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老爸和媳妇不答应
正是岁末天寒时节,阴冷潮湿,令人不爽。但葛老师却感觉空气中处处都是喜兴的味道,看上去哪里都很和谐,一片诗情画意,让人飘飘忽忽的。
他本是名牌学校毕业的药理学博士,但因为反对在药品研发上,不研究能够彻底治愈的药品,只想让病人吃一辈子药的理念,在公司不太受老板待见。看见学校的招聘启示以后,认为是个机会,马上和学校联系,学校对他倒是很认可的。
他尽量努力工作。是富仁区第一子弟小学的五年级负责人。但实际上,教孩子们五年级的语文略微有点费劲。学生们时不时就弄点难题出他的洋相,他也时不时给学生们用点儿小眼药儿,小小地收拾一下淘气的学生,师生斗智斗勇,挺有意思,但关系基本上不紧不绷,还算融洽。发自内心的说,他非常喜欢自己的学校和学生,出入的都是有钱人大老板的孩子,俊男靓女,体面啊,何况待遇也相当好。
他平常给人的感觉,是个有点缺乏主见,一切惟领导是从的好好老师。其实是因为工作跨行,懂的东西少,不得不放下身段,谦卑一些。意外的是,同等学历的情况下,书呆子似的他刚刚被提升为校办主任了。
昨天,校长给他一个具体工作,在下学期给学校配备校外辅导员,主要是对学生进行反腐败思想辅导。还强调要搞一个庄重热烈的聘任仪式,要给学生们留下深刻印象。
他请校长顺便给支支招,划划道。可校长只是简单地说,这是你职责范围内的事情,先办着,有了眉目再来研究,一句话就把他打发了。
他仍然兴奋,认为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很容易就能办好。他心里有一丝激动,兴冲冲地像平空得着了一个糖球,甜滋滋地,卯着劲要做出一个精彩的答卷好给自己加分。
他不懂什么群众路线、倚靠群众一类的工作方法,就是想先和平常关系尚可的老师们聊聊,看看可以从什么渠道,请到一位合适的校外辅导员。
今天楼外的天空仍然是阴沉晦暗,混沌不明 。但他的好心情还是那样延续着。注意形象的他,先擦一擦眼镜,再对着镜子整理一下领带,觉着没有什么不妥了,趁着课间休息,先直接去找了周老师。稍事客气就直奔主题,说起了聘请辅导员的事情。周老师虽然是女老师,岁数也大了,但看问题这一向还算深刻。
没想到的是,周老师似乎对此完全没有兴趣,不等他说完就打断了他:“你这像是没事找事无事生非啊,请辅导员能干嘛?你就不想想,老师说话都不管用,校外辅导员就有用了?学生有问题就罚款呗,犯罪了交给公安局,不比辅导员更直接么?我说你呀,就是新官上任,还没有摸着门儿呢!再说反腐败跟学生有什么关系?”
他连忙解释说:“您误会了。这可不是我要出幺蛾子,一拍脑袋就要找校外辅导员,是校长按上级指示要求搞的。”
周老师闻听一愣,扶了扶眼镜:“哦哟,那错怪你了。既然是上边说的,那就赶紧找吧。我的印象里,辅导员都是雷锋或者老革命那样的,不过现在想找那样的校外辅导员可真是不容易了!”
他嘴里拉了一个长声:“呃~,雷锋我倒是听说过。”
周老师拿起课本和教具:“雷锋的事情不多说了。他干的那些事,太土了。现在再干都有麻烦,容易被别人告到法院!铃都响了,我先去教室教课了。小葛,你忙,你忙吧,我走了”。
他“嗯、嗯”地应承着:“您去,您去。”拐个弯再去另一个办公室找年轻些的苏老师。苏老师三十出头,黑而柔软的头发,恰到好处的眼影,似有似无的口红,随身得体的衣服。去年刚刚奉子成婚,乍一看,成熟有韵味。但其人一向能说会道,为人也有些拔尖儿。据说是上头有人。
她此时没有课,正坐在那里专心致志地划拉着手机,没注意他进来。直到他站到身边主动打招呼,才转头不过心似地问道:“哟,大主任啊,不是找我吧?”
他使着笑脸小心翼翼地说道:“啊是这样,有个事儿,现在要聘一个校外辅导员---先声明可不是我要找的啊,是校长安排下来的。目的嘛~,大概不是教学生们怎么学做接班人,是教育他们长大了不要搞腐败。反腐败要从娃娃抓起嘛。我过来是想听听你有什么好主意没有?”
苏老师听说是这事,倒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忽然就来了精神,脑袋抬起来,眼睛也亮了,得意地 说:“这事儿呀大主任,你找我就算找对了,这个事情我可以帮你出把力。”
他于是一下子就变得满面春风了,说道:“哎哟,苏老师,那你赶快说说”。
苏老师扭过上身,拿出一付胸有成竹的神气——“这事情你不用找别人了,包在我身上,可是需要请客,还得买点礼物,不过费用学校得出啊!”
他沉吟了一下,一边盯着苏老师不停地在心里琢磨着,一边悠悠地说道:“这年头儿,办什么事情不得花钱啊,只要能够请来好的辅导员,钱还不是该花就花。就怕花钱也请不到。像雷锋那样的好辅导员,周老师就说没有了。你要是能够给联系上一个,我一定建议校长重重奖励你。快,请你麻利儿说说,有什么好的聘请对象。”
苏老师关闭手机,把身体扭正过来,仍然翘着二郎腿,还抬手理了一下额前的一绺头发:“嗨呀,有现成的辅导员啊,比雷锋还贴近时代,你怎么想不到呢?”
他瞪大了眼睛:“噢,谁啊?”
“蒋局长啊!”
“蒋局长?”
“是啊!”苏老师伸手一指葛老师:“刚当上主任就贵人多忘事啊你,市教育局原先的局长,去年被判了十年徒刑,你真忘了?”
“他,服刑犯?!给学生当辅导员?呵呵,你不是开玩笑就是脑子进水了。我可是在认真地和你谈一项工作啊。”
“进什么水啊大主任?”苏老师略有不满的口吻说道:“明明是你脑袋不开窍好不好?解放思想、转变观念么,你脑洞开大一点想想---苏老师伸出手指在沙发扶手上轻轻划拉着,好像那里是手机屏---现在社会上还有哪儿能找到雷锋那样的人呢?再说那些个老革命活着的还有几个,生活都不能自理了,说话也不利索了,能请来当辅导员吗?”
接着,苏老师又看似轻描淡写,实则循循善诱地继续说道:“如果把一个人看成一只孔雀,有需要,觉着美,你就从正面看它开屏,干嘛非得看它的背面。请一个也曾经做过好人好事的人现身说法,培养辅导新人,虽然无奈,其实那是最佳选择了,尤其是对你来说。
你想啊大主任,这可是开风气之先的事情,既是对蒋局长们的救赎,也有创新意义。弄好了你可就红了,以后哪个大领导欣赏上你也说不定,很可能你就一跃而起了!
再说,只有搞腐败的人才能把腐败的事情说得细致、生动、透彻。这符合那个什么来着,辩证法,对,是辩证法。他有实践,带头致富,无奈的是木秀于林,风必催之,虽说是修身不足吧,那也是阳光下的罪恶,有罪与否,反正一切后果自己承担了,也算是好猫,你说是不是?”
苏老师像在问学生一个什么问题,说完,就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似乎是在耐着性儿等着他:怎么样?你倒是表个态。
看着苏老师两道黑黑的眉毛,他迟疑了:“那,那找一个现在还在职的局长不好吗?总比请服刑犯好听啊。”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着有浓黑眉毛的女人厉害。
苏老师站起来,转头看看外边,像自己人似的往前凑了凑,悄悄话似的小声说道:“真不是我说你啊,大主任,现在的局长有敢来的么?有愿意来的么?你就敢保证他将来不进去么?现在哪个当官的不是台上一套台下一套。如果他今天给学生进行反腐败辅导,明天他判刑了就好听了?多讽刺啊?你脸面上也不好看不是?”
“倒也是哈,猛一听也有些道理。可就怕校长那儿通不过。”他的心思开始有点活了。
“干嘛‘猛一听’啊?校长那儿我有谱,也不用你花钱,事情办成了您大主任也不用奖励我。倒是有关方面不能慢待。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咱们给人家添麻烦了不是。你得弄一桌,置办点礼物,请领导们的家属出来融洽一下。现在反腐力度大,抓得紧,领导不一定敢出来,但家属就没有问题了。”苏老师轻车熟路地说道。
“另外蒋局长那儿你也得给点劳务费什么的。我跟你说,现在没有白使唤人的。将心比心,犯人也是人,也有人情。他们在监狱里都有卡,请他一次好歹也得给存个几千块钱吧。”
苏老师说到此处声音又变得脆生了:“我告诉你啊,不用多。毕竟是原局长,现在是犯人,给多少拿多少,请一次给一次,跟他们完全不用客气。可有一样我敢保证,只要给钱,犯人也能用心讲好理想、精神、感情和道德什么的,分享人生感悟,给学生们充分的教化。你知道,钱可真能通神。”
说到此处,苏老师的语气、眼神都活起来了。而他却仿佛面对着自己的是一个领导,一个长辈,感觉有一种强迫感正在弥过来。
“我知道你和上层关系不一般。可这事儿真是好说不好听啊!”他仍然不敢下定决心。
“知道还犹疑什么?你一个办公室主任,其实就是听呵的,还不是让你怎么办就得怎么办,你不懂?这样吧,索性给你透露一点儿,其实需要的费用都早已经有着落了。有学生家长说了,只要能给他的孩子一个露脸的机会,以后能当上班长,钱不是问题,往大了说,赞助咱们百把万都行。现在可就少一个出面操办的合适人选了。”
“噢,感兴好多事情都已经开始进行了?”他有些意外,也听出苏老师话里的意思---你不办有人办。不由得在心里吸了点凉气。
“那可不是!你刚当上主任,校长能不统筹安排,给你工作出成绩创造条件吗?这是校长的一片苦心,校长容易啊你以为?也就是平常咱们关系还不错,你自己又悟性不足,我才告诉你,但凡换个人我也不能说出来。”
“得了么(mei)。”他脸往后一仰,看着苏老师,“感谢啊,感谢。校长真是把我当自己人。哎,还有,校长说要搞个隆重热烈的聘请仪式,具体想怎么搞,苏老师,你也透透呗。”他对苏老师的口吻里似乎多了点儿恭敬的味道。
“这,我可以帮你想象一下。统一穿校服就不用说了,当天一定要鼓乐喧天,夹道欢迎,在操场列方队,升国旗。你给蒋局长颁发聘书,让提供费用家长的孩子上去给蒋局长敬献红领巾,然后蒋局长开始辅导,最后由他指挥全体学生共同高唱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我看这程序也就可以了,相当有仪式感了。如果谁觉着不够还可以补充。”苏老师似乎是在背诵什么条例。
“啊!?我说苏老师,你说的是什么啊?我都要被你给说懵了。蒋局长,谁不知道,贪官呀,颁发聘书,还敬献红领巾?这,这有点逆天了吧?”他这回是不但惊异而且有些恼了。他实在弄不明白苏老师是认真说还是开玩笑呢?
苏老师倒是很平静,先是把视线转向桌面,慢条斯理地继续说道:“要说么,听着好像是有点过分,可那是给现在的局长,甚至是局长的局长看的,必不可少。这方面你可能不熟悉,以后咱们慢慢聊,现在我就不多说了。”
她又抬眼看着葛老师:“但是在这件事上,你细想一下就明白了,这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并不出格。现在社会上共识不存、想法南辕北辙,但逢事就更应该讲究个理性包容不是。你看啊,有祭拜解放军烈士的吧,那就有祭拜张灵甫的,有爱中国的吧,那就有喜欢米国的,自由发挥,吸引流量,都可以的~。既然这样,咱们原蒋局长系一条红领巾又怎么了?谁还没系过红领巾。都是老师,不知道那不过是一根哄孩子的布条而已吗?”
“布条?不好这么说吧。”他真是含糊了:“何况现在这社会上的事情可是变幻莫测,献对了还好,献错了事情可就大了去了,哪天领导一激动就有可能追责的。这样的话么,我真得向校长当面请示了。这样,苏老师你先忙着,我现在就找校长去。”说着转身去了。
苏老师瞟着他的背影,心里却嘲讽地笑了:贪官又没有贪你的,就算有什么影响,打死不回应,“拖字诀”用一下不就过去了么?嘁,可真是够嫩的。然后就重新拿起手机,窝在沙发里,一门心思地又划拉起来。
他心里发沉,没有理清头绪,就毫不设防地来找校长了。因为校长提议他当办公室主任令他受宠若惊,一直感激连连。而他是一个习惯服从领导,懂得感恩的人。
校长很平静地对他说道:葛主任啊,这是你工作范围内的事情。你先定下来然后写个文案,在会上通过一下就行了。什么事情不也讲究个担当吗?再说这是你的工作成绩,你还年轻,是很有前途的……
至于费用的事么---校长主动提到---你可以让苏老师去和学生家长沟通,她很有这方面能力。
明白了。看来校长和苏老师确实是早就有个成熟的沟通了。
这一下他不由得有点心情昂扬了,浑身上下充了电一样---为前途,为继续进步,就担当一下怎么了---何况自己只出个文案,其他的事情就按他们说的去办好了。他依稀想起苏老师和蒋局长过去的一些传闻,觉着这事情是完全有把握办“出彩”的。
晚上回家,他心情愉快,让媳妇给加个菜,要凉拌肥肠,还说要喝六瓶啤酒,好好高兴一下。这是他最大的酒量。老爸问他有什么高兴事。他轻松随意地把这件事情讲了一下。没想到老爸一听竟然急眼了,拍着桌子骂道:“你糊涂!给贪官敬献红领巾?真亏你想得出来!!!我说你这不是学问都装到狗肚子里去了?”
他不太服气,小声嘟囔着:“有什么大不了的么?现在还不是什么都讲究个理性、包容嘛。有钱人的后代都回来光宗耀祖了,两个主义也相向而行了,那个原蒋局长不过是悄悄弄几百万过自己家的日子,一个“拿自由换钱”的奋斗者而已,人格就比谁低了么?”
媳妇却是个明事理的人,在一旁听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心里是一阵生气,把拿在手里的开瓶起子往桌子上一放,不嚷,倒也是一番语重心长:“包容?上学上傻了你!真出了事谁能包容你!我说你一个书呆子,没背景没靠山没有钱的,怎么就能当上办公室主任了呢?闹了半天是让你给别人扛‘包’的。
哎,不怪咱爸骂你啊,怎么不动脑子呢?别人说东你说东别人说西你也说西。真要是这么干了,那就是趟浑水,就是(跟老百姓)叫板呐,社会上能答应?真没底线,还博士呢你!你都对不起这几瓶啤酒。”
他上中学的儿子说话了:“妈您别没完没了的说我爸了。我爸还不是为了工作,工作还不是为这个家,还不是为了我。爸你说的事情,放在我们普通中学就不可能有。腐败的事情我们老师最多就是让写篇作文。”
他在家里一般是不挨批评的,博士嘛。但今天在猛然挨了一顿批评之后,一瞬间倒好像清醒了,那个充电的感觉已经消散得无影无踪。他开始动脑子了。勉强喝了一瓶啤酒,放下酒瓶子,披上一件衣服,一个人来到阳台上。有点郁闷,但思绪活跃。
校长和苏老师那样说,老爸和媳妇这样说,似乎都有道理,到底听谁的呢?这明显是满拧,可到底哪儿不对一下又想不好,头疼。
再看这空旷晦暗的天空,感受着低沉的气压,诡异重重,还稀稀落落地有了雪花,令人遐想,像是专门来扰乱思维的。
他想从一个什么理论的高度来对这个事情做一下分析。遗憾的是没有受过这方面的训练和教育。做不到,那就用做人的基本良知衡量一下。他努力静静心,仔细的衡量着,家是自己唯一的港湾。学校是社会,是江湖,江湖又那么险恶。自己真要弄得港湾不宁去混江湖吗?混江湖也不是这个混法啊。逆天行事,终归是立不住的。
他很怀疑自己是不是心思太活泛了,活泛得像个白痴。这么简单的事情,居然看不透,差点入了别人的彀(音够)。还是老爸和媳妇说得对,得有底线,人活的就是底线!
很费劲,不容易,但他总算是勉强想好了,想好了就轻松。一向温文尔雅他,使劲一拍栏杆,“啪”的一声,冲着暗夜里的天空,痛快而放肆的低吼了一声:你说是不是?
走在楼底下的一个孩子说,葛老师,什么是不是?
这以后的他,好心情肯定是烟消云散了,啤酒肯定也不多喝了。他要求自己处处多加小心。至于请校外辅导员的事情呢,他自然也是不闻不问了,爱咋咋地吧!大道理讲不好,反正我不能犯晕头,老爸和媳妇都不答应。
2022·0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