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人记得《流感下的北京中年》吗?
《流感下的北京中年》与互联网的金鱼记忆力
2018年2月,一篇题为《流感下的北京中年》的两万多字长文刷爆全网,作者是一位生活在北京的中年男子,文章详细纪录了其岳父从患流感到求医到最后去世的全过程。
这篇文章之所以当时刷爆网络,主要是因为引起了广泛共情,尤其精准戳中城市中产家庭的”痛点 “。该文作者本人属于北京中产家庭,由于其岳父在串流感十余天后入住ICU,随后又使用ECMO,开销巨大,原文中说到:
“ICU的治疗费用大概是8000到20000元每天。插管后ICU的费用直线上升。人工肺开机费6万,随后每天2万起。我们估算了下,家里所有的理财(还好没有买30天以上期限的产品)、股票卖掉,再加上岳父岳母留下来养老的钱,理想情况下能撑30-40天。
夫人沉默良久说,先卖东北的房子吧。但是老家房子短期卖不掉,卖掉也就撑十几天。如果要在ICU呆很长时间,只能卖掉北京的房子。ICU住50天就是极限,再不好就没钱了。以后女儿、夫人、岳母和自己扛不住任何冲击,再生病,ICU的门都进不去。”
在进入ICU半个月后,作者岳父过世,此时这个家庭已经支出了巨大开销。这也是该文引起中产阶层广泛共情的原因。比如很多衍生文章纷纷以《一场感冒值两套房》,《年入百万扛不过”感冒“一击》,《中产阶级不堪一击》等等类似的标题进行焦虑营销。
另外,这篇文章也引发了如"人类科技发展到今天为什么还治不了感冒”,以及“流感不是感冒,每年会死多少人”等等相关的讨论。当时很多人确实第一次意识到感冒和流感是两种完全不同性质的东西。作者也在文中提到了这些问题,进行了一些科普。
2018年春节前后,正是我国甲型流感高发期。当时因为这篇文章,很多人陷入到了一种“流感恐惧”当中。毕竟,很多人看到流感致死的比例数字,可能不会有什么直观感觉,但告诉你流感重症可能要花几十上百万还不一定能治好,这就足够要人命,尤其在我国,不给老人治病是绝对违背公序良俗的。趁着这股焦虑风潮,各种保险和理财业务也乘机进行收割。
不过,流感毕竟是季节性的,在18年三月后,这波流感高峰就已过去,渐渐的大家也将“流感恐惧”逐渐淡忘。
直到2020年初,一种后来被不少人称为“大号流感”的病毒开始在全球范围内肆虐,人们又忘了就在不久之前被流感支配的焦虑和恐惧。
既轻视新冠,也轻视流感
一个无奈的事实是,新冠虽然已经肆虐两年多,但不管是在全球范围内还是在我国,很多人不光没认清新冠和流感到底有什么不同,甚至也还没有搞清流感和感冒有什么不同。这也就不奇怪为什么很多人一听到”新冠就是大号流感“之类的言论就觉得没什么威胁了,因为这里大部分其实是下意识把流感当成了感冒,那么”大号流感“就变成了重一点的感冒。
果不其然,上个月的”某上海医生采访录音“里已经直接把新冠说成等于感冒了。实际上,就算是当下的奥密克戎,以欧美死亡率来看也要再下降一个数量级才能勉强称为”大号流感“,这还是不考虑目前仍没有搞清的复杂后遗症问题。而流感和普通感冒间的差距也是极大的。
在《流感下的北京中年》一文中,作者开头部分就强调了”不隔离流感家人,你就是在害孩子“
然而现在很多人却相信传播力远比流感夸张的新冠可以”居家隔离“,实际上上海地区因为阳性患者没得到收治被迫在家里传染全家的例子比比皆是。
另外,文中对老年人固执生活习惯导致感染流感的描述也引发了很多讨论。当时有网友评价:比流感更可怕的,是无法被说服的父母。然而,实际上日常疏忽大意导致感冒的远不止有老年人群体。
可以说,这种在流感上对孩子和老人的所有担心,放到新冠上都会指数性的放大。尤其是在引爆中产焦虑痛点的治疗费用上。现在很多人讨论新冠死亡率如何,言下之意仿佛只要不死就没事。实际上,“不死”可能意味着感染了自己就扛过去了,也可能意味着医院倾进全力救治后保命。
一直以来我国新冠患者治疗都是免费的,如果这不免费,重症花费几十万进行治疗是很正常的。而我国之所以能免费,除了本着抗疫救人的基本原则,自武汉以后上海之前极低的感染和重症数量也是重要因素。试想如果全国出现数十万计的重症患者,治疗费用会达到什么规模?
我们的医保资金终究是有限的,这里用的多一点那里就少一点。如果不免费,那么有多少普通家庭能承受这种治疗费用?要知道充分治疗和不治的死亡率完全是两回事。很多国家已经给了我们答案——从国家到个人层面,事实上放弃对老年人的救治。
流感的教训
新冠给人类社会带来的破坏已经极大,然而很多人还没有吸取足够的教训,还在试图一厢情愿的轻视甚至无视。至于流感带给人类社会的教训,早已经被抛到脑后了。在当下这个节点,我们也有必要回顾下,流感这个传染病,教会了我们什么东西。而这些经验教训,对于我们现在和未来对抗传染病的道路,又有什么作用。
流感这个传染病被人类重视,其实并不是一个时间很长的事情,大概也就两百年不到。这并不奇怪,虽然流感病毒早在人类存在之前就已经出现,现在的甲乙丙流感的分型,从分子钟的倒推,估计也有万年以上的历史;流感一直伴随着人类社会一同存在,但是在古代的种种传染病之中,流感并不算是“出众”的,在古代的环境与交通之下,流感的传播并没有什么优势,而流感的死亡率,放在古代那种人均寿命不足四十的大环境之下,也并不引人注目。
不过,时代是会改变的,不同的传染病适合在不同的情况下传播,流感在现代城市化,交通越来越迅速的年代,开始占据了优势地位。如果说1890年的流感大流行,真凶是否是流感,还存在一些争议,那么1918的全球流感大流行,则告诉了人类,流感在城市时代的破坏力,虽然人们曾以为19世纪与20世纪是更加光辉的时代,但是大流感告诉他们,并不完全如此。
很显然,病原体适应社会变化的能力,比人类更加优秀。
时间来到21世纪,在这个时代,流行病的危害因为医学技术的进步,已经明显降低了。以至于乐观的自由主义者都认为,传染病在这个时代,已经几乎不是人类的威胁了,写《人类简史》的尤瓦尔赫拉利和写《奇点将近》的雷库兹韦尔,在作品中的态度,就是这样的代表。而在文艺作品里边,这样的思潮也很明显,比如尼尔盖曼的《好兆头》里边,天启四骑士之中的瘟疫退休了,变成了污染。
这样的思潮是如此广泛,以至于就连笔者这样的悲观主义者,在2020年之前也认为,传染病在这个时代要面对的医学问题之中,排序并不靠前。然后,新冠出现了。它就像是流感在1918一样,证明了传染病在这个时代的适应能力,也告诉我们,这个时代距离完美,还有十万八千里的距离。
实际上,如果我们回头看一看的话,即使不考虑新冠,一切也都没有那么乐观。在新冠出现之前,全球范围之内的传染病局势依然有很多严重的问题。比如说结核病与hiv的抗药性提升,而二者的组合,每年在第三世界造成无数的悲剧;比如说发达国家的反疫苗情绪,让某些传染病死灰复燃。很多东西其实并不是那么难以看见,但是因为种种原因,装作不看到这些东西,似乎更加容易。
现实是,新冠十分适应现在的人类社会,在超高的人口密度和前所未有的人口流动速度加持之下,新冠给了人类社会一个耳光,它几乎利用了人类社会所有的弱点。
而在未来,即使人类的医学技术依然会不断进步,但是因为自然界之中存在着海量人类尚不了解的病原体,而病原体的突变一直在进行,所以依然会有新的传染病,以不同的形式对人类社会造成影响。我想,这件事情或许在1918年,流感就已经告诉我们了,认识到这一点,也谈不上困难。但很遗憾的是,最近一段时间,人类傲慢到了无视这个问题的程度,而如果不出意外,即使是新冠带来的代价,也无法改变部分人傲慢的想法。
病毒的毒力可能长期波动
应该说,两年以来,新冠的毒力会怎么样,也是个复杂的问题,即使是最优秀的科学家,也难以预测这种事情。那些预言新冠毒力一定会不断衰退,或是以统计学游戏欺骗别人和自己,说新冠已经无害的人,显然与科学无关。不过笔者倒是认为,流感的事情,在这个事情上面也可以给我们一些启示。
作为一个长期在全球流行的传染病,流感的毒力是长期在一个区间里边波动的。几次流感大流行时候的死亡率,大概在0.1%到0.2%之间,普通的季节性流感,则大多小于0.1%,不过也有例外,1918大流感的死亡率,被认为在2-5%之间,而最近一次2009年的流感大流行,死亡率则是被认为在0.01%左右。这是一般认为,这是病毒毒力,不同毒株的周期性,人群之中的免疫力与流感突变重组速度共同造成的现象。
在2009年流感流行之后,流感的致死率并没有一直保持在这样的低水平,而是回升到了平均水平。这种长期在一个区间波动的情况,也是笔者认为的,新冠毒力未来可能的趋势。因为人群免疫力水平的波动,不同毒株之间的竞争,新冠也可能发生类似的情况。
事实证明,新冠演化出来的不同毒株之间的交叉免疫能力并不理想,而不同毒株的严重程度也不尽相同,那么你唱罢来我登场的情况,是十分合理的。
当然,这显然不符合某些人的胃口,毕竟这种波动的情况下,实在是难以实现共存,只会一波接着一波;不过这也总归不是最糟糕的情况,毕竟,出现一个超级毒株,直接把现在的人类文明砸的稀巴烂的可能性,也是很低的。而如果新冠波动的不同毒株,只有几个大系的话而不是无限推陈出新的话,通过设计多价疫苗,或许可以明显降低新冠破坏力。不过,新冠的变异是否会给人类面子,这就不是我们能够预料的。
依然以流感为例,更糟糕的情况也是有可能发生的,比如说1918年流感的情况就是流感特例,死亡率远远高于平均水平,所以它造成了十分可怕的灾难。按照后世的研究,1918流感有些特殊的地方,它的某些特性可能会十分容易产生并发感染,增加疾病严重程度。
当年大流感大量患者的主要死因,是流感感染后并发的细菌感染,所以在1918流感结束一段时间,人们都认为这是某种细菌导致的。(这个研究的主要参与者有我们熟悉的福奇先生,而这个研究,也是美国阴谋论者十分热爱的事情之一)当然,如果按照现在灵活的新冠死亡标准,我相信有大量死于1918大流感的人,会被认为是自然死亡。
而类似的情况,对于新冠也是有可能出现的,对于新冠来说,合并细菌感染同样也是重症的标准,而在德尔塔印度大流行期间出现的许多真菌感染,表明新冠也存在类似的潜力。
此外,流感还有个人们十分担心的事情,那就是高致病性禽流感出现人传人的能力,某些禽流感的致死率超过百分之五十,如果出现人传人的能力,无疑会是人类的毁灭性灾难。所以之前一位日本科学家进行这方面的生物合成研究,得到了全球的关注。假设某种新冠有了mers的严重性,情况恐怕更糟糕一点,毕竟新冠传染性远强于流感。虽然这种可能性极低,但是一旦出现,真的可以说是人类文明生死存亡的大事情,这是不得不去考虑的。
可是,不要说这些悲观的发展,即使是在流感里边得到验证的毒力波动现象,也不被很多人承认,似乎他们真的相信,新冠的毒力会按照他们的主观意志快速下降,流感用上百年教给我们的现象,似乎又一次被无视了。
疫苗与药物:有用,但是不完全有用
新冠疫苗防重症不防传染这个事情被无数人吐槽了无数次,不过在新冠之前,这个“荣誉”是属于流感的。流感疫苗的实验虽然从1930年代就开始,1941年,美军就为了二战准备了一批流感疫苗,不过直到70年代,流感疫苗才开始推广。而流感疫苗的效果,则和现在的新冠疫苗差不多,确实有很不错的预防重症的效果,但是对于防止传染,就相当不理想了。
总的来说,流感疫苗的有效率在百分之50左右波动,这是个不好看,不过可以接受的数字。但是这个波动是十分夸张的,部分年头,流感疫苗的有效率可以降低到不到百分之20,这是因为多种原因共同造成的,包括流感的抗原漂变,流感的重组,以及对于流感毒株预测的不准确。
可以说,流感疫苗的事例本应该在2020年就告诉我们,疫苗对于抗击新冠疫情有着巨大的帮助,但是不能解决所有问题。至于现在担心的抗原原罪什么的,在流感上面,也足足讨论了几十年了。
不过在2020年的时候,部分免疫学工作者的看法是,新冠病毒的s蛋白比流感病毒上面的各种结构,更适合设计成为疫苗。这个判断不能说是错误的,新冠疫苗对于原始毒株和早期突变株的防御力,确实很不错,但是随着病毒的继续突变,疫苗的效果也越来越难看了。这样的事情一点也不奇怪,因为已经上演过一次了,但是依然有人置若罔闻。
至于特效药的故事,流感也发生过一次,1999年奥司他韦,也就是达菲被批准的时候,人们认为,人类对于流感这个讨厌鬼有了克星。应该说达菲确实给对抗流感了很大的帮助,但是随着认识的深入,人们也意识到了,这东西对于流感远远不是万能的。
首先是抗药性,虽然大多数流感病毒对于达菲还算是敏感,但是在2009年的流感大流行之中,世卫组织的研究表明,这次流行的h1n1毒株,对于达菲普遍具有抗药性;而达菲对于流感治疗的价值,也随着研究的进展,被认为只适合部分的场景,在最近几年,许多指南进行了调整,不再推荐达菲作为流感的一般治疗,世卫组织也在2017年把达菲移出了基本药物核心清单,放倒了补充清单之中。这样的剧情,诸位最近是否又见过几次呢?
当然,人们都希望特效药,而在某些疾病之中也确实存在特效药,但是特效药的诞生并不是以人类的主观愿望为基石的,而是基于疾病的特性,和人类的生命科学的认识。而同时,因为病毒的特性,抗药性的产生也是在所难免的,如果单纯把一个药物看做是救世主,这就未免显得有点滑稽了。当然,我相信,因为新冠这次的折腾,流感的疫苗和药物都会出现一次连带进步,而新冠的药物与疫苗,也会迭代更新,不过,病毒自己的优胜劣汰,也一直未曾停止啊。
全球合作真的很重要
建立于1952年的全球流感监测网络,可以说是人类较早,也是最为成熟的全球流行病监测网络之一,这个网络在2017年更名成为了全球流感监测与应对系统,覆盖了一百多个国家,对全球流感的活动情况一直进行着监测,在对抗新冠疫情的时候,这个网络也起到了很大的帮助。
总的来说,这个网络主要的工作是对于季节性流感,大流行的流感和人畜共患的流感进行检测。对于季节性流感来说,检测可以让疫苗生产得到帮助,现在大多数流感疫苗的生产,依然依赖鸡蛋,这是一种古老但是有效的方式(这和流感病毒的抗原性,以及流感病毒的组织嗜性都有一定的关系)。
缺点是响应时间较慢,不过好在流感有着明显的季节性,所以可以通过对于处在秋冬季的那个半球的流感流行监测,对处在春夏季那个半球下半年可能流行的毒株进行预测,然后对疫苗生产进行指导。如果预测的准确,那么这个年头疫苗防御效果会相对较好,如果预测的不准确,防御效果就大打折扣。而
对于大流行的监测,通过对于不同毒株感染数量的观测,可以预测大流行的可能与发展,全球公共卫生做出指导。至于人畜共患流感,流感有很强的跨物种传播能力,而流感大流行的发生,也往往与流感的跨物种重组存在密切关系,部分动物感染的流感,也有着十分危险的特性。
总的来说,这个监测网络,虽然很多时候运行的存在一些挑战,但是依然可以说是流行病防治的正面事例了。这个经验是十分值得学习的,全球化时代抗击流行病,没有国际合作是很困难的。这套系统之中总结的经验,很显然对于新冠也有很多适用的地方,但是遗憾的是,似乎这些经验并没有沿用下去。
因为新冠有着更快的传播力,受季节的影响也更低,所以面对新冠新毒株的响应,显然需要更高的速度。
好消息是,因为现实的敲打和技术的进步,针对新冠的疫苗平台迭代速度比流感快多了,但是问题在于,测序和上报,南非首先发现了奥密克戎,积极进行上报,但是并没有得到什么支持,相反几乎得到了近乎于歧视的待遇,结果奥密克戎也没有防住。而出于“共存”的政治正确,发达国家最近一段时间,测序上报的效率也明显降低了,考虑到新冠现在版本的传播速度,这种态度基本上也就告别了反应式的疫苗生产了。
至于对于动物共感染这个,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新冠感染动物的能力,似乎都没有被正视,更不要说是监测了。但是研究显然证明,现在的某些新冠变种,和动物的关系很大。而考虑到冠状病毒家族之中,有很多有潜力的亚种,我们现在依然缺乏认识,这些病毒如果和新冠交叉感染,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实在是难以预测。对于这样现实存在的威胁不予重视,无疑是十分遗憾的。
而从一开始,新冠这个问题就被某些国家加上了政治目的,已经有太多的事情证明了这一点,即使是学术界,也被卷入了这一点当中。在这样的大前提之下,笔者可以想象得到全球合作的困难。
流感给人类的经验教训远不止这些,但是仅仅是这些,很多人就已经不记得了。笔者还记得,在疫情初期,有些科研工作者曾经感慨,如果当年非典相关的很多研究持续下去,或许情况会方便很多,类似的感慨远不止与此,每一次传染病的大流行,都会告诉我们很多事情,但是我们真正吸取了多少呢?
每每想到这里,笔者都会产生一种怀疑,是否人类真的不擅长吸取教训?还是说,现在的社会生产力已经发展到了一个能让部分人假装无视自然界真实的程度?笔者也说不清这样的事情,但是如果认识不到错误和局限,人类社会又何来进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