一部自传体小说《小团圆》。)平心说,小说《色戒》从微观而又微妙的爱情角度解说张胡姻缘,不能说都是文过饰非,胡之附日与张的依胡还不能等量齐观。抗战胜利后胡兰成一路东躲西藏一路采花种爱,又欠了一屁股感情债(好在他从没欠债还钱的习惯)。张非但不离不弃时时汇款,还暗风凄雨苦苦寻夫。这份痴情,不用“宁做宝马车里哭”的反衬也令人读之愀然。但张在国难之际只顾自己合适、在大是大非上有亏欠,也是开脱不了的。她的《色戒》和《小团圆》一改再改,出版一推再推确有道理:只有时间能完成她的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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