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鹅鹅》：一个剥削者与被剥削者的故事

　　什么是好的故事？好的故事来源于现实而又高于现实。

　　只有来源于现实才能反映现实，而要高于现实那就要把现实中的现象上升到本质以更好的揭露现实，这才能构成一个好的故事。

　　中国奇谭里第二集关于《鹅鹅鹅》的故事，毫无疑问是一个好的故事，甚至比第一集《小妖怪的夏天》更好。这个故事的导演说他们拍这集故事要表达的主题是一个关于层层套嵌、人心难测的主题。在这个故事里：狐狸书生口中装着兔妖美女，兔妖美女口中装着猪妖男子，猪妖男子口中装着鹅女，然而在鹅女与货郎产生了情感交流，并要求货郎带走她的时候，货郎却因为亲眼目睹了人心层层套嵌的深不可测，而产生了犹豫和动摇，就在这犹豫和动摇的瞬间狐狸书生醒了，鹅女、猪妖男子、兔妖美女又统统被狐狸书生套嵌回去。故事由此而止，在这个故事里，角色之间层层套嵌，互不知晓，让人感叹虚虚实实、人心难测。

　　然而我们说，好的故事来源于现实，所以能够反映现实，能反映现实的故事，必然可以作多维度，多层次的解读。这篇文章我们就聊一下我看的《鹅鹅鹅》是一个什么样的版本。

　　故事的结构可以分为四个部分，我们一个部分一个部分的聊。

　　第一部分：关于上山。

　　故事的开头是以货郎送两只鹅到隔壁邻村开始的。期间需要经过一座山，在山上遇到了狐狸幻化的书生，于是货郎和书生的矛盾第一次赤裸裸的暴露了出来。首先，货郎是什么？毫无疑问，他代表着劳动者，不仅他代表着劳动者，而且他背后必然还有一个村，村里种田的、耕地的、养鹅的、畜牧的、打猎的、都是辛辛苦苦的劳动者，他们靠自己的双手和劳动获取生活资料来养活自己。在这个生产的过程里面，他们除了自己劳动之外，还必须要进行另外一项活动，这项活动就是——交换。比如，你们村擅长畜牧养殖，所以牲口多，隔壁村擅长耕田种地，所以粮食多，于是两个村子之间经常需要进行产品交换，而货郎这次送两只鹅到隔壁村，一种很大的可能就是要进行交换，可能是去隔壁村换点粮食，可能是换点手工用品等等。

　　而作为一个朴实的劳动者，在去隔壁村交换产品的路上，遇到了狐狸幻化的书生。片子里专门特写了一个书生露出狐狸面目的镜头，就是要告诉大家，它压根不是什么书生，而是狐狸。狐狸有什么特征：狐狸最是阴险狡诈，善于伪装欺骗，夺取别人的劳动果实。这一点后面第二部分还要继续刻画。所以从这里开始，我们已经可以很明显的感觉到，狐狸书生代表着什么？代表着食利者阶级，也就是剥削阶级，而且是最大的那个剥削阶级。

　　在货郎看到狐狸书生的一瞬间，大家注意看他的本能反应是什么，是害怕和恐惧，就像封建时代民怕官一样，于是片子里他转身就逃。但是他逃得掉吗？毫无疑问，他逃不掉。因为狐狸是妖怪，有法术。剥削者的法术是什么？是他们掌握的国家机器。如列宁所说：国家的本质是阶级统治的工具。正因为剥削者阶级掌握了这种工具——即电影里的妖怪掌握了法术，所以货郎逃不出狐狸书生的掌控。

　　这种逃不出狐狸的掌控的画面，镜头还会继续呈现。在狐狸化进货郎的背篓里以后，狐狸用手指指了一个方向，于是货郎开始按照狐狸指出的方向前进。货郎原本是要到隔壁村换粮食的，结果被狐狸控制着向山上走去。这里已经很明显了，劳动者的方向不是方向，满足狐狸利益的方向才是方向。于是货郎被迫改变了原本的路线，向着狐狸指出的路线走去。在走的过程中，大家可以从镜头里看到货郎摇摇摆摆，晕头转向的画面，这里是进一步强调了货郎是无法按照自己的意愿前进的，只能受狐狸的控制，根本没有什么所谓的自由可言。狐狸往东坐一点，货郎就往东倒，狐狸往西坐一点，货郎就往西倒，这一切都按照狐狸的意志在前进。

　　故事到这里，完成了第一部分，交代了食利者阶级和劳动者阶级两个身份，大家还需要注意一个细节，那就是狐狸的脚是受伤的，只能让货郎背着它，它才可以上山。大家可能以为这是狐狸的伪装，其实不是，关于这一细节，在第四部分我们再来揭示。

　　第二部分：意识形态

　　故事来到了第二部分，货郎将狐狸送到了狐狸指的那个方向，也就是——山上。这个时候，货郎打开自己的背篓一看，自己的两只鹅被狐狸吃掉了，只剩下一只鹅毛，货郎还从狐狸书生的嘴里看到了被吃掉的两只鹅。这里很明显的将食利者阶级剥夺劳动人民的劳动成果赤裸裸的表现出来。然而精彩的一幕来了，狐狸书生居然要请货郎喝一杯薄酒。

　　很多人在这里看不懂，为啥狐狸要请货郎喝酒？这是影片极其精彩的揭露。我们首先要知道，剥削阶级统治劳动群众的手段是什么？前面已经说了一种——国家机器，但是这还不够，还有另一项更为重要的手段，那就是意识形态。这两项内容合起来，我们称作上层建筑。

　　前面狐狸的法术是机器层面，这里狐狸的酒就是意识层面。

　　原本酒是什么？是五谷之精华，是纯酿美好的，可是影片里我们看到狐狸倒出的酒的画面是什么？是黑暗、眩晕和诡异的画面，令人迷乱和麻痹。影片里有一幕货郎在此时乘着小船在酒精的海洋里，迷失的冲下了万丈深渊的画面，同样是在说明这里的酒精是控制货郎的另一种手段，是搞意识形态统治的。货郎在饮酒之后，眼圈里立刻出现跟狐狸倒给他的酒一样的眩晕、黑暗、诡异的一幕，这再一次说明了我们的猜测是合理的。这里的酒就是控制意识形态的，酒本身也有麻痹人的作用，更何况带着黑暗、眩晕画面的酒了。

　　同时，还有一幕也在说明我们这一论断的合理性，那就是狐狸书生给货郎倒酒的过程里，是以请货郎喝酒的姿态呈现的，期间还满怀笑意，尽管这种笑意充满了虚伪和狡诈。这里影片里专门用了一个“请”字，不是没有意义的，我们想一下，剥削阶级在给劳动者灌输意识形态的时候，是不是同样是以“善意”的形态出现的，教育你应该怎么怎么样。这里的善意就表现为一个“请”字，请背后代表着什么？代表着恩赐。你看我对你多好，你背我上山，我还专门请你喝酒，你要学会感恩，感谢，不要心生埋怨和不满。殊不知，那杯酒里，藏着对意识的麻痹、使人喝下去就只能失去自我，最后在那只小船里跌进万丈深渊。

　　回过头去看，这里狐狸书生虚伪的善意，又反过来突出了第一部分里刻画的书生暴露出狐狸面目的那一幕，说明了狐狸本身的善于伪装和欺骗的本质。谎言和虚假是他们在运用意识形态手段的过程中，必不可少的面具。

　　第三部分：吃人的秩序

　　酒才刚过半旬，狐狸书生就急不可耐的炫耀起它的成果，从口里拿出了被它吃下去的兔女。影片有一个特写，就是从狐狸那张大嘴里，取出了它吃下去的东西，包括之前请书生喝的酒，以及吃下去的鹅，都是从口中取出来的。这里呈现的是鲁迅笔下的那个“吃人”的社会。

　　然而最为精彩和赤裸的一幕终于出来了，那就是被它吃下去的兔女，随之又趁着狐狸睡着了，从自己的口中取出了被兔女吃下去的猪妖男子，然而这还不够，猪妖男子随即也取出了被自己吃下去的鹅女。

　　这里表面看是一个套嵌的故事，每个人都心怀鬼胎、居心叵测，口中和肚里都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然而我们再往深一步看，结合前面影片的呈现就会发现这样一个事实：每一个被吃的人，同时也在吃别人。

　　这使得他们每一个人看上去都是一个妖，兔妖、猪妖、鹅妖，他们变成了我们所说的妖魔鬼怪、牛鬼蛇神。

　　这一幕和鲁迅所写的《狂人日记》何其相似？

　　自己想吃人，又怕被别人吃了，都用着疑心极深的眼光，面面相觑。……——《狂人日记》

　　吃人的人，什么事做不出；他们会吃我，也会吃你，一伙里面，也会自吃。——《狂人日记》

　　四千年来时时吃人的地方，今天才明白，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大哥正管着家务，妹子恰恰死了，他未必不和在饭菜里，暗暗给我们吃。我未必无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几片肉，现在也轮到我自己，……有了四千年吃人履历的我，当初虽然不知道，现在明白，难见真的人！——《狂人日记》

　　回到《鹅鹅鹅》的故事，何以货郎+鹅女+猪妖+兔女，却无法撼动一个腿脚受了伤，得货郎背着它才能上山的狐狸呢？原因很简单，每一个被狐狸吃下去的人，同时他们自己也在吃人。这是一个吃人的秩序，在这个秩序里，只要鹅女、猪妖、兔女还有得吃，或者说还能吃别人，那么他们就会自发的维护整个秩序，一起合起伙儿来吃货郎，吃货郎背后那个生产粮食、养殖畜牧的劳动群众，他们不仅吃货郎村子里的群众，还可能一起吃隔壁邻居村的群众。尽管他们在吃人的时候，自己也在被吃。

　　再往深了一点想：村子里又有没有妖怪在吃人？货郎自己有没有像鲁迅所说“未必无意之中，也吃了我妹子的几片肉”？

　　作为一个被吃的群体，原本是一个阶级，应该一起对付吃人的狐狸书生，但是在鲁迅所说的吃人的秩序里，每个被吃的人同时也在吃别人，于是它们实质上被分化成了若干阶层，兔女被狐狸吃，它自己又吃猪妖，猪妖被兔女吃，它自己又吃鹅女，于是最后货郎也迷惑了：影片后半段，他看了猪妖一眼，心下迷茫，“你又怕鹅再有鹅，你犹豫不决”。

　　很多人责怪货郎患得患失，摇摆不定，可是货郎的患得患失和摇摆不定，恰恰又是前期看到了这个吃人的秩序的结果。正因为看到了每个人都在吃人，于是他才怀疑鹅再有鹅。这说明什么？说明在狐狸书生那个意识形态的统治下所塑造起来的秩序，起到了对货郎反水的压制作用。不改变这个秩序，货郎即使侥幸和鹅女一起跑了，但是最终也逃不出被狐狸、兔女、猪妖联合围剿的结果。而这种秩序，就是将被吃的人也塑造成吃人的人，从而使得被吃的无限分化，使得他们由被吃的阶级，分化出若干的阶层，那些原本是被吃的，此时也感觉自己好像是吃人的，所以他们还要继续维系这个秩序。

　　第四部分：秩序的崩塌

　　好了，故事到这里原本就要结束了，但是它又没有完全结束。我们回到第一部分的时候，那里早有暗示，狐狸的脚是受伤的，必须由货郎背着它，给它鹅吃，它才有命回到山上。这里的受伤是不是狐狸的伪装？不是的。因为在影片快要结束的一幕里面，在狐狸已经回到山上以后，再一次出现了狐狸拖着受伤的脚并且只能单脚跳跃的画面，这不是没有意义的，也不是画蛇添足，这是表达的这样一个意思：狐狸阶级本身有自己难以调和的矛盾，它的强大并不是绝对的强大，而是蕴含着自己深刻的矛盾的。

　　它的强大，需要建立在货郎们，也就是劳动者养鹅、耕田、种地、做工的基础上，不管它如何强大，缺少了这个基础，那整个秩序就要崩塌，因为大家都没有吃的了。难以想象，货郎不强大、劳动者不强大，而整个建立在吃鹅的基础上的社会能有什么所谓的强大。光靠法术、光靠意识、光靠秩序，这能暂时维持狐狸的强大，但是如果最终解决不了货郎代表的劳动者的生产问题，解决不了大家有鹅吃的问题，狐狸就永远只能是一个纸老虎，最后一阵旋风就可能让之灰飞烟灭。这就是强大和弱小的辩证法。

　　电影最后一幕，天鹅挣脱了铃铛的束缚，自己解放了自己，自由的翱翔在蓝天白云之上，这时影片才在整个诡异的画风中迎来了一丝和谐的曙光。这里的铃铛，就是被挣脱的秩序，而飞翔的天鹅，或许就是还没有吃过与被吃过的人吧，希望永远在他们身上。如鲁迅所说：没有吃过人的孩子，或者还有？救救孩子……——《狂人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