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聊斋》：《罗刹海市》为何惹火了刀郎？
公元2023年7月19日，乐坛江湖沉寂多年的刀郎推出新专辑。网上流传的新歌专辑《山歌廖哉》意循《聊斋志异》，新歌歌名《罗刹海市》则直接取自《聊斋志异》同名故事，这就引发了人们的广泛联想和汹涌不息的解读热潮。清代小说家蒲松龄的《聊斋志异》是文言文，现代人阅读原本就有些困难。刀郎新歌《罗刹海市》的歌词，也显得晦涩难懂。故此，究竟会不会被误读误导或过度解读，自己首先应该读懂了再说话。
一
网络流传刀郎新歌《罗刹海市》歌词如下：
罗刹国向东两万六千里，过七冲越焦海三寸的黄泥地，只为那有一条一丘河，河水流过苟苟营，苟苟营当家的叉杆儿唤作马户，十里花场有浑名。她两耳傍肩三孔鼻，未曾开言先转腚，每一日蹲窝里把蛋来卧，老粉嘴多半辈儿以为自己是只鸡。那马户不知道他是一头驴，那又鸟它不知道她是一只鸡。勾栏从来扮高雅，自古公公好威名。打西边来了一个小伙儿他叫马骥，美丰姿少倜傥华夏的子弟，只为他人海泛舟搏风打浪，龙游险滩流落恶地。他见这罗刹国里常颠倒，马户爱听那又鸟的曲，三更的草鸡打鸣当司晨，半扇门楣上裱真情，它红描翅那个黑画皮，绿绣鸡冠金镶蹄。可是那从来煤蛋儿生来就黑，不管你咋样洗呀那也是个脏东西。那马户不知道他是一头驴，那又鸟不知道她是一只鸡，岂有画堂登猪狗，哪来鞋拔作如意。它红描翅那个黑画皮，绿绣鸡冠金镶蹄，可是那从来煤蛋儿生来就黑，不管你咋样洗呀那也是个脏东西，爱字有心心有好歹。百样爱也有千样的坏，女子为好非全都好，还有黄蜂尾上针。西边的欧钢有老板，生儿维特根斯坦，他言说马户驴又鸟鸡，到底那马户是驴还是驴是又鸟鸡，那驴是鸡那个鸡是驴，那鸡是驴那个驴是鸡，那马户又鸟，是我们人类根本的问题。
新歌《罗刹海市》歌词很长，翻来覆去地说“那马户”是驴、“那又鸟”是鸡，唱歌好像是像绕口令。隐隐约约间，似乎从文字缝隙里就可以听到一些耳熟能详的成语和俚语，就像“黑白颠倒”、“以丑为美”、“一丘之貉”、“蝇营狗苟”、“猪狗不如”、“牝鸡司晨”、“黄蜂尾上针”等等。
追根溯源，要想听懂刀郎新歌《山歌廖哉》，首先就得读懂蒲松龄小说《聊斋志异》。可以肯定的是，如果只把蒲松龄当成专家或小说家，就永远读不懂《聊斋志异》。如果只把刀郎当成专家或音乐人，就永远听不懂《山歌廖哉》。李白有诗云：“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刀郎行走音乐江湖，以歌曲为刀枪勇斗牛鬼蛇神魑魅魍魉，堪称中国式现代狂人。刀郎用歌声引导我们认识清代狂人蒲松龄，蒲松龄则以鬼狐故事向我们揭示现实世界的丑恶真相。鲁迅先生“凤歌笑孔丘”，创作《狂人日记》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二
有无相生，虚实相形，阴阳易变。人是受主观意识控制的高级动物，主观意识活动终止就标志着自身生命结束。人类的生活需求，既有物质文化生活需求，也有非物质文化生活需求。这种非物质文化生活需求，就是意识形态的精神文化生活需求。人类个体过度追求物质文化生活享受，就会给自身造成阴阳失衡魂体分离的疾病和灾祸。人类集体过度追求物质文化生活享受，则会给人类社会生态系统造成阴阳失衡魂体分离的病变和灾难。
人类社会的矛盾斗争，在物质层面表现为成败输赢的利益之争，在精神层面表现为正义与邪恶的道路之争。不判断正义与邪恶的大是大非，只讲利益输赢得失的对错，这本身就是拜物主义邪恶势力的帮凶。把正义与邪恶的标准黑白颠倒，则更是拜物主义走火入魔的疯狂。所谓妖魔鬼怪，皆是人类精神世界的邪恶势力映像。中国人历来讲华夷之辩，这是自我保护的内外防线。把侵略者称为美国鬼子、日本鬼子或洋鬼子，便是在思想认知上把他们视为邪恶势力。如果美化侵略者和洋鬼子，就肯定是颠倒黑白的砖家叫兽牛鬼蛇神。
人是利益之争的主体，是决定经济贸易战争和军事战争的根本因素。人的文化教育问题，是决定国家和民族兴亡的根本问题。地球上的人类社会文明演变，已经有三百多万年的历史了。私有制社会文明，至今只有几千年的历史。此前，曾经有过漫长的公有制大同社会文明史。自从进入私有制社会后，才产生了商品经济和市场交换手段金钱货币。以文化教育为职业的知识分子，基本上都是为帝王家天下统治服务的文化奴仆。因此，就形成了传播“天子分封建藩”君臣等级礼法文化的儒家知识分子精英群体，也就有了学而优则仕的科举制度。这些儒家知识分子掌握着文化特权，就会按照自己的意识形态修编文化教材和历史教科书。普通大众从识文断字开始，不知不觉就变成了儒家知识分子的传承人，也就很难跳出君臣等级礼法的魔掌。
自从欧洲“文艺复兴”和哥伦布船队殖民征服“新大陆”开始，西方科学知识精英就变成了商业资本寡头集团的文化奴仆。商人寡头集团以金钱货币为调控手段，诱导知识精英建立和输出西方式科学文化教育体系。经过“鸦片贸易战争”和“洋务运动”，西方式科学文化教育体系被植入中国。于是，普通大众从识文断字开始，不知不觉就变成了西方资本寡头集团的打工仔和文化奴仆。这些制造和贩卖西方科学“毒教材”的知识精英，不就是砖家叫兽牛鬼蛇神吗？没有远洋贸易和财富探险，就没有“奴隶贸易”和“海洋贸易市场”。虚幻的“海市”，终究是虚幻的“蜃楼”。所谓“罗刹国海市”，便是“海市蜃楼”的魔幻故事。
中国与西方的命运兴衰大变局，发生于“郑和下西洋”结束的明朝中晚期。在此期间，儒士官僚精英东林党集团勾结西方耶稣会传教士，窃取中国古代天文地理医学音乐经典及“郑和下西洋”技术资料，仿照中国天干地支纪年历法创造西方“耶稣诞生纪年”历法，杜撰“希腊神话”和欧洲“文艺复兴”的伪文明史。走出“太阳围绕地球转”的中世纪黑暗的欧洲人，突然间出现了井喷式“技术大跃进”。
公元1492年，西班牙哥伦布船队殖民者抵达美洲“新大陆”。公元1557年，葡萄牙殖民者经明朝政府批准取得在澳门的居住权，西方耶稣会传教士又加速对中国进行文化渗透。倭寇侵扰沿海地区和清兵入关，背后都有东林党集团和西方传教士的魅影。满清王朝建立后，继续任用西方传教士掌管天文台和历法。同时，假借修编《四库全书》销毁明朝历史档案和府藏典籍，“剃发易服”大兴文字狱，继续对百姓实行君臣等级礼法愚民教化思想专制。从此，曾经掌握印刷术、造纸术、火药术、造船术和指南针航海术等先进技术的文明古国，就逐渐衰变为半封建半殖民地国家，并被迫接受“西方文明中心论”的“启蒙”。
蒲松龄经历了清兵入关天下大变局，也经历了儒家知识精英笔下的“康熙盛世”。然而，他耳闻目睹的世界，却是黑白颠倒以丑为美的诡异世界。梦想远洋贸易海市求财的“罗刹国”商人和知识精英官僚权贵，在蒲松龄眼里全都是群魔乱舞的牛鬼蛇神。人比鬼怪更可怕，妖魔鬼怪却比人类更有人情味。直至今日，为海外商人资本寡头服务的中国知识精英，难道还不是牛鬼蛇神魅影绰绰吗？
三
《聊斋志异》简称《聊斋》，俗名《鬼狐传》，是中国清代思想觉醒者蒲松龄创作的文言短篇小说集。《聊斋志异》的意思，是在书斋里闲聊奇异故事。张友鹤《聊斋志异会校会注会评本》全书共有短篇小说491篇，朱其铠《全本新注聊斋志异》为494篇。《聊斋志异》题材广泛，内容丰富，有极高的艺术成就。作品成功地塑造了众多的艺术典型，人物形象鲜明生动，故事情节曲折离奇，结构布局严谨巧妙，文笔简练，描写细腻，堪称古典文言文短篇小说的巅峰之作。故事内容或是揭露封建统治的黑暗，或是抨击儒家传统文化科举制度的腐朽，或是反抗孔孟礼教的束缚，皆具有丰富深刻的思想内容。描写爱情主题的作品，在全书中数量最多。通过花妖狐魅与人的虚幻爱情，表现了强烈的反封建礼教精神和对美好生活的追求。
蒲松龄，汉族，字留仙，一字剑臣，别号柳泉居士，世称聊斋先生，自称异史氏，现山东省淄博市淄川区洪山镇蒲家庄人。出生于明代崇祯十三年四月十六日(公元1640年6月5日)，清代康熙五十四年正月二十二日(公元1715年2月25日)去世，享年76岁。
蒲松龄出身于亦农亦商日趋败落的小地主家庭，经历了明朝灭亡和清兵入关的时代大变局。19岁应童子试，接连考取县、府、道三个第一，名震一时，补博士弟子员。此后屡试不第，直至71岁时才成岁贡生。为生活所迫，他除了应同邑人宝应县知县孙蕙邀请，为其担任幕宾数年外，主要是在本县西铺村的毕际友家里做塾师，从事舌耕笔耘近40年。康熙四十八年(公元1709年)，曾代民众揭发淄川漕粮经承康利贞妄增田赋银两。当年岁末，撤帐归家，结束在毕家的西宾生涯。
蒲松龄的励志座右铭为：“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
康熙十八年(公元1679年)，蒲松龄创作的狐鬼小说初步结集，定名《聊斋志异》。高珩为之作序。此后，不断有所增补和修改。《聊斋志异》书成后，蒲松龄因家贫无力印行，同乡好友王士祯十分推重蒲松龄，以为奇才，并为《聊斋志异》题诗:"姑妄言之姑听之，豆棚瓜架雨如丝。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诗。"直至清乾隆三十一年(公元1766年)，《聊斋志异》方刊刻行世。该书是中国成就最高的文言短篇小说集，它不仅集志怪传奇小说之大成，使短篇小说的艺术水平达到空前高度，而且同李杜诗，《红楼梦》等构成中国文学史上绵延不断的高峰，也是世界文库里的东方瑰宝。
蒲松龄被称为清代杰出的文学家、优秀的短篇小说家。除《聊斋志异》外，还有大量诗文、戏剧、俚曲、农业、医药等方面的著述存世，总近200万言。蒲松龄生前，《聊斋志异》已引起周边人们的兴趣。《聊斋志异》刊行后，遂风行天下。在其后一个时期里，仿效之作丛出，造成了志怪传奇类小说的再度繁荣。许多篇章不断被改编为戏曲、电影、电视剧，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聊斋志异》内容丰富多彩，故事多采自民间传说和野史轶闻，将花妖狐魅和幽冥世界的事物人格化、社会化，充分表达了作者的爱憎感情和美好理想。作品继承和发展了我国文学中志怪传奇文学的优秀传统和表现手法，情节幻异曲折，跌宕多变，文笔简练，叙次井然。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称赞此书是“专集之最有名者”。郭沫若先生称赞蒲松龄作品，“写鬼写妖高人一等，刺贪刺虐入骨三分”。
四
现代中国人读不懂文言文，这是母语历史文化传承和教育制度的缺陷。接下来，我们首先一起阅读学习《聊斋志异卷四·罗刹海市 》原文，然后再对照白话文细细品味。
马骥字龙媒，贾人子，美丰姿，少倜傥，喜歌舞。辄从梨园子弟，以锦帕缠头，美如好女，因复有“俊人”之号。十四岁入郡庠，即知名。父衰老罢贾而归，谓生曰：“数卷书，饥不可煮，寒不可衣，吾儿可仍继父贾。”马由是稍稍权子母。从人浮海，为飓风引去，数昼夜至一都会。其人皆奇丑，见马至，以为妖，群哗而走。马初见其状，大惧，迨知国中之骇己也，遂反以此欺国人。遇饮食者则奔而往，人惊遁，则啜其余。
久之，入山村，其间形貌亦有似人者，然褴褛如丐。马息树下，村人不敢前，但遥望之。久之觉马非噬人者，始稍稍近就之。马笑与语，其言虽异，亦半可解。马遂自陈所自，村人喜，遍告邻里，客非能搏噬者。然奇丑者望望即去，终不敢前；其来者，口鼻位置，尚皆与中国同，共罗浆酒奉马，马问其相骇之故，答曰：“尝闻祖父言：西去二万六千里，有中国，其人民形象率诡异。但耳食之，今始信。”问其何贫，曰：“我国所重，不在文章，而在形貌。其美之极者，为上卿；次任民社；下焉者，亦邀贵人宠，故得鼎烹以养妻子。若我辈初生时，父母皆以为不祥，往往置弃之，其不忍遽弃者，皆为宗嗣耳。”问：“此名何国？”曰：“大罗刹国。都城在北去三十里。”马请导往一观。于是鸡鸣而兴，引与俱去。
天明，始达都。都以黑石为墙，色如墨，楼阁近百尺。然少瓦。覆以红石，拾其残块磨甲上，无异丹砂。时值朝退，朝中有冠盖出，村人指曰：“此相国也。”视之，双耳皆背生，鼻三孔，睫毛覆目如帘。又数骑出，曰：“此大夫也。”以次各指其官职，率狰狞怪异。然位渐卑，丑亦渐杀。无何，马归，街衢人望见之，噪奔跌蹶，如逢怪物。村人百口解说，市人始敢遥立。既归，国中咸知有异人，于是搢绅大夫，争欲一广见闻，遂令村人要马。
每至一家，阍人辄阖户，丈夫女子窃窃自门隙中窥语，终一日，无敢延见者。村人曰：“此间一执戟郎，曾为先王出使异国，所阅人多，或不以子为惧。”造郎门。郎果喜，揖为上客。视其貌，如捌玖十岁人。目睛突出，须卷如猬。曰：“仆少奉王命出使最多，独未至中华。今一百二十余岁，又得见上国人物，此不可不上闻于天子。然臣卧林下，十余年不践朝阶，早旦为君一行。”乃具饮馔，修主客礼。酒数行，出女乐十余人，更番歌舞。貌类夜叉，皆以自锦缠头，拖朱衣及地。扮唱不知何词，腔拍恢诡。主人顾而乐之。问：“中国亦有此乐乎？”曰：“有”。主人请拟其声，遂击桌为度一曲。主人喜曰：“异哉！声如凤鸣龙啸，从未曾闻。”
翼日趋朝，荐诸国王。王忻然下诏，有二三大夫言其怪状，恐惊圣体，王乃止。郎出告马，深为扼腕。居久之，与主人饮而醉，把剑起舞，以煤涂面作张飞。主人以为美，曰：“请君以张飞见宰相，厚禄不难致。”马曰：“游戏犹可，何能易面目图荣显？”主人强之，马乃诺。主人设筵，邀当路者，令马绘面以待。客至，呼马出见客。客讶曰：“异哉！何前媸而今妍也！”遂与共饮，甚欢。马婆娑歌“弋阳曲”，一座无不倾倒。明日交章荐马，王喜，召以旌节。既见，问中国治安之道，马委曲上陈，大蒙嘉叹，赐宴离宫。酒酣，王曰：“闻卿善雅乐，可使寡人得而闻之乎？”马即起舞，亦效白锦缠头，作靡靡之音。王大悦，即日拜下大夫。时与私宴，恩宠殊异。久而官僚知其面目之假，所至，辄见人耳语，不甚与款洽。马至是孤立，怡然不自安。遂上疏乞休致，不许；又告休沐，乃给三月假。
于是乘传载金宝，复归村。村人膝行以迎。马以金资分给旧所与交好者，欢声雷动。村人曰：“吾侪小人受大夫赐，明日赴海市，当求珍玩以报”，问：“海市何地？”曰：“海中市，四海鲛人，集货珠宝。四方十二国，均来贸易。中多神人游戏。云霞障天，波涛间作。贵人自重，不敢犯险阻，皆以金帛付我辈代购异珍。今其期不远矣。”问所自知，曰：“每见海上朱鸟往来，七日即市。”马问行期，欲同游瞩，村人劝使自贵。马曰：“我顾沧海客，何畏风涛？”未几，果有踵门寄资者，遂与装资入船。船容数十人，平底高栏。十人摇橹，激水如箭。凡三日，遥见水云幌漾之中，楼阁层叠，贸迁之舟，纷集如蚁。少时抵城下，视墙上砖皆长与人等，敌楼高接云汉。维舟而入，见市上所陈，奇珍异宝，光明射目，多人世所无。
一少年乘骏马来，市人尽奔避，云是“东洋三世子。”世子过，目生曰：“此非异域人。”即有前马者来诘乡籍。生揖道左，具展邦族。世子喜曰：“既蒙辱临，缘分不浅！”于是授生骑，请与连辔。乃出西城，方至岛岸，所骑嘶跃入水。生大骇失声。则见海水中分，屹如壁立。俄睹宫殿，玳瑁为梁，鲂鳞作瓦，四壁晶明，鉴影炫目。下马揖入。仰视龙君在上，世子启奏：“臣游市廛，得中华贤士，引见大王。”生前拜舞。龙君乃言：“先生文学士，必能衙官屈、宋。欲烦椽笔赋‘海市’，幸无吝珠玉。”生稽首受命。授以水晶之砚，龙鬣之毫，纸光似雪，墨气如兰。生立成千余言，献殿上。龙君击节曰：“先生雄才，有光水国矣！”遂集诸龙族，宴集采霞宫。
酒炙数行，龙君执爵向客曰：“寡人所怜女，未有良匹，愿累先生。先生倘有意乎？”生离席愧荷，唯唯而已。龙君顾左右语。无何，宫女数人扶女郎出，佩环声动，鼓吹暴作，拜竟睨之，实仙人也。女拜已而去。少时酒罢，双鬟挑画灯，导生入副宫，女浓妆坐伺。珊瑚之床饰以八宝，帐外流苏缀明珠如斗大，衾褥皆香软。天方曙，雏女妖鬟，奔入满侧。生起，趋出朝谢。拜为驸马都尉。以其赋驰传诸海。诸海龙君，皆专员来贺，争折简招驸马饮。生衣绣裳，坐青虬，呵殿而出。武士数十骑，背雕弧，荷白棓，晃耀填拥。马上弹筝，车中奏玉。三日间，遍历诸海。由是“龙媒”之名，噪于四海。
宫中有玉树一株，围可合抱，本莹澈如白琉璃，中有心淡黄色，稍细于臂，叶类碧玉，厚一钱许，细碎有浓阴。常与女啸咏其下。花开满树，状类薝葡。每一瓣落，锵然作响。拾视之，如赤瑙雕镂，光明可爱。时有异鸟来鸣，毛金碧色，尾长于身，声等哀玉，恻人肺腑。生闻之，辄念故土。因谓女曰：“亡出三年，恩慈间阻，每一念及，涕膺汗背。卿能从我归乎？”女曰：“仙尘路隔，不能相依。妾亦不忍以鱼水之爱，夺膝下之欢。容徐谋之。”生闻之，涕不自禁。女亦叹曰：“此势之不能两全者也！”明日，生自外归。龙王曰：“闻都尉有故土之思，诘旦趣装，可乎？”生谢曰：“逆旅孤臣，过蒙优宠，衔报之思，结于肺腑。容暂归省，当图复聚耳。”
入暮，女置酒话别。生订后会，女曰：“情缘尽矣。”生大悲，女曰：“归养双亲，见君之孝，人生聚散，百年犹旦暮耳，何用作儿女哀泣？此后妾为君贞，君为妾义，两地同心，即伉俪也，何必旦夕相守，乃谓之偕老乎？若渝此盟，婚姻不吉。倘虑中馈乏人，纳婢可耳。更有一事相嘱：自奉衣裳，似有佳朕，烦君命名。”生曰：“其女耶可名龙宫，男耶可名福海。”女乞一物为信，生在罗刹国所得赤玉莲花一对，出以授女。女曰：“三年后四月八日，君当泛舟南岛，还君体胤。”女以鱼革为囊，实以珠宝，授生曰：“珍藏之，数世吃着不尽也。”天微明，王设祖帐，馈遗甚丰。
生拜别出宫，女乘白羊车。送诸海涘。生上岸下马，女致声珍重，回车便去，少顷便远，海水复合，不可复见。生乃归。
自浮海去，家人无不谓其已死；及至家人皆诧异。幸翁媪无恙，独妻已去帷。乃悟龙女“守义”之言，盖已先知也。父欲为生再婚，生不可，纳婢焉。谨志三年之期，泛舟岛中。见两儿坐在水面，拍流嬉笑，不动亦不沉。近引之，儿哑然捉生臂，跃入怀中。其一大啼，似嗔生之不援己者。亦引上之。细审之，一男一女，貌皆俊秀。额上花冠缀玉，则赤莲在焉。背有锦囊，拆视，得书云：“翁姑俱无恙。忽忽三年，红尘永隔；盈盈一水，青鸟难通，结想为梦，引领成劳。茫茫蓝蔚，有恨如何也！顾念奔月姮娥，且虚桂府；投梭织女，犹怅银河。我何人斯，而能永好？兴思及此，辄复破涕为笑。别后两月，竟得孪生。今已啁啾怀抱，颇解言笑；觅枣抓梨，不母可活。敬以还君。所贻赤玉莲花，饰冠作信。膝头抱儿时，犹妾在左右也。闻君克践旧盟，意愿斯慰。妾此生不二，之死靡他。奁中珍物，不蓄兰膏；镜里新妆，久辞粉黛。君似征人，妾作荡妇，即置而不御，亦何得谓非琴瑟哉？独计翁姑已得抱孙，曾未一觌新妇，揆之情理，亦属缺然。岁后阿姑窀穸，当往临穴，一尽妇职。过此以往，则‘龙宫’无恙，不少把握之期；‘福海’长生，或有往还之路。伏惟珍重，不尽欲言。”
生反覆省书揽涕。两儿抱颈曰：“归休乎！”生益恸抚之，曰：“儿知家在何许？”儿啼，呕哑言归。生视海水茫茫，极天无际，雾鬟人渺，烟波路穷。抱儿返棹，怅然遂归。
生知母寿不永，周身物悉为预具，墓中植松槚百余。逾岁，媪果亡。灵舆至殡宫，有女子缞绖临穴。众惊顾，忽而风激雷轰，继以急雨，转瞬已失所在。松柏新植多枯，至是皆活。福海稍长，辄思其母，忽自投入海，数日始还。龙宫以女子不得往，时掩户泣。一日昼暝，龙女急入，止之曰：“儿自成家，哭泣何为？”乃赐八尺珊瑚一株，龙脑香一帖，明珠百粒，八宝嵌金合一双，为嫁资。生闻之突入，执手啜泣。俄顷，迅雷破屋，女已无矣。
异史氏曰：“花面逢迎，世情如鬼。嗜痂之癖，举世一辙。‘小惭小好，大惭大好’。若公然带须眉以游都市，其不骇而走者盖几希矣！彼陵阳痴子，将抱连城玉向何处哭也？呜呼！显荣富贵，当于蜃楼海市中求之耳！”
五
《聊斋志异·罗刹海市》 翻译成白话文大意为：
马骥，字龙媒，是商人的儿子。他仪表堂堂，姿态优雅，年少时风流倜傥，喜欢唱歌跳舞。经常跟着戏班子演出，用锦帕缠着头，就像美丽的少女，因此又被誉为“俊人”。他十四岁科举入府学，就很有名气。其父年老体衰，停止经商回到家乡，对马骥说：“读几卷书，既不能煮饭充饥，也不能做衣服御寒，我儿应该继承父业经商去。”于是，马骥就开始学习做买卖。
马骥跟别人乘船出海，被飓风卷走了。在茫茫大海漂流几天几夜，登陆来到一个大都市。当地人个个都异常丑陋，看见马骥迎面走来，却以为是碰到了妖怪，都群呼惊叫逃散。马骥刚见此情景，感到很恐惧。当明白了这些人是惧怕自己时，就反过来去欺负他们。看到有人吃饭，他就跑过去。吓跑了别人，他就把剩余的饭菜吃掉。
这样过了很久，进入一个山村。村民相貌也有像正常人的，只是衣衫褴褛如乞丐。马骥坐在树下休息，村民不敢过来，都远远地望着他。时间长了，感觉马骥并不是吃人的妖怪，这才开始慢慢接近他。马骥面带微笑与他们攀谈，发现他们的语言虽有差异，但也能听懂大半。于是，马骥就给他们介绍自己的来历。村民听了很高兴，遍告乡村邻里，这位来客不会捕食人。然而，长相特别丑陋者，远远王健马骥就跑了，始终不敢靠近。
那些到跟前来的人，五官位置也都与中国人大致相同。他们摆上酒席招待马骥。马骥问他们胆怯害怕的原因，村民回答道：“曾经听祖父说，西边二万六千里有个中国，那里的民众形象都很诡异。但这只是耳闻，现在才终于相信了。”马骥问他们为何贫穷，村民回答说：“我国不看重人的文章学问，只看重人的相貌。长相最美者做大官，长相稍次者做小官，再次者也能受到达官贵人的宠爱，可以得到赏赐美食养活妻儿。像我们这等人刚出生时，父母就认为不吉利，往往会被抛弃了。父母不忍心丢弃者，也只是为了传宗接代。”马骥问：“你们这里的国名叫什么?”村民回答说：“名叫大罗刹国，由此往北三十里就是国都。”于是，马骥就请他们领着去国都城参观。第二天黎明鸡叫时起身，村民领着骥一块出发。
一直走到天亮，他们才抵达国都。国都城墙用墨黑的石头砌成，楼阁高度将近百尺，却很少用瓦，都用红色片石盖顶。捡拾片石残块用指甲研磨，颜色就像朱砂一样。这时，正好赶上退朝，朝堂里有华冠大轿出来，村民指着说：“这是相国大人。”马骥仔细端详，此人双耳皆朝后长，有三个鼻孔，睫毛像帘子一样遮住眼睛。接着，又出来几个骑马的，村民说：“这几位是大夫。”然后，依次介绍每个人的官职。这些人皆是面目狰狞诡异，官职越低丑相渐减。不久，马骥往回走，街巷市民远远望见，都吓得大呼小叫跌跌撞撞逃跑，就像是碰上了怪物。村民们再三解释，市民们才敢站住脚远远观望。
马骥从国都回去后，罗刹国里都知道来了一个怪异的客人。于是，王公士绅大小官员都想增长一下见识，他们让村民把马骥领过去观赏。每到一家，门卫却总是关闭门窗，家里男女老少只敢从门缝里偷窥，边看边窃窃私语。整整一天，没有一家敢开门接待马骥。村民对马骥说：“这里有一个执戟郎，曾陪同先王出使外国。他阅历人事多，可能不会害怕你。”于是，村民就领着马骥去登门拜访。执戟郎见了果然很高兴，把马骥奉为上宾。马骥观此人相貌，大约有捌玖十岁，眼睛突出，胡须卷曲像刺猬。执戟郎说：“我年轻时，曾奉国王命令，出使次数最多，唯独没有去过中华帝国。如今，我已经一百二十多岁了，终于有幸见到上国人物，这事不可不报告敝国天子。但我已经退职归野，十多年不登朝堂了。明天清早，我就为你去跑一趟。”说完，就准备酒席，按主客礼节招待马骥。酒过数巡，请出十多名歌女，轮流歌舞助兴。这些歌女，相貌皆如母夜叉。她们用白锦缠头，红色衣裙拖地。舞蹈妆扮不知什么角色，演唱不知什么歌词，腔调节拍凌乱诡异。主人观赏感觉很满意，便随口问道：“中国也有这样美妙的乐舞吗?”马骥回答说：“有。”主人请马骥模拟一下，马骥就用手敲着桌子唱了一首歌曲。主人高兴地说：“真奇妙啊!这歌声就像凤鸣龙啸，我从来没听过！”
第二天，执戟郎赶往朝堂，把马骥推荐给国王。国王欣然下诏，准备召见马骥。有两三个大夫劝阻说，马骥相貌怪异，担心惊吓了圣上龙体，国王只好作罢。执戟郎从朝堂出来，对马骥实情相告，并且深感惋惜。马骥在执戟郎家住了很长时间，每天与主人一起饮酒。喝醉了，就拔剑起舞，用煤粉涂面扮张飞。主人感觉很美，对马骥说：“请你扮张飞去见宰相，应该不难得到高官厚禄。”马骥说：“玩玩游戏还行，怎能换假面目去谋取荣华富贵呢?”主人再三强求，马骥只好答应。于是，主人设宴邀请当朝权贵来做客，叫马骥涂抹脸面准备接待。贵客进门后，主人呼唤马骥出来相见。客人惊讶地说：“真怪异啊！为何前几日那样丑陋，今天又这样漂亮呢？!”他们同马骥一起饮酒，感觉非常高兴。马骥拔剑起舞，边舞边唱《弋阳曲》，满座宾客无不倾倒。
次日，权贵们纷纷报送奏章，向国王推荐马骥。国王大喜，派出使者持旌节以礼召见马骥。见面后，国王咨询中国治国安邦之道，马骥察言观色陈述一番。国王大为赞叹嘉奖，又在别宫赐宴款待。酒酣之际，国王对马骥说：“听说你擅长雅乐，可否让寡人欣赏一下?”马骥随即起身跳舞，也仿效罗刹国舞女用白锦缠头，吟唱其靡靡之音。国王高兴极了，当天就封马骥为下大夫。随后，又经常请马骥赴家宴，恩宠有加。
时间长了，官僚权贵们知道了马骥面目作假。他所到之处，总是看见人们小声耳语，都不愿意同他接近。马骥感到很孤立，心里忐忑不安，就上书国王请求辞职。国王不准，他又要求休假，国王便给了他三个月的假期。于是，马骥坐官车载着金银财宝回到山村。村民闻讯，纷纷跪在路边相迎。马骥把金钱财物分给交情好的老朋友，山村里欢声雷动。村民说：“我们这些草根小民，接受了大夫的恩赐。明天去海市，要寻找珍奇玩物给予回报。”马骥问：“海市在什么地方?”村民说：“海中集市，是四海蛟人集中交易财货珠宝的地方。东南西北四方十二国，都会来此进行贸易交流。集市交易时，还有许多神人来游戏。云霞遮天，波涛汹涌。达官贵人们珍惜身体，不敢亲自去冒险，都是把金钱交给我们代购奇珍异宝。现在，离海中集市的日子已经不远了。”马骥问他们怎么知道集市日期，村民说：“如果看见海上有红色羽毛的鸟飞来飞去，七天后就是海中集市开市时间。”马骥询问他们动身的日期，想一起去游览。村民劝他自己珍重，不要去冒险。马骥说：“我本来就是沧海行客，还怕什么大风大浪？”
没过几天，果然有人登门送钱托村民代购珍宝。马骥就和村民一起装船启程。货船能乘坐几十个人，船底平坦，栏杆高耸。十个人摇橹，乘风破浪如飞箭。航行三天后，远远望见水云荡漾处，楼阁层层叠叠，贸易货船聚集如蚂蚁。不长时间，就抵达集市城下。城墙上的砖石长度，皆与人的身长相等。敌楼高入云端。他们系好货船，上岸进城。看到集市上摆放的奇珍异宝光彩夺目，大多是人世间没有的。有一位少年骑着骏马走过来，集市上的人都急忙躲避，大喊大叫说：“东洋三世子来了！”世子看见马骥，觉得有些面生，他说：“这位不像是偏远小国来的人。”于是，前面牵马者，就过来盘问马骥的乡籍。马骥站在路左边作揖行礼，详细回答自己的国籍和姓氏。世子高兴地说：“你既然能屈尊驾临，说明我们的缘分不浅啊！”于是，就送给马骥一匹马，邀请他同行。
二人出了西城，刚到海岛岸边，坐骑嘶鸣跃入水中，马骥大惊失声。却见海水从中间分开，两边水幕屹立如陡壁。刹那间，看见一座宫殿，以玳瑁装饰为梁，以鱼鳞片为瓦，四壁晶莹透明，绚烂耀眼，能照出人影。马骥下马作揖入宫，抬头仰望龙王坐在殿堂上。世子启奏道：“儿臣游览海市，遇到中华贤士，就把引他来参见大王。”马骥上前跪拜行礼，龙王说：“先生既然是文学贤士，一定能够胜过屈原、宋玉。我想烦劳你的大手笔，写一篇海市歌赋，希望你不要吝惜你的珠玉文字。”马骥叩头应诺，龙王给他准备好水晶砚台、龙须笔、光滑如雪的纸张、香气如兰的墨汁。马骥立时写成一篇千余言的文章，呈献给龙王过目。龙王击节赞叹道赞：“先生雄才妙文，给水国添了光彩啊!”
接着，龙王召集龙族，在采霞宫聚会设宴。酒过几巡，龙王举杯对马骥说：“寡人最疼爱的女儿，尚未缔结良缘，希望把她托付给先生，先生意下如何？”马骥慌忙离席，站起来施礼，惭愧地表示应诺。龙王便对左右吩咐，很快就有几个宫女扶着一位女郎出来。佩环声动，鼓响管吹，八音和鸣。对拜起身，马骥偷偷观看，此女真美貌若仙。龙女拜后离去，时间不长，宴席就散了。两个丫鬟挑着宫灯，引导马骥进了侧宫，龙女盛装等候。珊瑚床以八宝装饰，帐外流苏明珠点缀如斗大，床上被褥香软。天刚亮，许多年轻妖娆的丫鬟，就赶忙跑到床边侍候。马骥起床后，上朝拜谢。龙王封他为驸马都尉，并将其所书《海市赋》迅速传送四海龙宫。四海龙王都派特使前来祝贺，争发请柬邀请驸马赴宴。马骥身穿锦绣衣裳，乘坐青龙彩舟，前呼后拥去赴宴。几十名武士骑马护卫，身佩雕弓，扛着白色棍杖，威风凛凛。骑马的随从弹筝，坐车的随从奏玉制乐器，三天停歇一站，游遍四方诸海。从此，“龙媒”的大名，就传遍四海。
龙宫里有一棵玉树，树干粗壮一人合抱，枝干晶莹透澈如白琉璃，中心呈淡黄色。比胳膊稍细者，枝叶类似碧玉，厚如铜钱。树荫细碎浓密，马骥常同龙女在树下吟诗唱歌。满树花开形状类似枙子花，花瓣落地铿锵有声。拾起花瓣来看，像是用红色玛瑙雕成，光亮悦目。时常有奇异的鸟儿飞来啼叫，羽毛金碧辉煌，尾巴比身体还长，叫声像玉笛吹出哀婉的乐曲，感人肺腑。马骥听到这种鸟叫声，就会思念故土。他对龙女说：“我流浪在外三年了，远离严父慈母，每当想起他们，便暗自伤心流泪。你能跟我一起回家乡吗?”龙女说：“仙界与尘世相隔，不能相依为命，我也不忍心以夫妻之爱，夺走你天伦之乐，且容许我慢慢想办法。”马骥听了，泪流不止。龙女也叹息道：“这实在是不能两全齐美啊!”
第二天，马骥从外边回来，龙王说：“听说你思念故土，明天早晨就收拾行装启程，可以吗?”马骥连忙拜谢说：“我一个孤身旅居海外的臣子，蒙受您过分的优待宠爱，感恩图报之情，永结肺腑之中。且容许我暂时离别归国省亲，随后再回来团聚吧！”到了晚上，龙女摆酒送别。马骥同她约定再会日期，龙女却说：“我们的情缘已经到头了！”马骥听了非常悲伤。龙女接着说：“归乡奉养双亲，足见你有孝心。人生聚散，百年如旦夕间，何必儿女多情般哭泣?此后，我会为你坚守贞节，你也要念及妾意不再另娶，两地同心即为伉俪。何必旦夕厮守才称为白头偕老呢?如果违背此盟约，再婚再嫁就不吉利。如果考虑到无人操持家务，你可以收纳一个婢女为妾。还有一件要事相嘱，与你同床共枕后，我好像有身孕了，请你给孩子取个名吧。”马骥说：“如果是女孩就叫龙宫，如果是男孩就叫福海。”龙女要留一信物，马骥把在罗刹国得到的一对赤玉莲花送给她。龙女说：“三年后的农历四月八日，你要乘船去南海宝岛，我将送还你的儿女。”龙女用鱼皮做口袋，装满珠宝，交给马骥说：“你好好珍藏，几辈子吃不完用不尽。”天刚蒙蒙亮，龙王在龙宫设宴饯别，赠送给马骥很多礼物。马骥拜别后离开龙宫，龙女乘白羊车送他到海边。马骥上岸下了马，龙女道声“珍重”，掉转车头便往回走，很快就走远了。海水又合到一块，再也看不见龙宫了。于是，马骥就回家了。
自从马骥被海浪卷走后，家里人都以为他已经死了。等到回家时，家里人无不诧异。幸亏父母都健在，只是妻子已经改嫁了。马骥这才明白龙女“守义”之言，原来她早已知道此事。父亲想让马骥再娶妻，马骥不答应，只收纳了一个婢女为妾。他牢记龙女叮嘱的三年之约，时间到了，便乘船去南海宝岛。登上海岛，看见两个小孩坐浮在水面上拍打嬉笑，不漂走也不下沉。马骥靠近他们用手往上拉，一个小孩笑着抓住马骥手臂跳入怀里。另一个大声哭泣，似乎怨怪不拉自己，马骥就赶忙把他也拉上来。仔细端详，一男一女，相貌都很俊秀。头上各戴花帽都点缀着一块宝玉，便是那一对赤色玉莲花。背上有个锦囊，拆开观看，里边有一封书信写道：“公婆想必都安康吧!转眼已过三年，红尘永隔，盈盈一水，青鸟不传云外信。朝思暮想，只有梦中见，引颈盼望很劳累。面对茫茫大海，蔚蓝一片，有恨又能怎样呢?回想嫦娥奔月，尚且独守月宫桂府。鹊桥投梭的织女，也是惆怅天河遥遥。我是何人，凭什么就能永远与爱人相守?每念及此，便又会破涕为笑。分别两个月后，我竟生了一对儿女。如今，他们已经在怀中咿呀学语，能听懂笑语，能摸枣抓梨，离开母亲也可以活下去了，就把他们送还给你。你赠送的一对赤玉莲花，装饰在孩子们的帽子上作为凭证。你把孩子抱在膝头时，就如我陪伴在你的身边。知道你履行了旧约，我心甚慰。我此一生忠贞不二，至死不会再嫁。梳妆匣里不再放珠宝首饰，也不存放兰膏。对镜梳妆，久已不涂抹脂粉。你就像是出远门的游子，我就像是游子之妇。虽然远隔两地，却依然心心相印，又何必琴瑟相伴呢？只是遗憾，公婆虽然已经抱上孙子，却从没见过儿媳。按照天伦情理，这也是缺憾。年后婆婆安葬时，我一定亲临墓穴，一尽儿媳职分。从此以后，‘龙宫’平安，还会有见面之期。‘福海’长寿，或许有往来机会。望你多多珍重，想要说的话不能尽言！”
马骥反复读着书信，泪流不止。两个孩子搂着他的脖子说：“我们回家吧！”马骥更加悲伤，抚摸着他们说：“孩子们知道家在什么地方吗?”孩子哭泣不止，只是伊伊呀呀嚷着要回家。马骥遥望茫茫大海，无边无际，不见龙女的影子。烟波滚滚，找不到去龙宫的路。只好抱着孩子掉转船头，满怀惆怅地回家去了。
马骥知道母亲的寿命不长了，就把寿衣棺木早早都预备好了，并且提前在墓地上种植了一百多棵松树。过了一年，母亲果然去世了。灵车刚到墓地，就有一个身穿孝服的女子来到墓穴边哭吊。众人吃惊地看她时，忽然风激雷轰，接着下起了暴雨。转眼间，那女子已经不见了。新种的松树大都已经枯萎了，这时又全活了。福海年龄渐长，常常思念母亲，忽然间自投大海，几天后才回来。因为女孩不能去龙宫，女孩子经常关上门独自哭泣。有一日，大白天忽然乌云遮天，龙女急忙走进房内，劝女儿说：“儿自己能长大成家，为什么要哭泣?”说着，赐给她一株八尺高的珊瑚树、一帖龙脑香、一百颗明珠、一对八宝嵌金盒子，以此作为嫁妆。马骥听说龙女来探望女儿了，赶忙跑进来，紧紧拉着手痛哭流涕。顷刻间，一声迅雷震破房顶，龙女已经不见了。
异史氏说：“假扮花面奉迎权贵，世态人情如鬼魅。颠倒美丑、变态怪癖，举世皆同。‘小有惭愧被说成小好，大有惭愧被说成大好’。如果公然保持男子汉的本来面目去游览都市，不把人们吓得四处逃散，这种情形已经很罕见了。否则，那个献玉給楚王的傻人卞和，又将怀抱着价值连城的宝玉到何处去哭呢?呜呼哀哉！至尊显耀，荣华富贵，只能到海市蜃楼去寻求啊！”（本文作者夏商，资深传媒人、文化学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