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书连载| 刘继明新著《黑与白》第二部·卷六·第五章


  1.巴黎豪庭

  巴黎豪庭是一座高档住宅区,位于风景优美的南湖之滨,不仅环境一流,价格也不菲,比一般的商品房高出几倍,令普通市民望而却步,住在里面的都是新社会阶层人士。宗天一住的是一套复式楼,面积二百多平米,内部装修得像宫殿一样富丽堂皇,光装修就花了几十万元。宗天一乔迁新居时,把《大众艺术》杂志社的几个头头杜威和欧阳培德、王晟、严奎、张昕请到家里好好庆贺了一番。几个人围着宗天一家客厅那盏据说值两万多元的水晶大吊灯,啧啧称奇,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似的赞叹了好半天。

  那时候,宗天一跟前妻离婚后,刚刚和梦菲结婚不久。自己是大老板,新任妻子是省歌舞团演员,年轻貌美,宗天一一边坐拥豪宅,一边怀抱如花美眷,这哪一条不让人艳羡?

  那天,杜威大概是喝多了点儿酒,离开宗宅时,满脸愤愤不平的神情,一边叹息:“哪天我要是像宗天一住上豪宅,娶个梦菲这样漂亮的老婆,死也值喽!”几个人听了忍不住直笑,严奎一边笑一边挤眉弄眼地说:“杜总,你住上豪宅不难,难的是换老婆呢……”

  那时,杜威的老婆还在楚州老家,夫妻俩一直两地分居,杂志社的人都知道姜黎黎脾气凶悍,杜威一向惧她三分,王晟听得出来,严奎这话分明有几分调侃的意思,但碍于杜威的面子,故意装糊涂,倒是张昕嘴巴厉害,不客气地挤兑道:“老严,你说说你自己吧,是不是做梦都想把你那个乡下老婆蹬掉,换个漂亮的……”

  严奎被这一呛,立马哑了火,像被人抽了一耳光似的满脸通红。

  很显然,张昕击中了严奎的软肋,就在前不久,严奎在一家夜总会找“小姐”,被公安当场抓获,罚了一笔钱不说,而且被拘留了几天,还是杜威出面把他领回来的。严奎负责发行,经常出差,在外面找小姐是家常便饭,杂志社几乎无人不知,杜威平时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据说,两个人一起出差,严奎也没少找“小姐”犒劳他。不过,这都是小道消息,没有人当真。

  几年前,杜威和严奎两人在南湖边新开发的小区各买了一套住宅,都是复式楼,距巴黎豪庭不远。在杂志社,杜威和严奎是最先在外面买商品房的。其时,杂志社已改为传媒集团,杜威把她老婆姜黎黎从楚州调来了,安排在集团当出纳。

  巴黎豪庭小区的管理很严,门口站着一个五大三粗的保安,虎视眈眈地盯着每一个来访者,进出小区不仅要看证件,还要办理登记手续,搞得像军营似的。王晟没有带证件,保安说啥也不肯放行,直到给打宗天一电话确认身份之后,才让他进去。

  跟所有高档社区一样,巴黎豪庭的环境十分优美,草坪、花坛、喷泉、假山、健身场等等,一样也不少。小区大门的造型有点像凯旋门,大概因为这才叫“巴黎豪庭”的吧?王晟穿过一片幽静的松树林向宗天一住的楼栋走去时,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起了多年前跟杜威一起去南湖小区拜访宋乾坤看到的情景……

  王晟最近一次来宗天一的家,还是为他女儿安安过周岁生日。那次,杂志社刚改成集团,欧阳培德、严奎、张昕几个人都来了,跟上次庆贺宗天一乔迁是原班人马。

  王晟按下门铃时,发现大门两侧的那副新春对联,还是上一次他们来时贴上去的,都过去三年了,也没换一副新对联。在王晟印象中,宗天一像大多数商人,对春节看得很重,连续三年不贴新对联,这可不像宗天一的习惯……

  门开了。当王晟看到站在面前的宗天一时,吃了一惊。半年不见,他变得又黑又瘦,以往梳得油光水滑的头发乱得像一堆茅草,眼皮浮肿,那双蓝眼睛也仿佛布满乌云的天空,显得黯淡无光。王晟朝屋里望去,客厅里十分凌乱,像是刚刚搬家,还没来得及收拾似的,落地窗的窗帘半开半闭,像是演出没结束就匆匆拉上帷幕的舞台。

  王晟知道,最近宗天一生意上不大顺利,这几年国家宏观经济不景气,银根紧缩,导致房地产业萧条,许多楼盘成了烂尾楼,破产的房地产商不少。宗天一自然也不能幸免,偿还银行贷款的钱不够,曾经找过杜威,想借点钱还债,没借到钱,只好把自己的几栋房产抵押出去了。宗天一平时总说王晟是书呆子,很少跟他谈自己生意上的事,这些他都是听张昕说的,张昕当然是听杜威说的。

  “老宗,你怎么变成这样了?”王晟收回目光,转到宗天一身上,“梦菲呢,安安呢?她们都不在……家?”

  宗天一关上门,没精打采地走回客厅,一屁股坐到沙发上,懒洋洋地说:“都不在,都走啦!”

  “都走了……啥意思?”王晟一头雾水。他想起半年前两口子在凤凰岛酒店莫名其妙吵架的情景,“你又跟梦菲吵架啦?”

  “不单是吵架,我们过不下去了!”宗天一耷拉下脑袋,嘴巴有点打结地说。

  王晟这才发现沙发面前的茶几上放着几个酒瓶子,都空了。看来,宗天一独自在家里喝闷酒呢。王晟记得,宗天一自从拜杜威的干爹武伯仲练元极功后就戒酒了。“你不是戒酒了吗,怎么又喝上啦?”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宗天一头靠沙发闭着眼说,嘴里散发出一股浓浓的酒气,他不由皱了皱眉,“行了,你就别给我绕弯子了,老宗,梦菲和安安到底去哪儿啦?”

  “还能去哪儿,凤凰岛呗……”宗天一吞吞吐吐地说,仿佛心里藏着什么难言之隐。

  王晟将信将疑,“凤凰岛?梦菲在酒店上班,干嘛把孩子也带去?”

  “那儿才是她们该去的地方,是她们的家……”宗天一说,脸上浮现出一种怪异的表情。

  王晟听出宗天一的话里有话。但他问了几遍,宗天一都支支吾吾不说,他有点不耐烦了,“你再不说,我可就走了!”说完,装着要走的样子。宗天一一把拉住他,“好吧!”他像是下了很大决心地点点头,朝楼上走去。

  几分钟后,宗天一从楼上下来了,手里拿着一张薄薄的纸片,递给了王晟。王晟接过来一看,是一张DNA化验结果单,上面写着安安的名字,结果栏是0.01%。

  “这是什么……意思?”王晟望着那个大大的字母,有些不明就里。

  “与我没有亲子关系。”宗天一惨淡地笑了一下,“安安不是我亲生的……”说完,他就从王晟手里把化验单拿了回去,揉成团,握在掌心里,用力搓揉着,仿佛要把化验单撕碎似的。

  王晟愣住了,好长时间脑子一片空白,像小时候在砖瓦厂的操场上看露天电影时,换片间隙银幕上现出闪电状图案,耳边响起一阵阵撕拉撕拉的杂音。他忽然想起前一阵子在集团听到的传闻:有人在小龙山看到好几个孩子,都像武伯仲那样长着一双鹰眼,还说武伯仲给人治疗不孕不育,并不是他的药丸有什么奇效,而是他自己下的种。武伯仲这么大年纪,还能落地生根,真乃神人也!有的甚至说,武伯仲其实不是杜威的干爹,而是他的亲生父亲。杜威那双鹰眼跟武伯仲一模一样。有段时间,这种耸人听闻的八卦在集团不胫而走,传得神乎其神,越来越荒诞不经。王晟一向不信这类八卦,没往耳朵里去……

  “这么说,传闻是真的了?”王晟喃喃道,不知是问自己,还是问宗天一。他把目光投向客厅正中央一张放大的彩色照片,那是宗天一、梦菲夫妇和安安的全家福。安安穿着洁白的短裙,扎着两根翘翘的小鬏辫,被爸爸妈妈抱在中间,像个美丽的天使,脸上的笑容那么灿烂……看上去多么幸福的一家人啊!梦菲生下安安后,宗天一像得了个宝贝似的,很长一段时间,几乎整天待在家里守着安安,把生意都抛到一边去了。可是现在……他不忍往下想了,“到底怎么回事儿,老宗?”

  宗天一点燃一支烟,吸了一口,慢慢说:

  “跟梦菲结婚后,我一直以为自己很幸福,你们也以为我很幸福。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我们没有孩子。你知道,我以前那个乡下老婆红隼给我生过一个儿子,叫小小,宗小小,可后来生病死了,当时我在外地,小小生病时我都没回去看过一次,红隼就是因为这个跟我离婚的。当时我已经跟梦菲好上了。那会儿,我刚在楚州城成立分公司不久,生意忙,一年上头很少回红石谷,儿子出生时我也不在家。我刚认识梦菲时,她还在楚州城南门外的红月亮歌舞厅当陪舞小姐。我的公司和红月亮歌舞厅在同一条街上。对,就是你去过的那条小街。周末或晚上闲下来时,我经常去红月亮听歌、跳舞,我就这样和梦菲认识了。那时候,梦菲刚从乡下来,才十五岁,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满脸稚气,跟客人说话时连眼皮也不敢抬,怯生生的,像一株含苞待放的含羞草,客人给她小费都不敢接,经常挨老板呵斥。不过,她的歌唱得真好听,一次,听她唱《山路十八弯》:“这里的山路十八弯\这里的水路九连环\这里的山歌排对排\这里的山歌串对串\耶,没有这十八弯\就没有美如水的山妹子\没有这九连环\就没有壮如山的放排汉\十八弯啊,九连环\十八弯九连环……”歌声一下子把我带进了少年时在邳谷山流浪的那些日子。她的嗓子是本色的,没经过任何的矫饰,有一股天然出芙蓉的质地,清脆嘹亮,像淙淙流淌的溪水,一直流进人的心田。后来又有一次,她唱了一首台湾歌曲《酒干倘卖无》,是电影《搭错车》的插曲。我并不是第一次听到,可那次,梦菲的演唱把我彻底打动了。过去了这么多年,我还记得每一句歌词:

  多么熟悉的声音

  陪我多少年风和雨

  从来不需要想起

  永远也不会忘记

  没有天哪有地

  没有地哪有家

  没有家哪有你

  没有你哪有我

  假如你不曾养育我

  给我温暖的生活

  假如你不曾保护我

  我的命运将会是什么

  是你抚养我长大

  陪我说第一句话

  是你给我一个家

  让我与你共同拥有它

  虽然你不能开口说一句话

  却更能明白人世间的黑白与真假

  虽然你不会表达你的真情

  却付出了热忱的生命

  远处传来你多么熟悉的声音

  让我想起你多么慈祥的心灵

  什么时候你再回到我身旁

  让我再和你一起唱

  酒干哪淌卖无……

  “她唱的那么真挚动情,仿佛在诉说自己的亲身经历,那天,我坐在最前排,清楚地看见她眼里盈满了泪珠,唱完最后一句,她已泣不成声,捂着脸跑下了舞池。

  “我从此记住了这个叫梦菲的小姑娘。打那以后,我每次去红月亮都要点梦菲陪我跳舞,跳完舞,有时还请她在包厢里聊天。当然,都是要付钟点费的。我渐渐了解了梦菲的身世:她本名叫翠翠,父母都是邳谷山里普普通通的农民。翠翠有一个哥哥叫冬子,小时候经常带着她在山里玩耍,用背篓当渔网,在山溪里捉鱼,用弹弓射山鸡,砍柴打兔子……翠翠喜欢唱山歌,每次唱歌时,冬子再忙都要停下手中的活路,认真地听她唱歌。冬子说小妹,你的嗓子真好,比电视里的歌星也不差,以后等哥哥有了钱,一定供你去上音乐学院,把你培养成歌唱家!翠翠听了高兴的手舞足蹈,并把哥哥的话记在了心里。十二岁那年,翠翠的父母上山采药时,碰上泥石流,双双葬身在回家的路上。那时候,哥哥冬子跟着村里的大人去河南平顶山挖煤,一直杳无音讯。失去父母的翠翠守在家里,天天盼望着哥哥的消息。一直等了三年,村里许多人都从河南回来了,唯独没有哥哥的影子。人们告诉她说,冬子在一次冒顶事故中,被埋在了几十米以下的矿井深处。为了躲避赔偿,黑心老板从死亡旷工名单中删掉了冬子的名字。也就是说,冬子白白搭上了一条性命,连分文的赔偿金都没有。为了安葬父母,家里仅有的一点钱都花掉了,举目无亲、身无分文的翠翠听城里回来的人说:翠翠,城里有很多歌舞厅,急缺唱歌唱得好的人,听说很赚钱,你歌唱的好,为啥不去试一下?就这样,翠翠从乡下进城了。被歌舞厅录用后,老板嫌她的名字太土气,改成了‘梦菲’……

  “从梦菲身上,我仿佛看到了自己孤苦无依的少年时代。也就是从那时候起,我爱上了她。我发誓要完成梦菲哥哥未竟的愿望,供她上音乐学院,把她培养成一名歌星。我兑现了自己的誓言,不仅把她送到省艺术学校学习,还通过关系让她在歌舞团当上了一名正式的歌唱演员。我所做的这一切,都是因为我爱她。为了她,我愿意付出自己的一切,包括以前的婚姻乃至亲情。我从来没有后悔过。我和红隼生的那个孩子夭折后,心里一直很后悔,跟梦菲结婚后,我最大的愿望就是生一个孩子,不管是男是女。但我们结婚好几年,梦菲都没有生育。我心里着急,带着梦菲到处求医,也没有效果。我渐渐变得焦躁不安,身体和精神都出现了不适。那时候,杜威的干爹武伯仲在凤凰岛成立了元极文化研究会,开班设坛招收弟子,省内外都很有名气,一次,杜威建议我拜他干爹为师,说不仅可以修炼元极功,还能够为梦菲治好不孕不育,我答应了。我和杜威是多年的朋友,这些年,我除了是《大众艺术》杂志社的董事,还参加了杂志社在凤凰岛开发的一些旅游地产项目。我和杜威不仅是老朋友,还是合作伙伴,我没有理由不相信他。那会儿,武伯仲正在凤凰岛上修建武公祠,急需一笔钱,我听说后,毫不犹豫地给武伯仲掏了100万元。同时,我也拜武伯仲为师,成了他的正式弟子。拜师那天,我把梦菲也带去了。治好她的不孕不育,是我拜武伯仲以及给他100万元的真正目的。对此,我和杜威以及武伯仲都心知肚明。可我做梦也没有料到的是,我的这个如意算盘,最终葬送了我和梦菲的婚姻……”

  宗天一讲到这儿停下来,叹了口气,手里的香烟行将燃尽,冒出袅袅青烟,透过烟雾。王晟见宗天一神情颓丧,显得有几分苍老,他不由一阵恍惚,想起在楚州城南门外那幢民房的顶楼,听宗天一讲述自己的传奇发迹史的情景。那时候,宗天一二十多岁,风华正茂,头上戴着青年企业家的光环,显得那么踌躇满志。现在呢,他刚过四十岁,作为一个商人,正当壮年,可看上去暮气沉沉,像个已经走到人生尽头的老人。

  香烟烧到了指头,宗天一被烧痛,拿烟的手哆嗦了一下,扔掉了烟头。

  “有一阵子,我每次去小龙山,都要带梦菲去。”宗天一继续说,“我跟武伯仲练功时,她就在旁边看;那时,度假村酒店正在施工,我既是股东,又是工程的承建商之一,经常要去工地现场督查。我练完功,就把梦菲留在武公祠,让武伯仲发功给她治疗不孕不育。我平时跟武伯仲练功都在贵宾室,里面布置得十分舒适和奢华,不仅有供休息的卧榻,还有盥洗间,一天二十四小时供应热水,练功练累了可以随时冲澡,饿了渴了打个电话,服务员很快就能送上可口的点心、小吃,咖啡或冷饮。服务条件比五星级宾馆也不差。能进贵宾室的都是元极文化研究会的金卡会员,会费每年上万元,由于我给武公祠赞助过一百万元,武伯仲给我赠送了一张金卡。好几次,我从工地回来,都看见梦菲待在贵宾室,里面只有她和武伯仲两个人。有一次,梦菲还穿着浴袍,像是刚刚冲过澡的样子,武伯仲则躺在贵宾室那张宽大的足以睡得下两个人的沙发上,眯着眼,仿佛睡着了。见我进去,他微微有点吃惊,打了个哈欠,含糊地说:‘刚给她发完功,你就回来了……’说完,就沓拉着拖鞋走出了贵宾室。武伯仲那依旧硬朗、健硕的身体,丝毫不像是一个年逾七旬的老人,我忽然想起多年前在邳镇带妈妈去伯仲诊所看病的情景,那时候,武伯仲也是这副样子,与现在相比,既没有显得年轻多少,也没有显得老多少,仿佛时光停留在某一刻,从来不曾流逝过。我想起有一次从杜威那儿回到诊所,看见武伯仲和妈妈单独待在诊室里面。从那以后,妈妈的疯病不仅没见好转,反而更严重了……

  宗天一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却并没有点燃,拿在手里揉搓着,直到把烟揉碎。看着焦黄的烟丝掉落在茶几上,脸上显出一种怪异的表情,“安安长到两岁多时,我发现她越来越不像我,她的脸、嘴巴和鼻子都像梦菲,惟那双眼睛,既不像梦菲,也不像我,而是像一个人——武伯仲。发现这一点后,我觉得难以置信,很长一段时间,我茶饭不思,寝食难安,后来我就病了,病得不轻,住院时,我把安安也带去,给她做了一次DNA检测,结果是:安安和我没有血缘关系。我不敢相信,又专门给自己做了一次检查,结果是我早已丧失生育能力。我一下子崩溃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整个人就瘦了一圈。我对什么都失去了兴趣,把生意上的事全丢给了副手。那时候,由于度假村酒店的演出忙,梦菲住在凤凰岛,很少回家,我就把安安给她送去,然后把自己关在家里,几天都不出门,除了吃饭,就是睡觉。其实也睡不着,经常做梦,有时大白天也做梦。我梦的最多的是邳镇小学那座老宅,还有我妈妈,每次都梦见妈妈披头散发地在街头一边唱歌,一边走来走去,后面跟着一群小孩,大呼小叫:‘疯子,疯子!’有一次,我还梦见了我的父亲,他失踪时我还不满三岁。我都不记得他长得什么样子了,只记得在老宅墙上的镜框里有一张父亲的照片,很英俊,是个典型的美男子,我长大后发现,像父亲那样,我也有一双蓝色的眼睛,这是我跟父亲长得唯一相像的地方。后来,我从父亲留下的那口旧藤木箱里看见过一张照片——就是你见过的那张——那张照片的拍摄时间是1938年,中间站着一个长相英俊的男人,男人身边站着一个金发碧眼的女人。我记得你曾经跟我说过,那个长相英俊的男人和金发女人是我的爷爷和奶奶。知道我为啥要打电话叫你过来么?就在昨天中午,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这可是真正的白日梦。我梦见了照片中那个长相英俊的男人和金发碧眼的女人,也就是你说的我爷爷和奶奶:宗达和安娜。我还梦见了父亲,梦中的父亲是个少年,他穿着西装短裤,像电影里的资本家少爷。梦醒后,我在家里翻箱倒柜,想找到那张照片,折腾了半天,才想起照片跟那个旧藤木箱子好多年前就被我扔掉了。我忽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失落感。以前我觉得自己跟他们毫无关系,但现在,我却发现自己出生后的每一步都跟他们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我突然对他们产生了强烈的兴趣,想知道我的来处和去处——这是不是基督教和佛教里讲的?在修炼元极功之前,我曾经差点儿信了基督和佛教。可现在,我啥也不信了,包括元极功。练了这么久,我也没有开天眼。我告诉你,武伯仲是个骗子,还有他那个干儿子、我们共同的朋友杜威,也是个骗子!我被武伯仲和杜威骗了,被他们骗了几十年……王晟,我听说你在写一本书,一本关于宗达——我爷爷的传记。我想知道他究竟是个什么人,我特别想回到父亲最后离开人世的那个地方看看。我父亲临死前一定也梦见了他的父亲,也就是我爷爷。听说,人临死前都要寻找自己的来处。我现在就是。你知道,我现在最想回到哪儿去吗?”

  宗天一说到这儿,嘴里轻轻吐出三个字:“红石谷。”

  听到这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地名,王晟再次吃了一惊。

  2.幻灭

  半年多以前,当宗天一从医院拿到两份检验单——一份恶性肿瘤病理切片结果,另一份是女儿安安的DNA检测化验单,如同接连受到两次重拳击中太阳穴,一次比一次有力、致命,他眼冒金星,面前一片黑暗,觉得整个天都塌下来了。

  俗话说福不双至,祸不单行,宗天一头顶塌下来的不只是一片天,而是两片天、三片天。第一片天是他的生命,晚期肝癌,意味着他很快就要走到自己的人生终点;第二片天是安安,DNA的结果证明,安安不是他亲生的;第三片天是他和梦菲的婚姻。三片天空同时破裂,如同打碎的玻璃,发出刺耳的尖啸,把他的耳朵都震聋了。

  宗天一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车开回家的,在一个路口,他闯了红灯,差点撞倒一个带孩子过马路的年轻妇女,幸好是星期天,没有交通警察值班,否则恐怕要直接带他去交警队接受处理了。

  自从安安上幼儿园后,宗天一就把保姆辞掉了。家里空荡荡的。梦菲大部分的周末都在凤凰岛度假酒店加班演出,那天难得留在家里过周末,带安安去新建成不久的欢乐谷游乐城玩儿,还没有回来。直到午后两点多,母女两才姗姗回家。见宗天一坐在客厅里发呆,梦菲有些诧异,问他吃过午饭了没,没有我去给你做一点?宗天一摇了摇头说不饿。安安怀抱着一个比她个儿还高的欢喜娃娃气球,一进家门就朝宗天一怀里扑来,在他脸颊上嗤地亲了一口。以往宗天一每次从外面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在安安的小脸蛋上亲一口,安安学他,每次从幼儿园回家,见到他首先也要在他脸上亲一口。可那会儿,宗天一没有回亲安安,相反还往旁边躲闪了一下,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他马上意识到这对一个刚满三岁的孩子太过分,便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敷衍地问了句:“欢乐谷好玩儿吗?”安安噘着小嘴说:“爸爸不去,一点不好玩!”以往大部分时间都是宗天一带孩子,安安对他比对梦菲要亲,夜里睡觉都是他带着。此刻听了安安的话,宗天一心里不禁有些酸楚,眼圈都红了。他掩饰地转过脸,对梦菲说要上卫生间,把安安从身上放了下来……

  宗天一在卫生间待了整整一刻钟的工夫。但当他回到客厅时,梦菲已经把安安哄到睡房里睡了,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望着茶几上的烟缸发呆,烟缸里的两颗烟蒂是宗天一吸完剩下的。

  仿佛空气中还留着烟味儿,梦菲用纤细的莲花指在面前扇了两下,一边问:“老宗,自从我生下安安后你就戒烟了,今天怎么又抽上了?”

  宗天一没有回答,而是把扔在沙发一角的手包拿起来,从里面抽出一张化验单,一声不吭地递给了梦菲。

  梦菲接过化验单,目光在上面急速地扫了一遍,脸上的表情也急速变化着,由红到白,再由白到红。最后,她把那张化验单握在手心里,慢慢用力,一点一点地捏成团,那张涂满脂粉依然漂亮性感的脸上掠过一丝惨淡的笑意。“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你说咋办就咋办吧!”说完,她异常平静地站起身,往卧室里走去。

  宗天一有些意外。他原本以为梦菲会跟自己一样情绪失控,哭哭啼啼地解释、辩解,可她什么也没说。是啊,事已至此,她还能说什么呢?换句话说,她说什么还有意义吗?

  过了一会儿,梦菲抱着还在睡熟的安安,背着一个鼓囊囊的行包,从卧室里出来,望着宗天一,嘴唇动了动,似乎要说什么。那一刻,宗天一忽然期望梦菲能说点什么,他甚至想从手包里掏出另一张肝癌诊断结果化验单给梦菲看。她看了以后还会带着安安离开家吗?但梦菲最终什么也没说,而是径直向门口走去,临出门时,面无表情地对他说:“我把安安带到岛上度假村酒店的宿舍去住。你做出决定后通知我吧。”说完,抱着安安走出了家门。

  3.了结

  两天前,省人民医院的刘大夫给宗天一出具诊断结果时,曾建议他马上住院治疗。宗天一和刘大夫很熟,以前他和梦菲看病都是找的刘大夫,因此说话很坦率。他问:怎么治疗,手术吗?刘大夫摇摇头说:发现太晚了,如果手术,可能会……刘大夫没有往下说。宗天一明白了他的意思,又问道:如果不住院治疗,我还能够……活多久?医生犹豫了一下说:半年左右吧。宗天一什么也没说,就离开了医院。

  在心里经历过一场狂风巨澜,开车回到家之后,宗天一已完全平静下来。当他坐在家里客厅的沙发上等候梦菲带孩子回来时,已然做出了他一生中可能是最重要的决定。因此,他只把安安的那份DNA检测结果给了梦菲,而把自己的病情诊断隐瞒了下来。

  梦菲带着安安离开家后的第二天,宗天一忽然想见到王晟。两个人很长时间没联系,他连王晟的电话也不知丢到哪儿去了,翻箱倒柜找了半天,只找到了一个好几年前的BP机号码,他试着发了一条信息,居然发送成功了。这个书呆子,真的还在用这种早已过时的玩意儿!

  那天,宗天一和王晟两个人聊了整整一下午,但他未曾把自己的病情告诉王晟。

  他决定谁也不告诉。在走完最后人生旅程之前,他还有一些重要事情要了结,而且必须独自去完成。这是他从小养成的习惯。

  宗天一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杜威。

  在每个人或长或短的一生中,总会遇上一些关键节点或关键人物,不知不觉影响乃至改变人的命运。宗天一觉得,杜威和武伯仲就是这样的“关键人物”。从他多年以前带着妈妈去伯仲诊所看病,第一次见到这两个人开始,到后来在楚州城与杜威邂逅,再到杜威当上《大众艺术》杂志社社长,两人开始生意上的合作,一直到杜威带他去凤凰岛拜武伯仲为师,并捐出100万元。一切似乎都是为了导致最后的那个结果——安安的DNA检测结果。

  当宗天一得知安安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而是武伯仲和梦菲苟合的产物后,他所承受的打击,丝毫不亚于自己患了肝癌。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的人生不是毁于恶性肿瘤,而是毁在武伯仲和杜威这两个被自己视为朋友和师父的“关键人物”身上。他把全部的愤怒和仇恨都集中到了这两个人身上。

  宗天一决定先去找杜威。他打了杜威的手机和办公室的电话,都无人接听。他只好把电话打到杜威家里。在楚州时,宗天一就认识杜威的老婆姜黎黎。他们俩结婚时,他送了一台电视机作为贺礼,杜威乔迁新居时,他去贺喜,又随过一份大礼。平时,姜黎黎对他十分热络,可这一次,姜黎黎一听他要找杜威十分冷淡,全然没有以往那股热情劲儿,仿佛宗天一不是杜威多年的老友,而是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姜黎黎说杜威出差了,宗天一问杜威去哪儿出差了,她却支支吾吾回答不上来,宗天一再问杜威啥时回来,姜黎黎还是一问三不知,再问,索性把电话给撂下了。

  宗天一决定去找武伯仲。从市区到凤凰岛开通了直达高速,加上过轮渡,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就到了。

  以前,宗天一每次到武公祠,工作人员都把他当贵宾接待,一到门口,就有穿着唐装的接待员迎出来,亲热地叫他“宗总”,连总是面无表情的保安部长黑三脸上也堆满笑容,亲自把他带进二楼的贵宾室,然后去向武伯仲禀报,不管多忙碌,不超过一刻钟,武伯仲就会来到贵宾室,见到他又是拱手又是握手,中式西式礼节一样也不落下。元极研究会的会员分金卡和银卡两种,两种会员卡价格不同,享受的待遇也不同,银卡会员只能在一楼大厅听武伯仲做练功报告,金卡会员则进二楼贵宾室,由武伯仲一对一地传授功法。可是这次,宗天一刚走到武公祠大门口,就被两个保安拦住了,让他出示会员卡。宗天一没带金卡,以前他进武公祠,也从来没有人让他出示金卡。武公祠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数十号人,谁不知道他和武伯仲的特殊关系呢?

  “我是宗天一。”宗天一对那两个保安说,说着就要往里闯,但其中一个身材魁梧的保安拽住了他的衣袖,说:“你就是宗天一也要出示会员卡!”

  宗天一说:“可是我今天没有带……”

  保安说:“没有卡就不能进去,这是黑三部长定的规矩。”

  “我是武大师的大弟子……”宗天一有些生气了,“难道黑部长没跟你们说过吗?”

  两个保安仍然不肯放行。正僵持不下时,就见保安部长黑三从里面走出来,看见宗天一却招呼也不打一声,以往黑三见了宗天一总是毕恭毕敬、客客气气,可今天竟像不认识似的。他只好主动向黑三打招呼:“老黑……黑部长。这两个保安新来的吧?我没带会员卡……武大师在么?”

  “大师不在,你有啥事跟我说吧!”黑山语气硬邦邦地说,那不耐烦的样子,像对待一个寻衅滋事者。

  宗天一知道黑三在撒谎。平时黑三和武伯仲寸步不离,武伯仲如果出门了,他肯定会跟着,不可能留在武公祠。宗天一不仅生气,而且感到愤怒,觉得自己受到了从未有过的侮辱。“你知不知道,为了修建这座武公祠,我给武大师捐了一百万?……”

  “这个我不知道,”黑三绷着脸,连眼皮也没有抬一下,“我就是知道也不能让你进。宗总,你不要为难我……”

  宗天一听出黑三话里有话,问:“为、为什么?”

  但黑三不回答。这当儿,有几个会员出示会员卡,要进武公祠,被保安拦在门口。正是上午,进入武公祠炼修功法的人越来越多,有的面孔熟悉,一看就是经常来武公祠的会员,有的面孔陌生,像是初次上凤凰岛的元极功普通信徒。

  一个认识宗天一的金卡会员主动跟他打招呼:“宗总,好长时间没见你来练功了……”

  宗天一含糊其辞地嗯嗯着,黑三不客气地对他说:“你别堵在大门口,影响别人进出啊!”

  宗天一像被人当众扇了两耳光,脸红一阵白一阵。这当儿,他看见武伯仲的助理许可从武公祠里面走出来,就叫了声:“许助理!”

  许可穿着一身黑色西服套装,手里拿着对讲机,武公祠所有员工都穿唐装,这是武伯仲的要求,但只有许可例外。半年前,在度假村酒店欢迎巴东夫妇的晚宴上,宗天一见过许可一面,两人虽然没说过一句话,但他对武伯仲的这位女助理印象很深。之前他曾听杜威说起过,许可毕业于东江大学中文系,是一位才女……

  许可那张漂亮端庄的脸上依然看不到一丝笑意,但总算没有装作不认识他,“宗总,你这是……”

  “哦,我找武大师,可我没有带会员卡,他们不让我进去,”宗天一有点儿尴尬地说。“武大师不在,他真的不在吗?”

  许可略微犹豫了一下,既不说在,也不说不在,她左右看了看,略微放低声音,委婉地说:“宗总,大师他不会见你的……”

  从许可那隐晦的表情和委婉的口气,宗天一明白了什么。可他还是有点不甘心,冷笑了一下,提高嗓门说:“哈哈,他这是躲着不想见我,他怕我找他讨还那一百万……”

  宗天一的声音引起了门口几个人的注意,纷纷好奇地打量他。黑三警惕地瞪着他,朝那两名保安低语了两句什么,保安仿佛得了什么指令,转身朝宗天一走过来,似乎是要驱赶他。

  许可见了,对宗天一低声说:“宗总,我把你的话转告大师,你还是先回去吧……”

  宗天一从许可的话里听出了对方的好意,他犹豫片刻,只好转身离开了。他走到小龙山山脚下的停车场,回望山顶上像宫殿一样气势雄伟的武公祠,不由想起第一次跟杜威上山,在那座破败的旧庙里见到武伯仲的情景,一种强烈的羞辱和愤怒涌上心头。肯定是梦菲把最近发生的事告诉给了武伯仲,他才采取了防范措施。宗天一想,梦菲从家里出来后,也许带着安安直接投奔武伯仲了。他们才是一家人!宗天一再次感到一种强烈的羞辱和愤怒。他的头忽然一阵晕眩,胸口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堵住了,喘不过气来。干咳了几声,竟吐出一口又浓又稠的血,溅落在地上,像一朵黑色的玫瑰……

  宗天一蹲在地上歇了一会儿,才把车开出停车场。从小龙山到湖边渡口是前几年新修的柏油路,公路竣工时,他还应邀跟杜威和武伯仲一起参加过剪彩仪式;现在,公路两边的树木已经丈来高,他却由武公祠的座上宾变成“不受欢迎的人”,连大门也不让进了。真是世事难料啊!宗天一一边驾车,心里一边感慨着。当他来到渡口时,一艘轮渡刚刚离岸,船尾掀起的雪浪花呈扇形扩展开来,像一面巨大的折扇。他把车停稳,从驾驶室里出来,抽出一支烟放到嘴边,还没有点燃,突然看见一个小女孩站在码头上扯着嗓门哭喊着:“爸爸妈妈,妈妈爸爸……”一边哭,一边左顾右盼,小女孩约莫三岁左右,扎着两条鬏鬏辫,脸蛋胖嘟嘟的,哭得那么伤心,绝望,像是跟父母走丢了。宗天一想起了安安,他不由自主地朝孩子走去,但刚走出去几步,从码头上的小超市里出来一对年轻夫妇,小女孩一见,顿时停止哭泣,张开了双臂。望着小女孩像小鸟一样扑进那对夫妇怀里,宗天一愣怔了一会儿,突然扔掉还没有点着的香烟,回到车上,发动马达,调转车头,向度假村酒店的方向驶去。

  不一会儿,宗天一就来到了度假村酒店。他没有把车开进酒店停车场,而是停在靠近观光农园的一条林荫道边,然后,徒步向酒店走去。还没有到中午,酒店门口进出的人比较少,门童认识宗天一,老远就向他行礼,叫了一声“宗总好!”宗天一应了声,生怕被人认出似的低下头,匆匆往酒店里面走。刚进旋转门,忽然看见一对母女从酒店的侧门出来,他一眼认出是梦菲和安安。他本能地想退出去,但已被旋转门毫不留情地卷进了酒店。当他从另一扇门出来时,梦菲带着安安已经走远了。

  宗天一迟疑了片刻,悄悄跟了上去。他走的不紧不慢,与梦菲母女保持着大约两百米的距离,为了不被发现,他戴上了开车时才戴的墨镜,看上去像一个笨拙的盯梢者。

  正值金秋时节,天气晴朗,阳光灿烂,梦菲和安安头上戴着白色的遮阳帽,穿着休闲装。安安穿的那件迷你短裙,还是宗天一去年从韩国带回来的。安安在前面蹦蹦跳跳地跑着,一对鬏鬏辫像蒲公英花迎风飞舞。梦菲在后面紧跟着,不时提醒一句:“慢点儿,小心摔倒!”不一会儿,她们就来到了湖边公园。公园草木丛生,花团锦簇,不少人在散步,做健身操,放风筝,大多是在度假村酒店住店的旅客。安安在花坛之间跑来跑去,一会儿追蝴蝶,一会儿捉蜻蜓,不时发出快乐的笑声。梦菲则不即不离地跟在后面,像一个尽心尽职的守护者。而这个角色,以前是他扮演的……

  为了不被发现,宗天一在一个花坛边的长椅上坐下来。阳光透过对面的树叶洒下来,落到他面前的地砖上,斑斑点点,仿佛掉落的花瓣。他听到不远处又传来安安银铃般的笑声,忽然一阵迷惘,心里产生了一种怅然若失之感。他不明白,他是怎么跟梦菲和安安变得这样形同陌路的,而就在不久以前,他们还是幸福的一家人。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呢?对,一切都是从那张DNA检测单开始的。是这张该死的检测单毁掉了他的家庭和生活,如果没有它,此刻带着安安玩耍的应该是他……

  宗天一的思绪像蜻蜓或蝴蝶一样飞来飞去,飘忽不定。然而,安安毕竟不是自己亲生的,是梦菲和武伯仲的,不仅有DNA佐证,还有安安那双酷似武伯仲的眼睛佐证。仅凭这一点,他就不能原谅梦菲。还有那个一直被自己当作师父的武伯仲。可是,难道梦菲不是他亲手领到武伯仲面前的吗?想到这一点,宗天一突然觉得脸有点儿发烫,脑子里浮现出多年前他把梦菲从红月亮歌舞厅带出来的情景,那时候,当他把梦菲救出“火坑”时,也许不仅仅因为喜欢梦菲,而且出于某种朴素的正义感。可当他把梦菲领到武伯仲面前,岂不等于又让她重新回到了“火坑”吗?

  宗天一忽然产生了一种冲动,想走过去跟梦菲一起带安安追蝴蝶、捉蜻蜓。可当他抬起头,却发现梦菲和安安已经离开公园,向湖边走去,并且上了一艘游艇。眨眼间,游艇便载着母女俩往湖上驶去。

  宗天一取下墨镜,望着远去的游艇和游艇上梦菲和安安越来越模糊的身影,觉得这几天积压在心头的恨意和愤怒渐渐消失了,仿佛一只被戳破后漏气的皮球,只剩下了虚弱和乏力……

  4.寻根(1)

  从凤凰岛回来后,宗天一开始处理公司的债务,并把名下的两家公司向法院申请破产。这件事他委托给了妹妹顾筝。顾筝从东大毕业后,在一家律师事务所当律师。由于跟红隼离婚这件事,顾筝一直对他心存芥蒂,这么些年,兄妹俩很少见面,不仅宗天一和梦菲结婚时没有来庆贺,就连安安出生和满周岁时,也没来。宗天一素知妹妹的固执脾气,却也无可奈何。尽管如此,他还是决定把申请破产的事委托给顾筝。可当宗天一写好委托书,打算给顾筝送去时,她却说自己正在外地出差。“出差?你啥时回来?”电话里,顾筝的声音依然像以前那样冷淡,听起来很遥远:“你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吧。”他犹豫了一下说:“那好吧。我要出一趟远门,说不准啥时候回来,”他嗓子有些艰涩地说,“我把东西寄给你吧……”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宗天一的确要“出远门”了。上路时,除了必要的生活用品,他只带了一部笔记本电脑。里面有王晟通过电子邮件发给他的《宗达传》电子版。他要在路上看。

  他的第一站是邳镇。

  从楚州迁居省城后,宗天一已经很多年没有回过邳镇了。现在,不仅从大江到楚州有了高速,从楚州到邳镇也有了一级公路,全程柏油,以前需要六七个小时,现在三个多小时就到了。当他开着奔驰行驶在邳镇的街道上时,看见街道两旁的楼房鳞次栉比,虽然大多只有三四层,却颇具规模,尽显繁荣气象。从前街道两旁的香椿树早已被樟树取代,现在已长得枝繁叶茂,满目葱翠。

  前几年,镇政府为了修公路,向包括宗天一在内的邳镇籍企业家写信求助,他还捐了20万元。不管怎么说,邳镇是他的出生地,尽管在当地人眼里,他和父母都是外地人,可他一直把邳镇当作故乡。然而,在许多年里,邳镇留给他的记忆只有悲伤、阴郁和不堪,每当他回忆起自己的少年时代时,总是阴雨连绵,很少见到阳光。他的父亲是从这儿不知所踪的,而且给镇上人留下了不好的名声,母亲在这儿发疯,直至溺亡。当然,祖父宗达的名声更加“不堪”——尽管他是一个传说中的大人物,可还有什么比“叛徒”的名声更加糟糕呢?所以,他心里一直不承认有这个祖父,哪怕他只是从父母的相册中见过一张照片,除此之外对这个人一无所知。那时候,他已经作为一名少年逃犯逃进了邳谷山,在红石谷被红隼和他的父亲收留,并且奇迹般地发财致富……

  宗天一透过车窗,看见邳镇熟悉而陌生的街景,心里五味杂陈,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如果把自己的传奇经历写成小说,邳镇应该占据多大篇幅呢?

  他回答不上来。

  邳镇小学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了。学校修了新校门,比原来的校门高大气派了许多。传达室看门的是个瘦削的年轻人,约莫二十多岁,穿着貌似警察的制服,手里还拿着一根警棍样的东西,看见宗天一在校门口徘徊,往里张望,大概觉得有些可疑,走过来警惕地打量着他问:“你找谁?”

  宗天一说:“我不找谁,就是随便看看。”

  “学校有啥好看的,走开走开!”看门人没好气地说,像驱赶苍蝇地挥了挥手。

  看门人神气活现的样子,使宗天一想起了雷大爷。当年雷大爷多么和蔼可亲,对他和妹妹顾筝像亲爷爷一样关心,有一次他在砖瓦厂打工回来晚了,顾筝丢了钥匙,放学回来进不了家门,还是雷大爷给她饭票去食堂打了饭……这么想着,他不由问了一句:“雷大爷……他还好吗?”

  “雷……大爷?”看门人一愣,“你认识他?”

  “我在这儿出生,一直上完小学、初中……”宗天一说。“校园里有一座绣楼,一口池塘,池塘边有一栋紫瓦屋,我家就住在里面的一间,门口有一排海棠树,比屋檐还高……”

  “雷大爷……几年前就过世了。”看门人咕哝了一句。

  宗天一一听,突然停住了,半晌没吱声。他打量着看门人,觉得他的眉眼有点像雷大爷,便问:“你是雷大爷的……?”

  “我是他的孙子……”年轻的看门人垂下头说。过了片刻,抬起头来,喃喃道:“你说的池塘、紫瓦屋、海棠树和绣楼啥的,早就没有啦,这几年,校园里又盖了好几栋楼……你还要进去看看么?”

  宗天一想了想,说:“谢谢,我不进去了……”

  离开邳镇小学后,宗天一驾车去了江边的砖瓦厂。砖瓦厂已经完全停产了。厂房塌陷的塌陷、拆除的拆除,只剩下那根烟囱孤零零地耸立在哪儿,像一个被遗弃的巨人。他想起当年在砖瓦厂当临时工,第一次领工资后请王晟和巴东到镇上餐馆吃肉丝面的情景。他忘不了自己用红缨枪戳瞎龚校长眼睛,逃到砖瓦厂的工棚,那时父亲还是砖瓦厂厂长的王晟给自己报信,派出所正在抓捕他,才让他得以连夜逃脱……

  往事不堪回首,又令人流连。宗天一用手机拍了好几张照片。他在砖瓦厂的旧址废墟上伫立良久,他第一次见到王晟父亲时那条空洞的袖筒,像一面破碎的旗帜,在眼前晃来晃去……

  当天下午,宗天一就离开邳镇,驾车沿着刚建成不久的沪蓉高速,跨越省界,经过大大小小十几座市镇,用整整三天的时间,差不多横穿了中国南方的大半个版图。这三个晚上,宗天一都是在简陋的路边旅馆过的夜。每到一地,他就取出笔记本电脑,调出王晟通过邮件发给他的《宗达传》电子版来读。宗天一的全部文学素养都来自少年时期从父母的旧箱子里读到的那些藏书。这么多年,因忙于做生意,他已经很久没读过一本像样的书了,平时在网上大多是浏览一些商业信息和八卦新闻,很少阅读正经文章,更别说几十万字的电子读物。可对于《宗达传》,他读得十分认真、投入,有的章节甚至读了几遍。一个人在生命行将结束时,都渴望了解自己的来处和去处,而王晟这部未出版的书能够帮助他解答这个问题。通过宗达一生的轨迹,他一步一步地接近着自己生命的根,但奇怪的是,他并不激动,心如止水,出奇平静,仿佛王晟书写的那个宗达是一个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人,包括他以前避之唯恐不及的“叛徒”标签,他也不那么在乎了。他只是有点好奇:这个曾经在现代中国历史上毁誉参半、显赫一时的“大人物”,真的是自己的祖父吗?想到这一点,他甚至有了一点小小的激动,以至对他不大瞧得起的书呆子王晟产生了些许感激。有天夜里,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位面容清癯、文质彬彬、戴眼镜的中年男子,白衣长衫,同一个金发碧眼的西洋女子颉颃而行,醒来后,他想起梦中见到的白衣男子和金发女郎,正是自己小时候在父母留下的相册里见过的祖父祖母……

  三天后,宗天一驾车驶进了吴镇——《宗达传》中所说的宗达的故乡。吴镇以前叫吴县,是一个拥有近百万人口的县份,人口虽然不多,商业却十分发达,街道两边琳琅满目的小商铺一家挨着一家,挤满了南来北往的顾客。据说,八十年代初这儿就是全国小商品市场的集散地,吴县人也是全国最早一批先富起来的人。

  吴镇作为吴县的县城,现在叫做城关,很少有人称为“吴镇”了。根据《宗达传》记载,二十世纪初叶的吴镇还没有设县,只是太湖边上一座古色古香的小镇,人口不到两万人。“尽管这儿的手工业特别是蚕丝和丝绸业颇为发达,但整个镇子十分古朴,镇上人还生活在一种类似于《清明上河图》式的中世纪生活氛围中”——这是《宗达传》中的原话。王晟是否来吴镇进行过实地考察,不得而知。但看得出,他在图书馆查阅了不少资料,也耗费了大量心血。

  通过《宗达传》提供的线索,宗天一去寻访宗达的故居。根据王晟的研究,宗达的祖上姓吴,他随母亲姓宗。吴氏家族是吴镇数一数二的蚕丝商,属于本地的名门望族,但到了他父亲这一辈时,由于帝国主义和国内官僚资本的联手打压,包括蚕丝业在内的民族资本急剧衰败,吴家的几座蚕丝厂也悉数落入他人之手。宗达的父亲抛下原配夫人宗氏,带着两个姨太太和残存的财产前往上海,指望通过投机金融重振家业,孰料很快血本无归,投黄浦江自尽了。其时,宗达的母亲宗氏和刚满五岁的儿子住在吴氏家族留下的最后一套房产——墨池坊23号,靠给人做工,一步步供养宗达念完小学、中学,直到宗达以优异成绩考上了公派留学生,去英国读大学……

  宗天一几经辗转,也没有找到宗达小时候和母亲相依为命度过艰难岁月的那栋旧居——墨池坊23号。经过打听才知道,墨池坊23号十几年前就被拆除了,市政部门没有任何理由保留一个“叛徒”的旧居。

  根据《宗达传》叙述,宗达告别母亲宗氏赴英国上大学后,一直到参加革命,母子俩再也没有见过面。

  “宗达在一篇散文中回忆,那天下着霏霏细雨,青石板街在雨水的冲刷下显得十分洁净,泛着青瓷般的光泽。我拎着藤木箱,母亲举着油纸伞和我依偎而行,街道两边紫瓦屋的飞檐上往下滴着水,落到母亲举起的油纸伞上,像音乐一样发出叮咚叮咚的声响……”

  宗天一读到这段文字,心像一枚被雨水浸泡很久的蚕豆,忽然变得软软的。他驾车在吴镇街头漫无目的地行驶着,一股浓厚的商业气息扑面而来,望着街道上摩肩接踵的行人和密密麻麻的车辆,以及马路边一座比一座现代的建筑,它们跟王晟在《宗达传》描述的那个吴镇之间没有丝毫相似之处。唯一相似的也许只是这霏霏细雨,当年宗达去英国读大学,母亲送他去码头上船时,也同样下着霏霏细雨……

  宗天一当天便离开了吴镇。

  5.寻根(2)

  宗天一怎么也没想到,他的寻根之旅寻来寻去,最终会寻到红石谷。

  自从与红隼离婚后,宗天一差不多已经把红石谷忘得一干二净了。那会儿,他和梦菲正处于热恋中。梦菲虽然也是乡下长大的,但歌舞厅的夜生活,已经把她彻底变成了一个漂亮时尚、机灵活泼的城里女孩。相比之下,红隼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股地瓜干或玉米棒子的土味儿。况且,宗天一当年从邳谷山流落到红石谷,是被梁奎和红隼父女收留的,是一个入赘的女婿。在红石谷,入赘女婿像地主家的长工一样,是低人一头的。因此,很长时间里,他在人前人后总觉得抬不起头来,甚至在红隼面前,他都缺少一种男人的自信,每次和红隼同房,总是半途而废、不能尽兴,好在红隼性格大大咧咧,并不在意,生下小小之后,红隼把全部心思都扑在儿子身上,再加上他经常外出做生意,后来又去楚州开分公司,一年上头难得回一次红石谷,他心里的压力也就渐渐消失了。认识梦菲后,一切就开始改变了。他跟梦菲在一起同跟红隼在一起,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在梦菲面前,他扮演了英雄救美人的角色,他把梦菲从一个备受欺凌的歌厅舞女拯救出来,培养成了正规艺术院团的演员。他是梦菲命运的主宰,在梦菲面前,他找回了一个男人的真正自信,而这种自信,他在红隼面前一直是缺少的,哪怕他在接管梁家小煤窑之后赚了不少钱。这种心理,成了他抛弃红隼与梦菲结婚的强劲动力……

  然而,在和红隼离婚多年之后,他竟然又回来了!我怎么有脸面再去见红隼呢?他不无汗颜地想。说起来,梁奎父女都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可当初梁奎过世时,他虽然就在楚州,楚州距红石谷也就半天的路程,他竟然没回去为岳父奔丧。更有甚者,当初他提出要和红隼离婚时,儿子正患重病,红隼带小小去大江治病时,他正带着梦菲在国外旅游,还是妹妹顾筝陪红隼母子去医院的。红隼是个倔强的女人,没过多久,便同意了他的离婚要求。他原以为红隼会提出更多财产上的要求,毕竟,自己发迹的第一桶金是从红石谷开始的。可令他意外的是,红隼只字未提,只在寄回的离婚协议书上写了一句话:“小小不在了。”看到这几个字,他心里一沉。儿子出生后他连面都未见过几次,更谈不上做父亲的责任,突然就不在这个世界上了,而自己却要和他的母亲离婚。他不禁一阵自责,但这种自责很快就消失了。对一个商人来说,任何情感上的负担都无法抵挡现实的诱惑……

  宗天一相信,红隼有一万个理由恨自己。实际上,这种怨恨一直像石头似的压在他的心头,使他有一种深深的负罪感。作为商人,他知道欠债还债这个道理,离开大江市之前,他已经清理了所有债务。这一辈子,他欠红隼的太多了。他不想这辈子欠的债拖到下辈子。他回红石谷,就是来偿还欠红隼的债的。

  可是,红隼能原谅他吗?

  阔别近二十年,红石谷的变化比邳谷镇还大。原来的那个小山村,已经变成了一座小镇,满街的小商铺和街上蝗虫一样窜来窜去的电动三轮车和摩托,以及摩托车轮卷起的夹杂着煤烟味儿的灰尘,比他刚去过的吴镇还热闹,只是缺少了一点江南传统古镇的精致韵味,显得杂乱和粗鄙了一些。但如果想到二十年前还是一座荒凉偏僻的小山村,对这种粗鄙就一点也不奇怪了。

  宗天一开着奔驰从街上走了两个来回,也没有找到当年他创办的那家煤业公司的石头房子。许是镇上很少人见到奔驰车,不少行人纷纷驻足张望,脸上充满了好奇的表情。

  “你知道红隼住哪儿么?”他停住车,探出头问一个骑摩托的小伙子。

  “红——隼?”小伙子拖长声调,挠了挠满头的长发,摇摇头说,“不晓得,没听说过……”

  小伙子太年轻,宗天一和红隼在红石谷挖煤卖煤那会儿,他也许才出生,自然不会知道。宗天一想。还有一种可能,红隼已经离开了红石谷,如果这样,找到她就难了……宗天一胡思乱想着。此时,他已经把车开到了镇子的尽头。他掉过头,又向镇子里开去。

  “请问……”在一个摩托车修理摊边,他抱着侥幸的心情停住车,又打听了一遍。

  车主是个留络腮胡的中年汉子,正蹲在地上补胎。“红隼?”他甩了甩沾满油污的手,思忖了一下,“你是问小小酒楼的梁老板么?”

  小小——他那个患肾病死去的儿子的名字;梁老板——红隼就姓梁。宗天一忍不住心里一跳。没错,一定就是她……

  “是的!”宗天一抑制不住激动地说,“她在哪儿?”

  “就在前面不远,看见那座挂大红灯笼的楼房么?那就是小小酒楼。”中年汉子用手朝左边方向指了指说,“梁老板年轻时就叫红隼,他们家是靠挖煤发财的,不过,她男人赚钱后就蹬掉她跑了。”

  中年汉子说到最后一句话时,瞄了瞄宗天一和他的奔驰车,目光显得有点暧昧。他哦了一声,隐约觉得这个中年汉子有点儿面熟,他生怕被认出来,赶紧发动马达,连“谢谢”也忘了说,就把车开走了……

  一踩油门的工夫,小小酒楼就到了。宗天一把车停下走出来,仰头望着这座三层酒楼,大门两边的屋檐下挂着几只红灯笼,灯笼上方挂着一块匾额,上面写着“小小酒楼”四个美术字。宗天一的目光在匾额上面停留了约莫半分钟,才抬腿往酒楼里走去。

  快下午两点了,中午吃饭的高峰期已过,酒楼里没什么顾客,收银台后面,一个穿藕荷色衣裤的女收银员正在用电子计算器核对流水,听到宗天一的脚步声,机敏地抬起头,打量着他,“先生,您吃饭吗?”

  “不,我找人。”宗天一环顾着空荡荡的餐厅说,“我找红隼……”

  “红隼?”女收银员重复了一句,“没听说这个人呀!他是男的还是女的,服务员还是后厨?”

  宗天一打断她说:“她姓梁,是你们老板。”

  女收银员哦了一声,讶异地打量着宗天一,“我们老板刚忙活完,上楼去午休了……您找她有啥事儿?”

  宗天一没回答,只是淡淡地说了句:“你就告诉她,我是从大江来的,姓宗……”

  大概是宗天一的外地装束和陌生口音增加了某种信服力,女收银员犹豫了一下,从收银台出来,向楼上走去。

  没多会儿,女收银员就从楼上下来了。“您稍等会儿,我们老板马上就下来。”说完,就继续忙她的去了。

  过了大约五分钟,楼梯口响起一阵脚步声。宗天一循声望去,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女人出现在楼梯口,她同样穿着一套宽松的藕荷色衣裤,面庞圆润,额头有几道显眼的皱纹……

  虽然分别已经十几年,宗天一还是一眼认出了她——红隼。

  红隼也认出了宗天一。她的身体摇晃了一下,似乎要摔倒,但她用手扶住了楼梯,转过身去。宗天一看不清红隼的表情,但从她肩膀收缩着,双手紧紧抱在胸前,仿佛怕冷的样子,能感觉到她心里掀起的风暴。约莫过了一分钟,红隼转过身来时,脸上的表情已经归于平静了。她一步一步地走下楼梯,来到宗天一面前,像对一个进店吃饭的顾客那样招呼道:“你来了?”

  “我……来了。”宗天一几乎是惶恐地应了一声,脸上试图挤出一丝笑意,但他不知道,那表情其实比哭还要难看。

  “小红,给客人沏杯茶来。”红隼对那个女收银员吩咐道,同时问宗天一,“你还没吃饭吧?”

  红隼说话的语气,仿佛他俩昨天才见过,而不是分别了十几年。这使宗天一心里更惶惑。“还、还没呢。”他慌乱地点着头。

  但红隼对他内心的慌乱毫无察觉,像接待顾客那样吩咐道:“小红,你去让后厨师傅炒两个菜来……”

  “好的,老板。”小红一边应着,一边给宗天一端上沏好的茶,然后往后厨那边去了。

  餐厅里只剩下了宗天一和红隼两个人。宗天一一边喝茶,一边打量着红隼。红隼的头发已经花白,再加上额头的皱纹,显得比实际年龄要大好几岁。她今年才四十出头吧,怎么就变得像个老太婆了呢?这些年,红隼一定吃了不少苦,他心里忽然有些酸楚,想说什么,可喉头像被什么堵住了似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两个人就这样沉默着。过了一会儿,菜就端上来了。一闻到香喷喷的味道,宗天一才意识到自己开了一上午的车,肚子粒米未进,真有点饿了。他不管三七二十一,狼吞虎咽起来。在他吃饭的整个过程中,红隼一直坐在旁边,默不作声。当他吃完最后一口饭菜,抬起头来时,迎面遇上一道温和的目光,电流一样漫过他的全身。他心里一颤,这目光太熟悉了。从前红隼每次去小煤窑给他送饭,也是这样默默地看着他把饭吃完的……

  红隼似乎察觉到了宗天一的心思,掩饰地垂下眼睑,“这么多年了,你咋想到来红石谷……你干啥来了?”

  “我就是来看看你。”宗天一说,顿了顿,似乎担心红隼不相信自己,便又补充了一句:“我想去给你爹上坟。老人家过世时,都没给他磕个头,我对不起他……”

  “难得你还记得我爹……“红隼脸上显出一缕笑意,但眼睛里分明有泪光在闪烁。

  “看你说的,没有你爹和你,哪有我宗天一……”

  宗天一这句话刚说出口,红隼眼里的泪花便像决堤的洪水汩汩地冒出来了,她用手捂住脸,哽咽道:“你别说了……”

  宗天一从红隼颤抖的肩膀感觉到,十几年在他俩之间形成的沟壑,爱与恨、情与仇,贫穷与富有、背叛与忠诚、健康与疾病,一切的一切,刹那间被一只时光的巨手抚平了……

  下午,宗天一让红隼陪着去他爹的坟上。他本来想开自己的车,但红隼说,轿车底盘太低,上山的路不好走,还是开她的车去。

  红隼开的是一辆米色的皮卡,车身和轮子上沾着泥土,一看就是经常跑山路的。红隼打开掉了一块漆的车门,动作熟练地钻进了驾驶室。“这是我开的第二辆皮卡了,每天采购进货都靠它……”她对望着自己发愣的宗天一说,“你发什么愣,上车吧!”

  上山的路果然很难走。刚出镇子没多远,路面就变得坑坑洼洼,好几截路像是被洪水冲断后,临时用石块和煤渣铺成的便道;两边的山坡上,到处都是挖过的废旧小煤窑,满目疮痍,黑魆魆一片,仿佛裸露在外面的人的内脏,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儿。

  宗天一记得,自从他靠挖煤和卖煤发财后,红石谷的乡亲们纷纷在各自的承包地上开山挖洞,有的也挖出了煤,有的则什么也没挖到,却把好端端的庄稼地给毁了。

  “政府禁止乱挖小煤窑后,地毁成这样子,乡亲们也没法儿种庄稼,只好一个个进城打工去了,红石谷就整个儿变成一座荒山了……”红隼一边开车,一边小声感叹道。

  宗天一从中听出了一丝自责,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儿。

  红隼说,爹死后就葬在当年他开挖的那两座小煤窑旁边。十几年过去,小煤窑已经被一人多高的茅草包围,四周长满了齐腰深的荆棘丛,不仔细辨认,很难找到。

  宗天一跟着红隼颇费了一番周折,总算在一片荒山坡上找到了那座孤坟。“我爹再三叮嘱我把他埋在这儿。爹临死前一直念叨,他对不起乡亲们,说红石谷糟蹋成这样子都怪他……”红隼说着,眼圈有些泛红了。

  宗天一弯下腰,拨开一丛茅草,依稀看见墓碑上写着几行字:

  先考梁公老大人之墓

  孝女:梁红隼

  孝婿:宗天一

  孝孙:宗小小

  1988年冬月初三敬立

  宗天一望着墓碑上自己的名字,咚地一声跪在地上,按照当地人的习俗,连磕了三个响头。

  从梁奎坟上返回的路上,宗天一一直没说话。快到镇上时,他忽然要红隼停车,带他去村外的水库看看。

  “水库?”红隼踩住刹车,没明白过来他的意思。

  “我记得你和你爹说过,以前有个城里模样的外地人投水库淹死了,”宗天一说,“我想去看看……”

  红隼见他脸上凝重的神色,没再说什么,不声不响地调转车头,重新向山里开去,行驶了不到十分钟,就到了。车还未停稳,宗天一就率先下了车。当年那座碧波荡漾、深不见底的水库,变成了一座小小的水凼子,四周长满芦苇和蒿草,里面的水浅浅的,一头牯牛横卧在中间,连脊背也没打湿……

  “听爹说,那个人从我们家出来后,在水库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了一下午,后来就不见踪影了。”红隼从车上下来,自言自语地说,“是不是投了水库不好说,因为谁也没看见他的尸体。”她见宗天一眉头紧锁,轻声问道,“那个人……你认识他?”

  宗天一没有回答,他脑子里浮现出以前在家里见过的那幅旧照片,祖父、祖母、父亲,母亲,他们的面目时而清晰可见,触手可及,时而模糊不清,仿佛一个虚无飘渺的神话。

  “他应该是我的父亲……”宗天一呻吟地说,突然觉得头部一阵剧痛,眼前一黑,倒在地上了。

  6.归宿

  宗天一醒来时,已经是两天以后了。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病房里,病房比较简陋,一看就是镇上的小医院。他摸了摸头部,还有点痛。刘大夫说,癌细胞已经扩散到脑部,再往下,就将攻击心脏……他不由呻吟了一下。这当儿,一个人走近他的床头,轻声说:“您终于醒过来了……”

  宗天一认出是小小酒楼的收银员小红。“我这是在哪儿?”

  “在我们镇医院呢,”小红说,见他满脸迷惘,又补充道,“您晕倒后,可把我们老板吓坏了,赶紧把您送到了医院,这两天,我们老板一直守候在病房,今天才让我来替换,说是回去煨汤,给您补补身子……”

  小红说这番话时,眼睛在宗天一身上转来转去,显得别有意味。他下意识地躲开她的目光,“红隼……噢,我是说你们老板,她还说什么啦?”

  “我们老板说……”小红一边打量他,一边吞吞吐吐地说,“你是梁天的爸爸。”

  宗天一一听,心里咯噔了一下,“梁天是谁?”

  “就是小小呀!”小红眉毛往上一挑说,“梁天是小小上学后,老板给他取的学名。”

  小小……梁天……肾病……这么说,红隼那句“小小不在了”是假的,小小没有死,还活着,只不过改了姓名。宗天一心里彻底乱了。

  “小小,梁天他现在……在哪儿?”宗天一声音颤抖地问。

  “他在县一中读书,今年参加高考,一个月都没回来了。”小红说,“我们老板惦记得不行,整天念叨他……”

  宗天一嗯嗯着,闭上了眼睛。小红以为他累了,也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门吱呀响了一下,有人走进了病房,脚步声很轻,但宗天一还是听见了。他再次睁开眼睛,看见红隼站在病床前,提着一个瓦罐子,里面冒出一股浓郁的鸡汤香味儿。

  “你好点儿了吗?”红隼注视着他,柔声问。

  这目光、这声音,宗天一如此熟悉,当年他每次从小煤窑回到家里,红隼就是这样坐在旁边,看着他吃饭,那份疼爱和体贴,与其说像妻子,还不如说像姐姐……

  “你身子太虚了,这是刚煨好的土鸡汤,趁热喝……”红隼说着,把瓦罐放到床边的柜子上。小红赶紧取出碗和汤勺,往外倒鸡汤。

  这时,宗天一才发现红隼换了一套红色的衣裤,头发也梳成一个发髻,绾在头顶上。他记得,当年他在红石谷村口第一次见到红隼时,红隼就是这身穿着。一刹那间,他不禁有些恍惚,嗓子又仿佛被什么堵住了,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谢谢你,红隼……”

  红隼似乎没有听见,从随身的行包里拿出一只手包,宗天一认出那是他的手包。

  红隼把手包放到宗天一的枕头边,看着他说:“前天你晕倒后,手里还死死抓着这个小包包。我把你送到医院,医生要了解你的病史,我就打开这个包包,看到你那张化验单……”红隼说到这儿,咬住嘴唇,把脸别到一边,停住了。

  宗天一知道什么都不用说了。小包里除了那张化验单,还有一张单子。那是他不久前购买的一份200万元的商业保险,受益人是红隼。如果当时他知道小小还活着,肯定会加上小小的名字。但加不加上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儿子还活着。还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更让他感到欣慰的呢?

  宗天一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问道:“小小……梁天,他哪天回来?我想见见他……”

  红隼身体微微一颤,转过脸来,眼圈红红的,“再过两个月就要高考,孩子一时半刻回不来……”

  “哦,”宗天一说,“他成绩好吗?”

  “好,年级前三名呢。”红隼说,“他姑姑说,以小小的成绩,可以报考东江大学。”

  “姑姑?”宗天一诧异地说,“你是说我妹妹顾筝?”

  “是呀,去年,她还给小小寄来一大堆高考复习资料……”

  “这么说,顾筝一直就知道小小活着?”

  “嗯哪,她一直就晓得,”红隼坦然地点点头,“你不要怪他姑,是我不让她告诉你的。”

  宗天一心头掠过一阵苦涩和悲凉。但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他能怪谁呢?这也许就是命运,不是个人所能左右的,如同祖父宗达和父亲宗小天那样。祖父和父亲的命运虽然千差万别,但有一点却惊人相似:他们的死亡或失踪都像一个谜,至今让人猜测不定。宗天一想,难道我也会步他们的后尘吗?

  过了两天,宗天一见自己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对红隼说,他要走了。红隼问,你去哪儿?宗天一支吾了一下说,我也不知道,走哪儿算哪儿吧,反正我也没几天日子了。

  “你大老远来红石谷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红隼瞪了他一眼,似乎有些生气地问。

  宗天一一时回答不上来。

  “你哪里也不要去了,甭管咋说,红石谷曾经是你的家呢,死在这儿总比死在路上好!”红隼说。“过两天,我带你去县一中看小小,我跟他说,他爹早就死了,知道你还活着,孩子不定怎么高兴……”

  宗天一心里涌起一股感激和惭愧,他定睛望着红隼,颤声问“难道你不……恨我吗?”

  “恨,当然恨!要是不恨你,我能一直对你瞒着小小还活着?”红隼白了他一眼,“可我也没有完全对你说谎,当初,大医院的医生都说小小的病没救了,要不是后来遇上一个老中医……”她一阵哽咽,说不下去了。

  宗天一的眼睛一阵模糊。他想把头埋进红隼的怀里,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

      更多精彩连载,请点击进入特别专题:【刘继明《黑与白》全书连载

「 支持红色网站!」

红歌会网

感谢您的支持与鼓励!
您的打赏将用于红歌会网日常运行与维护。
帮助我们办好网站,宣传红色文化。
传播正能量,促进公平正义!

×
赞赏备注
确认赞赏

评论(我来首评..)

大家都在看

热评文章
热点文章
热赞文章
在『红歌会App』中阅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