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论·第九章 作家与作品
台风到来前的雨特别有个性。细密的时候如泣如诉,并不是垂直落下的,也不是斜着飘落的,而是一排排横着移动倒在了地面上,像极了一位伤心欲绝的女子;狂暴起来则稀里哗啦,如倾如泻,雷霆震怒,如同发飙的魔鬼。
伞是没法打了。宋老头用雨衣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书稿也用塑料皮左一层右一层地包严实了,然后走进了雨幕。
宋老太怎么阻拦也没拦住,只好给丁老太打了电话:“老头子冒雨去你那了,赶紧为他煮碗姜汤备着。”
老丁头夫妇早早地打开了大门,打着伞在门廊候着。
宋老头踉踉跄跄地来了。老丁头上前一把把他拉了进来:“你呀。我真服了你。歇一天再看又怎么样呢!”
丁老太递过姜汤,宋老头慢慢喝着:“歇一天我比生病都难受。你快看吧。”
“作家与作品。唉,我都懒得批评你了。你把作者和读者也列为小说要素,驴唇不对马嘴嘛。要是说你不懂吧,你居然能写出300多篇小说。我要说你懂吧,好像你根本就没读过小说理论的著作。你能举出全世界有一本书把作者和读者说成是小说要素的吗?”
“当然有啊。我老宋的这本书将来要是出版了不就有了吗?”
老丁头苦笑着晃了晃脑袋:“拿你没辙。那你就告诉我,你凭什么把作者和读者都列为小说要素吧。”
“本章先说作者。打个比方,作者就好比小说的娘。作者的基因决定着小说的品质。你说,对于孩子来说,基因是不是构成的要素?”
“你这样说好像多少也有点道理。能不能举个具体的例子我听听。”
“川端康成你该不陌生吧?”
“哎呀,我太熟悉了,我曾经专门以他为题做过一次讲座呢。莫言大师就很崇拜他。”
“是的,我看过你的这个讲座稿。你说莫言读了《雪国》之后才深刻地意识到了文学创作‘应该写什么’与‘应该怎么写’。在与川端康成的作品邂逅之前,莫言的小说创作大多以军队生活或改革开放后的农村生活等主流话题为题材。而川端康成《雪国》中的舔着热水的秋田狗使莫言意识到原来普普通通的狗﹑热水也可以写入到文学作品当中去。这种存在于普通生活中的生动刻画使莫言顿悟到在文学服务于政治之外,也可以诗情画意地描述生活中的点滴细微之物。莫言为此在日本做了《我变成了小说的奴隶》的演讲。”
“哎呀,你的记忆力真好。是的是的。”老丁头急急忙忙地在书橱中翻找他的讲座稿,“你看你看。就是这一篇。这次讲座大获成功,奠定了我在文学院的学术地位。瞧瞧这一段,莫言说:‘我感到像被心仪已久的姑娘抚摩了一下似的,激动不安,兴奋无比。我明白了什么是小说,我知道了我应该写什么,也知道了应该怎样写。’莫言抑制不住当时自己的激动心情,没有把《雪国》读完,便立刻提起笔写下了这样的文字:‘高密东北乡原产白色温驯的大狗,绵延数代之后,很难再见一匹纯种’。这篇小说便是随后获得过台湾联合文学奖的《白狗秋千架》。”
“你还把川端康成作品的特色概括为‘凄楚、哀切的日式审美’。”
“是是是。其实这不是我的概括,我也是拷贝来的。呵呵。”
“日本官方还把这种日式审美定义为‘日本美的象征’。”
“这我倒是没听说过。但我认为川端康成小说可以作为日本审美的代表作。”
“你的依据呢?”
“他为此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啊。不代表日本的审美怎么可能获奖?难道你不这样认为?”
“我也认为川端康成可以作为日本审美的象征。但我的依据和你不一样。”
“你是什么依据?”
“我的依据是日本的国民情绪。川端康成实际上是日本国民情绪的代表。”
“你怎么会懂什么日本国民情绪?”
“我是在研究日本历史后得出的结论而不是copy来的。”
“我听不明白。”老丁头一脸茫然。
“日本战后仅仅用了20多年就超过西德成为世界第三大经济体,80年代又超过苏联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表面确实很风光,殊不知战争创伤所遗留的精神隐痛在悄然发酵,当时日本已经步入了老龄社会。川端康成幼年父母双亡,其后姐姐和祖父母又陆续病故,他被称为‘参加葬礼的名人’。他的身世及内心孤独在日本当时很普遍。他自己就是一个空巢老人。”
“日本的空巢现象确实很严重。”
“我曾经以川端康成为原型构思过一篇小说。结尾是这样的:天空飘洒着薄雾般的春雨,虽然淋不透衣服,却也凉意彻骨。他孤独地在石板路上走着,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如同时钟发出的声音。一个女人和他迎面而过。‘你好。’‘听说你获奖了。’‘是的。’‘女人叹了口气:‘获奖很荣耀,可是,除了孑然一身,亲情友情你还有什么呢?’他的面色变得苍白,加快了脚步,急匆匆地赶回家去了。第二天,新闻纸有登着一条黑体字的消息:昨日,获奖作家吸煤气自杀!”
“你想表达什么?”
“我是想说,当时我们国民的精神状态和日本国民的精神状态是一样的吗?”
2021年10月16日 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