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总编们》一 白果树下
五十四岁的女编辑邢赣都回老家了。不管是不是心甘情愿,也算是退休了吧,反正回老家了,就如同在看不见硝烟的战场上干了不少仗以后,拖着遍体鳞伤的身体,捧着一颗破碎的心,胆颤心惊地悄悄自行脱离战斗一样。她知道,自己的行为,可以定性为逃兵。她觉着有些耻辱,有些猥琐,但也有更多的理由让自己庆幸,终究是女人嘛!
今天已经是逃回来的第五天。
该整理的东西和添置的几样家具,已经整理利落,二楼两室一厅的房间,布置得也算温馨,终于可以开始远离那种像耗子一样,心惊胆战等着被别人不停地骂过来,自己也要不停地算计着用什么阴招,含沙射影地骂回去的日子,好好安静一下,过一过只属于自己的日子了。
她想着,走到窗前,弯下腰,把两肘支在窗台上,两只曾经有人形容为深潭一样不可莫测,但现在已经有点儿抬不起眼皮,细究起来勉强还算明亮的大眼睛,一直死死地看着楼底下,白果树阴影里是小区的停车场。
茂盛的一排白果树底下,白色线框里整齐地停放着十几辆汽车。
白果树,停车场,阒无一人的画面,映入眼帘,像一束光,一丝情愫,投射到她的心里,脑子恍恍惚惚,思绪飘飘浮浮,不受控制地就回到了年轻时曾经工作过的中学校园里。
宽敞的外操场,黄土地面,压得很平,是学校的足球场。足球场的边上,右边是沙坑和单双杠 ;左边偏外,那里也有一棵高大的白果树,树径两个学生合抱不过来,树龄应该不短了。每当秋风乍起,脱落的金黄色叶片在空中旋转舞动,那阔大的操场,便也有了一些秋日里才能见到,不同于往日,只属于秋的生动和色彩,赋予了操场一种少见的大气磊落而灵动的气息,像预示着什么深远的变化。这种气息,人们已经感受了多少年,但一年一年的,感受却是愈发地强烈了,似乎要把控不住了。
秋天,冬天,白果树,操场。寒假了,星期六就要封校,大部分学生已经离校了。平常吵嚷嬉戏,打闹追逐的操场,忽然就空旷无人了。如果走在陪伴着长长的甬道而修建的围墙底下,看着眼前空谷绝音的景色,再品味着远处令人生畏的高耸教堂的尖部,以及苍穹幕布一样的天空,会让人感觉,每一个单个的人,原来都是那么地渺小那么地怪异,而世界竟是那样的大而阔。
从二层宿舍楼能够看到白果树的地方,只有宿舍楼这一面山墙上的两个窗户。一楼的老师昨天就已经走了。那天的 邢赣都,也如今天这样,弯腰站在二楼窗前,把两肘支在窗台上,一边感受着暖汽的温度,一边往操场上眺望着。
恰好一位马上要退休的老年女教师,怀里抱着一堆从传达室顺便带过来的报纸和杂志,踽踽独行,经过长远的甬道,缓缓往内操场教学楼方向走去。
白果树巨大的金色树冠令人震撼,当她走近时,踩着满地的落叶,如同走在金色的地毯上。微风将几片金色的叶,轻轻送到了她的怀抱里,款款的问候,如同不期而至,撩人而拨动心底深处的一封来自远方的信,似乎打扰了她,她放缓脚步,几次仰头长时间向飞舞飘洒的叶的雨望去,沉沉地,静静地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但邢赣都猜测,她没有多么生动的思索了,她现在能够想到的,应该是冬天到了,大白菜买足了没有?该不该添置棉衣被?无论是不是,总之不会有诗情画意地遥远联想,不会有少女火热追求时的羞涩和冲动,她那个年龄的人,已经麻木了,没有什么理想主义浪漫主义,所有的色彩都已经淡去了。剩下的只是乏味枯燥的日子,而日子对于她来说,直白而现实,是蜂窝煤和腌咸菜,是酸菜、土豆和萝卜。
那位老师背对着白果树,拐进内操场,邢赣都才收回目光,转向白果树下。那里停有一片汽车,车顶上积了不少的落叶,早晨的阳光打上去,因为折射,光线显得斑驳凌乱。那时买车的老师不多,没有停车位限制,停车是很随意,学生家长的车也还可以开进校园里。
树底下,有一个人在那里徘徊耍弄着,做着一些晨炼的动作。 她知道,那是人称“万金油”的付嘉义。一想到他,现在的邢赣都心情就不由得就复杂起来。茫然、失落、伤感、挫败、忧悒、酸楚、苦涩、多味杂陈,还伴随着胆战心惊,作为某篇文章的共同作者和某大杂志社的副总编,几天以前-----在一条胡同里------他竟然被人打了,是在那篇 文章引起舆论喧嚣之后。
可怕的是,据当时目睹了全过程的人说,打他的人,绝不是社会上的人,也不像临时起意随便纠合在一起的,既有人吆喝着狠打,又有人阻止往致命的地方打,甚至还有更多的人在放哨,而防范的却是警察的到来。
现在,他是不是还在医院躺着,是不是已经出院了,是不是找过自己,不知道,都不知道。离开的太急了,可不急不行,怕啊!谁知道他点的火会不会最后一直烧到自己身上。
邢赣都和付嘉义是同一所学校的老师,后来又前后脚去了某杂志社。准确地说,是付嘉义先去的杂志社------他家亲戚开办的------然后又把邢赣都拉过去的。
在学校的时候,邢赣都当班主任,教语文和俄语。付嘉义却从来不带班,不当班主任,只是每天给别人替班,别人也说不清楚他是语文老师,物理老师还是政治老师,反正赶上什么课教什么课,体育老师也行,教个俄语也行,学生们能不能听明白不重要,有没有什么收获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一个胳膊根儿很粗的老师在课堂上。
他最出名的一次讲课,是在政治课上给学生讲中国的导弹。但他不知道导弹的“导”是制导的意思,理解为捣乱的“捣”,在说到导弹发射时,嘴角泛着白沫,还用手在学生们的眼前不停地划圆圈,越划越远,怕学生们不明白他的意思,又在黑板上用粉笔画出来,像是拉开卷着的铁丝网。
当有几个学生小声嘀咕,导弹发射应该是一条平滑的直线而不应该翻着跟头转着圈往前走时,他制止了,但学生们不依不饶,说用弹弓子打出去的石头子也只能飞直线,并且得到了更多学生的附和时,粉笔导弹头就准确地“捣”中了其中一个学生的眼睛。后来他躲了几天也可以理解,因为学生家长不依不饶。
如果有人问起他的情况,能够说清楚的职务是年级教务组副组长,学校保卫组副组长。至于他的底细,倒是有人含含糊糊地记着,似乎是出身老干部家庭,犯过什么错误,从体育学校转过来的一个小伙子,负责学校的体育器材保管和维修。在这个有点年代的老学校里,好教师都被好学校挖走了。
付嘉义留下来了,没有任何单位来挖他。他也知足,根本就不想离开学校。加上能够时不时地在课堂上发挥一下,也算是赶上好时候,如鱼得水了。他是一个伶牙俐齿,脑子活泛,跟得上形势变化的人。学校领导的评价么,如果按北京人的话儿说,那是一个有“眼力劲儿”的人。
付嘉义身量不高,脸盘也不大,半个山楂大小的蒜头鼻子,几乎没有鼻梁子。因为没有鼻梁子,平常说话总有点呜里呜涂,瓮声瓮气地。一口米粒子一样的碎牙,咬起人来压强很大。但让邢赣都最熟悉也最恐惧,想起来就怕的,应该是那双不大的眼睛。
那双眼睛,放在别人的脸上,形容起来应该是贼亮,滴溜溜乱转一类的,在他的脸上却总是显得有些晦暗,也不怎么转动,偶尔能流露出一丝麻木和下流的意味,但多的是阴狠,有时甚至可以用仇恨来形容。邢赣都感觉,那种目光,绝不是故意摆出来,以在学生面前显示老师威严用的。
邢赣都能够看到,今天他换下了身上的蓝色线衣裤,换上一套蓝色绒衣裤,脚下白色足球鞋,脑袋上带着一顶栽绒棉帽子,绿色的。一只帽耳冲上,乎乎悠悠,另一只垂下,乎乎嗒嗒。
他的蒜头鼻子此刻应该已经冻得通红了,应该更像山楂或者山楂和蒜头的混合体, 邢赣都想像着。他似乎在流着鼻涕,总看到他一会儿抹一下鼻子然后再往远处甩一下。
付嘉义围着停在大树底下的一片小汽车,已经转了说不清多少圈儿。看到老年女教师走过,就悄悄地绕到白果树的另一边,叉开两腿弯身涮腰,以躲避她的目光。
邢赣都知道,他是假装在锻炼身体,一会儿原地跑步,一会儿又来上几个小的折返跑, 最后依然停留在汽车旁边 ;那一定是汽车里的什么东西,牢牢地吸引住他了。
邢赣都不由得有点紧张了,又是为了我吗?这个该死的家伙!她抬手理了几把齐耳短发,怀着有些无奈有些紧张又有些期待地心情,转过身来,走到桌子前,随手拿起一本火车时刻表,躺到床上,慢慢地翻阅着。她本来决定昨天走,但因为付嘉义的坚持,她最终买了两天以后的火车票。
校园里已经发生几次汽车被盗的案子,最大案值的一次是一块女式梅花牌手表和装在信封里的五千六百块钱以及一个义利面包。那是发生在两年前的一个轰动校园的大案。公安来了以后,采取的手段是让各个年级班的学生,按照先后次序,统一拿着自己的书包,到操场上排队,警察留下来检查教室和课桌,学生们则在老师的监督下,在操场上互相翻看书包。
同学们有些觉着紧张,有些则是莫名地兴奋 ;女同学或者像叽叽喳喳的小鸟,或者像不依不饶的大鹅,怨气纷纷地抗议着别人把自己的书本哗啦哗啦地往地上倒;男同学则有些像拆家的哈士奇,连笔盒都要打开,钢笔帽也给拧开,书本则要一本一本的抖搂开,看看有没有夹藏着让人眼前一亮的票子。
更有几个男同学,围着几个漂亮的女生,往前凑合着,说是要闻一闻有没有义利面包的香味。邢赣都清楚地记得,班里有一个既漂亮又厉害的女生,大声呵斥几个男生,闻什么闻?吃过义利面包吗?知道是什么味儿吗?大街上闻去!
那次折腾了一上午,除了在学生的书包里发现了几把弹簧刀折叠刀双簧棍一类需要没收的东西,还有作为学生不应该有的几张照片,案子并没有破。警察们接过学校递交的有作案可能的调皮学生名单就走了。老师们则把对一些平常不听话的坏学生的怀疑与他们的紧张表现写在“簿子”上,准备在发生什么新的案子时参考。当然,也可以在学生毕业离校时,参考着嵌入他们的鉴定里。
有盗窃嫌疑的人,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也不能让他们得意 ;有嫌疑就是有污点,这是道德品质不好的一小群人,谁知道他们中间的谁,以后就成为盗窃犯或者更严重的犯罪分子呢?提醒一下公安,盯紧他们大概其是不会错的。 而鉴定里有一点莫名其妙地东西,影响了学生(人)们走向社会,在翻翻转转的年头,想想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如果你以后发达了,还会有人记起吗?
然而当时的邢赣都心里清楚,这些个案子,十有捌玖是付嘉义一个人干的。付嘉义是一个已经结了婚的男人,最近两年却一直在拼命追求自己。自己的两地分居生活,让他有了机会。义利面包的香味似乎还在宿舍里漂浮着久久不去,女式梅花牌手表走针也还在滴滴哒哒,心情兴奋的时候,也多次的拿出来戴在手腕上美一下,虽然最后还要放进床底下的旧箱子里。
一个面包,邢赣都原本是看不上眼的,但接受了这个人所共知的面包,就有了女式梅花牌手表,就有了后来的悄悄去吃涮羊肉,以及到香山去看那个什么怪异的树叶子和后脑勺,以及一双漂亮的皮鞋和丝袜,以及那样的一些难以拒绝的没完没了地一日甚似一日地心惊胆战地令人期待地火辣辣地吸魂般的后续的“情”的“节”,包括那一嘴米粒子一样的碎牙上下挤压所产生的强烈的压强和由此带来的呻吟和扭动,疼痛和快乐,颤栗和期待。
邢赣都的思绪越来越绵远。她想起了那第一次和付嘉义直接联系在一起,是因为在内操场上的一场羽毛球搏杀。也是别人第一次把邢赣都和 付嘉义 联系在一起说。
那是一个粗俗的男人和一个谈不上很漂亮,但气质引人注目的女人的事情。
那样的事情在那个闹哄哄的年头已经不是特别吸人眼球了,某些变化正在一步一步地持续深入下去,社会上大部分人关心的是将来会往哪儿变。可是在校园里,老师们在茶余饭后,终究是可以或者悄悄地或者放肆地聊一聊,学生们也可以小声的议论一些什么,毕竟是艳而有趣的谈资,而初中生和高中生也老大不小了。
(谢谢阅读,请关注第二节:羽毛球)
2021.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