昊明:浅谈徐复观先生对毛主席的评价

2024-09-11
作者: 昊明 来源: 红歌会网

  二千年前,太史公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写下“事本末未易明也”,这句来自历史学家对历史事件的复杂、明辨主要矛盾与次要矛盾、事物认知过程艰难的慨叹,可说是徐复观先生观察评论历史的真实写照。


徐复观/图片:来源网络

  徐复观先生,湖北浠水人,二十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的典范,新儒家第二代杰出人物,在上个世纪诡谲多变的世界政局下,于思想、教育、军政等领域,都有着令人瞩目的成就。徐先生一九〇三年出生,少年接受中国传统经典教育,一九二八年赴日留学,因九一八事变回国。后投身军界,参与娘子关战役与武汉保卫战。一九四三年任军令部派驻延安联络参谋,多次与毛主席等共产党高层人物交流。返重庆后所撰报告深切时弊,受到蒋介石赏识,擢升少将,任蒋介石侍从室机要秘书,参与决策内层。又得新儒学宗师熊十力先生指教,重拾对中国文化的信心。一九五一年后,归本儒家思想,绝缘军政事务,致力教育、弘扬文化。自此直至一九八二年因癌症病逝,笔耕不辍,奋力学术救国。徐先生本着对中华民族的热爱与对良心的坚持,在港台的写下的大量的时政评论,是台、港最具社会影响力的政论家。

  鉴于徐先生本人的道德修养、学术功底、社会影响力等,以及与毛主席、蒋介石近距离交流的亲身经历,徐先生的时政评论极具深度,对于学习徐先生观察中国人民历史命运的视野,对于深入理解二十世纪的历史事件,都有着重要意义。本文尝试从徐先生对毛主席的评价中,探索一二因考虑层面不同得出不同历史事件评价的现象。

  批评与称许不同,立场始终不变

  “爱而知其恶,憎而知其善。”二千余年前,这一记载在《礼记》中的治学精神,在中国历代传承不乏其人。徐先生在对毛主席的理解上,正是如此进行思考的,一没有因为政治立场和个人见解的不同,怀有私意报复式的欺瞒和曲解;二没有因为身处环境与所知信息的不同,回避毛主席的丰功伟绩。尤其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掌握的现实国情与国际形势不同,徐先生会不断更正此前对于毛主席的评价,这种深意对今天理解毛主席精神的借鉴价值不言而喻。徐先生坦言自己“身在海外”,“反对共产党”的政治立场,甚至在1950年说“中共政权,正在斩断中国人民与国家的命运”,在1967年说“玩弄偶像崇拜集团的寿命,不会太长久”,在1972年说“传统的专制帝王思想,在他(毛主席)精神中,渐渐占了支配的地位”;另一方面徐先生毫不讳言毛主席的“雄才大略”、“卓越的组织能力”,追忆1943年在延安和毛主席交谈后的印象,徐先生说,“老实说,当时我站在国民党的立场,不能不反对毛泽东;但内心对毛实怀有深厚的好感”,1981年提到,“一直到一九六九年我到香港以后,我对于毛先生一直保持很高的敬意,常常托梦和他在一起,我觉得他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对于毛主席与中国共产党的尖锐批评,与对于毛主席个人的敬意与称许,看似矛盾,究其原因,可在徐先生记述1976年1月9日得知周恩来总理去世的文字中,找到端倪。徐先生直陈自己的政治立场,认为“我知道得清清楚楚的,没有一点糊涂,一旦落在周恩来手上,他们一样整我”。但是徐先生却为周总理的去世,“的的确确淌了好半天眼泪”。反省“淌眼泪的原因”,徐先生写到:“我很坦白说,我之爱护周恩来先生,主要是就我对国家的希望,为自己国家的前途着想”;“但是我们非常爱我们自己的国家,非常希望共产党做得好。我们的国家,现在不错是站起来了。这个站起来,在我们脑子里面,当然第一功劳,是毛泽东。没有他的气魄,没有他的号召力,没有他组织的能力,那是不可能的。”

  徐先生看来,毛主席“卓越的组织能力”,“与他的雄才大略相结合”,“这对外寇侵略,及长期战乱后的农业社会,乃至因争权夺利而腐烂透顶的政权,是所向无敌的武器。”这些论断,是徐先生对于毛主席有着很高敬意的原因:没有毛主席,国家人民不可能站起来。进一步说,对毛主席心存敬意的主要原因,是徐先生曾经身近国民党权力中枢,参与决策内层,深刻了解到民国政府的腐烂透顶,根本没有办法让中国是西方列强雄霸的世界民族之林站立起来。这一历史使命,是毛主席组织中国共产党组织中国人民完成的。

  毛主席与徐先生对中华民族和中国人民的热爱,这个根本立场是完全一致的。徐先生晚年提及1943年在延安与毛主席的往事:“特别提出刘的这篇文章(《论共产党员的修养》),指出民族利益从属于国际利益这类说法,含有重大的危险性,也认真推许了文章中其他部分的意义。毛听了我的话,非常高兴,吃完晚饭后,送我出窑洞门口相当远的地方,分别时紧紧握着我的手说‘徐先生今天和我所讲的,我要认真地考虑’,神情非常严肃而诚恳。”在1946年南京《中央日报》徐先生发表《评中共“党章”》中,民族立场尤为鲜明。针对新提出的“毛泽东思想”,“有人说,这表示毛泽东的独裁达到了最高峰”,然而徐先生不这样看:“中共的党章中,居然抬出了一个毛泽东思想,来和马列主义平起平坐;在这里,我们佩服毛泽东‘要与天公共比高’的丈夫气概。毛泽东毕竟是中国人,中国人抬举中国人,在原则上总不算大错。(中略)又提出了‘中国共产党代表中国民族和中国人民的利益’的话。‘民族利益’这四个字,对于中国共产党,真含有无限的新鲜,真含有无限的意义。”在1976年10月10日的《华侨日报》上,徐先生说毛主席在上世纪五十年代,“他的土改政策,虽然使用的手段太残酷,但把土地及地方势力,从豪绅地主手上转移到农民手上,在大方向上不应说是错误。以收购合作的方式解决资本家的问题,亦算运用得非常巧妙”;说毛主席晚年一九六六年到一九七六年这一阶段,“有三点不应该抹煞。第一是在苏联巨大压力之前,维持了国家的尊严、独立。第二是他想打破共产党官僚对人民巨大压力的企图。第三,他开辟了‘大字报’的‘一线天’式的民主,这是非常可怜的民主。但有的地方,连这种可怜的民主也不能存在。”可见,徐先生从国家与人民的层面出发,对毛主席一些作为的理解和支持,是贯穿一生的。

  时间推移了解加深评价前后不同

  虽在民族立场上的高度一致,徐先生对毛主席的批评,不可不谓之猛烈。这是因为徐先生从国家的层面,对毛主席始终保持敬意;又因为对国民的热爱,面对一些无法理解的政策与现象,徐先生必会发出严厉猛烈的批评。然而值得注意的是,这些深刻尖锐的批评文字,伴随着对中国社会现实的了解与冷静睿智的思考,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徐先生的晚年岁月,很多观点又有了极大的改变。

  如徐先生讲,“直到文化大革命,我以一个中国人的立场来观察,觉得这种做法很奇怪。……许多老干部被打下去受折磨,我那时就说:这些人都是千锤百炼的老干部,就这样牺牲了,我的心里很难过。这样我才对毛先生起反感,你为什么这样对待你自己的老干部呢?我对他太失望了,我完全不了解他。”另一段话中,徐先生措辞极为冷峻,“毛发动文化大革命,亲自贴第一张大字报,亲自发动红卫兵,摧毁自己党的组织,摧毁文化各方面的力量,摧毁和他一同起来的同志和各级干部,在社会上实行大清洗,使贫农以上,失掉生存的合法地位,使任何人不能在一身以外有‘长物’,几无一人不受侮辱,几无一人不受折磨,这都是为了克服显露自己思想本来面目的障碍所动的大手术;由此而出现的惨绝人寰的大黑暗、大残暴、大破坏的封建法西斯专政,正是以斗争为纲,全面专政,长期革命的毛思想本来面目的呈现。”这里徐先生对毛主席的批评,可说是多方位的抨击。二个“亲自”、三个“自己”,点明毛主席负有主要的责任;三个“摧毁”,表明严重性;“任何人不能”与二个“几无一人不受”,说明范围广;大黑暗、大残暴、大破坏,是严重后果;封建、法西斯,是给这场革命的定性;专政、斗争,是理解毛主席无法绕开的二大关键词,徐先生以二个“本来面目”诠释斗争、专政,并得出结论:惨绝人寰的黑暗专政,是毛主席个人的全部责任。

  从七十年代末开始,徐先生“慢慢得出一个结论”:“不能完全说是毛先生的关系”。徐先生看到毛主席“想打破共党官僚对人民所加的巨大压力的企图,这一企图的意义是非常重大的”;甚至提出毛主席“开辟了大字报的一线天式的民主”,“目前似乎还在发生若干好的作用”。这种转变的原因,徐先生在1979年底的文章中透露端倪:“我从现实见闻中反对中共的许多做法,但对中共干部的刻苦耐劳、牺牲奋斗的精神,却由衷的钦佩。所以在文章中曾指出,这一代的良心血性之士,多在共产党一方面。文革中,我曾不止一次地称共党的老干部为‘千锤百炼’,为他们所受的打击抱不平。(中略)现在看起来,我大部分想错了。(中略)文革后解放出来的干部,固然有少数如我所预期,在反省中,正在探索国家的出路。但多数人却要运用残年的权势来弥补牛棚中所受的摧残,反而与四人帮余孽结合起来,以安定团结之名,做藏垢分肥之实。”在此能够了解,对于老干部是千锤百炼还是以特权伤民的前提判断,会得出截然不同的两种结论。1981年时,徐先生更加直白地说出,“我以前虽然反对共产党,反对他们以斗争为主的做法,但对共产党人,对他们的品格,他们所要达到的目标,我都百分之百的承认。(中略)同时我也想不到,过去我所说的千锤百炼的老干部,他们的腐败,我讲得不客气一点,比国民党的老官还要腐败。”徐先生阐述八十年代的腐败问题时说,“毛是反特权的”;“官僚与特权是一物的两面”;“官僚主义膨胀的结果,必然是整个国家人民的活动、生活,都由不可抗拒的阻挠而陷于瘫废。并且新旧官僚主义,更有一个共同指点,即是对国家人民的问题不负责任,对自己私人利益,则非常负责任”;“于是特权的毒害,也就无所不到,从欺压暴敛,化公为私,到浪费、走后门”。

  徐先生更进一步,从文化精神层面说明八十年代种种社会现象,原因与特权腐败是分不开的,“我们国家最大的遗产,是人民的勤俭精神。在人类历史中成为不死之鸟,历万劫而不磨灭的正是这种精神力量。中共取得政权初期,人民刻励奋发,趋事赴功,正是这种精神在新希望下的激发。就我所了解,反共人士,对中共党人的刻苦耐劳、牺牲奋斗的精神,心里也保持很大的敬意。直到十多年前,朋友间私下还流传着一种笑话,意思若有位公务员廉洁勤俭,情报人员便会怀疑他是共产党。但到今天,情形完全变了。大陆上共干、工人的大多数是懒散而无责任心,已成为一般旅游人士所得的共同结论”;“今日大陆最严重的问题之一,”“是在中共政权下出生的这一代的迷失、横恣、消沉、懒惰。愈是高干子弟,问题愈多。”“自中共采取较开放的态度以来,大陆上为什么出现盲目羡慕西方生活方式,拼命追求物质生活条件,羡慕追求到连国格、人格也不顾的程度,这是一种根本性的严重错误”;“中共党人若把握到人民是政治的主体,也是决定生死存亡的最后力量,便可相信站在人民的立场,便一切会有惊无险,例如人民中最需要人权保障的是广大农民,所以最反对民主人权的,必然是中下级干部,尤其是骑在人民头上拉屎拉尿的下级干部,这只有靠有秩序、有纪律的民主力量才可以制服他们,才可以发挥人民的积极性”;“大陆许多青年的腐败颓废,是来自他们在时代中的失落感”;“中共的中上领导层尚且不容易安定下来,这一代的青年,只有在失败中腐败颓废”;

  徐先生对毛主席乃至近代中国的认知,伴随对国际形势、社会现实、政治情态的了解,往往有着不小变化。同时因为难以充分上述问题,徐先生的见解也会因为不同层面的考虑,得出不同的结论。因此徐先生的见解时有正确,时有错误,然而这一切并不碍于徐先生思想的伟大。在徐先生看来,正误是个人学术见解,是否能与中国前途连结在一起,是学术精神的所在。徐先生曾明言,“真是为了国家前途而歌颂共产党,我佩服他的热情。真是为了国家前途而批评共产党,我佩服他的勇气。以个人利益为出发点,则不论歌颂、批评,便有如某报的赤足集中所说的令人呕吐的蛆虫”;“各位同学,应当时常把‘国家前途’注进自己精神的深处,以此导引自己的学业,以此立定做人的根基,以此作衡量一切人物、一切问题的标准。”

  结语

  当今社会充斥了各种对毛主席错误理解的舆论。大部分人因为缺少对现实社会、历史文化、国际形势的了解,造成了长久以来对毛主席的错误理解。相反,还有一少部分人,为达到其个人与所在团体的利益保障,在其骗得巨大利益后所产生的不可告人的深度恐惧,始终怀着极大的恶意,来抹黑、中伤、打倒毛主席。如今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之际,明辨身为中华人民共和国最重要的缔造者,身受社会舆论巨大误解的毛主席的伟大功绩,时代意义极为深远。为毛主席正名,可以凝聚民族精神,可以团结华人同胞,是树立文化自信的极重要内容。中国人能够明白我们自己的光荣历史,明白我们的精神支柱,明白我们的璀璨文化,必然团结奋进、务实自强,面临险峻多变的国际形势而自信屹立。

  因此,通过徐复观先生对毛主席评价的观察,反思对历史问题的不同层面,意义不言自明。徐先生曾说,“传统知识分子失掉了这种基本的价值观念,你有权势我就恭维你,你无权势我就瞧不起你。海外和香港的许多知识分子都是如此。这些人你要他真正站在国家民族的立场来为国家用脑筋,发挥言论的力量,是相当困难的,尤其是读中国书的,在不知不觉中受到科举制度的毒害太深”,“中国知识分子最缺乏的是人格”,“我常说,毛泽东要为中国的穷人翻身,我们应该为中国文化翻身。”今日读来,尤当深以为戒。

  注释:

  孔颖达:《礼记正义》,《十三经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9月),页8。

  徐复观,《周恩来逝世座谈会(发言纪录)》,载《无惭尺布裹头归·交往集》,(北京:九州出版社,2014年6月);页222。

  徐复观,《论中共政权》,载《学术与政治之间续篇(一)》,(北京:九州出版社,2014年7月),页124。

  徐复观,《论偶像崇拜运动》,载《学术与政治之间续篇(一)》,页306。

  徐复观,《毛泽东与斯大林的同异时间》,载《学术与政治之间续篇(一)》,页341。

  徐复观,《读叶剑英讲话的一些杂感之一》,载《学术与政治之间续篇(一)》,页607。

  徐复观,《刘少奇平反与人类的良知良识!》,载《学术与政治之间续篇(一)》,页627。

  徐复观,《徐复观谈中国政局》,载《学术与政治之间续篇(一)》,页698。

  徐复观,《周恩来逝世座谈会(发言纪录)》,页222。

  同上。

  同上,页223。

  同上,页222。

  徐复观,《读叶剑英讲话的一些杂感之一》,载《学术与政治之间续篇(一)》,页607。

  徐复观,《刘少奇平反与人类的良知良识!》,载《学术与政治之间续篇(一)》,页627。

  徐复观,《读叶剑英讲话的一些杂感之一》,载《学术与政治之间续篇(一)》,页608。

  同上。

  徐复观,《徐复观谈中共政局》,载《学术与政治之间续篇(一)》,页698。

  徐复观,《读叶剑英讲话的一些杂感之二》,载《学术与政治之间续篇(一)》,页609。

  徐复观,《徐复观谈中共政局》,载《学术与政治之间续篇(一)》,页698。

  徐复观,《读叶剑英讲话的一些杂感之二》,载《学术与政治之间续篇(一)》,页612。

  徐复观,《是安定团结?抑是藏垢分肥》,载《学术与政治之间续篇(一)》,页619。

  徐复观,《徐复观谈中共政局》,载《学术与政治之间续篇(一)》,页699。

  徐复观,《八十年代的中国》,载《学术与政治之间续篇(一)》,页621、622。

  徐复观,《大陆问题漫谈之四》,载《学术与政治之间续篇(一)》,页576、577。

  徐复观,《大陆问题漫谈之一》,载《学术与政治之间续篇(一)》,页565至567。

  徐复观,《一番沉重的良心话——徐复观老师来文》,载《学术与政治之间续篇(一)》,页388、389。

  徐复观,《徐复观谈中共政局》,载《学术与政治之间续篇(一)》,页714、713、710。

  【文/昊明,本文为作者向红歌会网原创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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