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牛石:父亲的嘱托


  父亲去世前几年,一直困躺在病床上,几乎不能下地走动。

  每次见到父亲,心里都十分难受。他骨瘦如柴,面部黄里泛青,青中泛紫,呼吸极度困难。有时候为嗑出一口黏在喉咙里的痰,父亲憋得脸色潮红,持续不断的咳嗽使得父亲难受得死去活来。

  父亲拒绝去医院治病,长期靠我们本家一位族叔诊治。族叔年长父亲几岁,是方圆十里之内很有点名气的乡村医生。每当父亲呼吸困难的时候,族叔就给他打一种针剂,时间久了,我已忘记那是一种什么药品。反正父亲气喘不已的时候,用那样的针剂一注射,父亲的气喘立马就平息了不少。这种针剂用得久了,家里几乎人人都能为父亲救急。族叔给父亲留了不少这样的针剂和注射器,一旦族叔外出不在家,遇到父亲气喘严重的时候,家里谁都可以为父亲注射药液。

  父亲去世多年后,一次和母亲议论起当年父亲的病情,母亲不无遗憾甚至略带埋怨地说到:你爹那时候的病,就是一个劲儿打那个什么针剂给治坏事的。我一时茫然,感觉母亲所言不无道理。父亲病重那几年,我也用拉车带他去医院看过病。医生说:你父亲得的是肺心病,这与他常年过多吸烟喝酒有关。如今他病情很严重,只能慢慢保守治疗,主要还得看他自己的体能支撑情况了。

  有一段时间,我劝父亲住院,父亲坚决不同意。他说:我里病我知道,住到医院里又能咋样?还是在家慢慢治吧。我曾把医院里最有名的王医生请到家里为父亲诊治,王医生看了父亲的病后对我说:你父亲得病很严重,要是配合治疗,还是可以延续几年的。听了王医生的话,我心情很沉重,一旦话题与父亲生命的长短联系在一起,我心里就像坠上千斤巨石,那副沉重的感觉几乎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王医生看了族叔为父亲开的药剂,他说:这只能是缓解,治标不治本。肺心病来自你父亲先天性的气管炎,再加上他长期吸烟喝酒频繁过度,身体已经完全垮下来了。

  父亲的烟瘾很大,一天到晚除了吃饭干活睡觉,时刻都烟不离口。小时候,我跟他一起睡觉,每每半夜里都会被父亲的咳嗽声惊醒。睁眼一眼,父亲披着上衣,坐在床头,那支形影不离的小烟袋噙在嘴里,一口一口不停地轻吐着刺鼻的烟雾。烟袋锅里时明时暗的火光,晃得我忍不住抬头看上几眼,久久不能入睡。冬天的五更,父亲起床前第一件事就是坐在床头吸烟,一吸就是好几袋。吸完烟,父亲咳咳地咳嗽几声,吐几口粘痰,然后才穿衣起床,去生产队牛屋里给牛喂料。

  父亲喝酒也很凶。他性子倔,人实在,每逢酒场,经不住别人劝,往往一喝就醉。父亲四十左右时担任了生产队长,那是七十年代前期,农村里的生活已经变好了不少。父亲干啥事都很下气力,他一个心眼儿想着把生产队的各项工作都干好。功夫不负有心人。在父亲的努力下,没几年,我们这个原本在大队里各项工作靠后的生产队,很快就走到大队最好的生产队行列。父亲上任几年间,我们队里就购置了打面机、粉碎机、脱粒机,还有轮胎大车轱辘。

  生产队长虽是基层最小的官儿,但农村里有一个风俗,凡家里有红白喜事办酒宴的,都会邀请队里几个主要干部去捧场。个别时候,公社大队来人了,也偶有喝酒的时候,这样父亲的酒场就格外多了点。父亲似乎对酒情有独钟,有时候一个人在家里偶尔也喜欢喝一口两口。

  喝酒吸烟频繁了,父亲的身体自然就越来越不那么好了。再加上我家族自我未曾见面的奶奶开始,就有气管炎遗传因素。听母亲说,奶奶四五十岁的时候,气管炎就很严重,大冬天一咳嗽起来也大汗淋漓的。奶奶大概五十几岁就去世了,病因就是难治的气管炎。

  可能是奶奶的遗传,父亲和伯父都有气管炎。那时候的夏天,农村里没有除热设备,天热了男人们大都打着光脊梁,小孩们更是很少穿上衣的。就连个别年老的妇女,在家里干起活来也都是光着上身的。

  晚上,不下雨,村里人都睡在屋外。有大树的睡大树下,没大树的房前随便一块平地上铺上席子便可以当床。我们和伯父家比邻而居,晚上睡觉的时候,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女的和小孩子们睡在我家南山墙下那棵大楝树下,男的睡在靠房子西北点的空地上。晚上,父亲与伯父的咳嗽声和喉咙里发出的不舒服声响此伏彼起,几乎没咋间断过。我们小孩家瞌睡多,已经习惯了这种声响,开始的时候还有点感觉,但很快就入睡了。

  伯父也吸烟,但没有父亲烟瘾大。父亲的烟瘾要比伯父大得多,几乎每天半夜里,父亲都要起来吸几袋烟再睡,伯父却从来没有过。儿时记忆里,我们夏天晚上的睡觉,总是伴随着父亲与伯父几乎很少间断的咳嗽声度过的。

  父亲生命的最后几年,我在镇初中担任毕业班班主任和语文老师,同时还兼任学校教务处副主任和语文教研组长,工作确实忙得很。但只要有空闲,我都要回到家里陪伴父亲。那时候,姐姐们都已出嫁,弟弟们在外的在外,较小的还需要母亲照顾他们。只有我回去了,可以陪陪病中的父亲,让母亲从繁忙中暂时解脱一下。

  病重那几年,父亲绝大多数时间都躺在堂屋里那张木床上。床头地上母亲特意放了一口不能用的小铁锅,里面放了些干柴灰。父亲需要吐痰的时候,就直接吐在里面。病中的父亲还忘不了抽烟,不管母亲和我们怎样劝说都不行。父亲有时候气喘稍稍平息一点,就会对我们说:让我吸几口吧,病已经这样了,我知道治不好,不吸几口烟,浑身更不自在。每每这时,父亲表情凄然,我们也都神色黯然,生离死别的那种可怕感觉立刻就会漫上心头。我私下里对母亲说:让我爹吸几口吧,除了这,我们还有啥办法减缓他的苦痛与伤感呢?母亲默认了我的意见,以后父亲想抽烟的时候,就让他少抽两口,烟灰就磕在床头地上的那口小铁锅里。

  一天之中,父亲难得有各方面感觉比较好的时候。如果母亲不在,只有我一个人在他身边时,他会不自觉地说起他身后的事情。我最害怕他说这样的事,一旦提起心里就倍加沉甸甸的,一股说不出的悲凉感觉瞬间袭上心头。可我不能阻拦父亲的话,总是面带微笑,不停地对他说出的话以“嗯嗯”作答。父亲说的最多的话题就是母亲河小弟,其次就是我的工作。

  他说:你妈这辈子吃苦太多了,你们兄弟姐妹多,缀子大,家里大小活儿全靠你妈干,到现在几乎没有享住啥福。我哪一天不在了,就让你妈跟着你,好歹你们俩月月有工资,生活要比其他兄弟姐妹强一些。

  父亲说这么一阵话,体力透支就显得多一点,渐渐地就有点心慌气喘,说起话来也越发艰难。每当这时,我都强忍住心里的难受,温言劝说父亲不要再说了。并打保证似地对他说:您放心,我不会让我妈受苦的。

  我是家里男孩子中的老大,无论从传统风俗和自觉行为上来说,我都会牢记父亲所说的话,尽自己所能在他身后照顾好母亲的。

  我们兄弟姐妹八人,在村里是孩子最多的家庭。为了我们兄弟姐妹的成长,父母付出了一般家庭几倍的劳作。这一点我们兄弟姐妹都是心知肚明的,也都从心底感里念父母的养育之恩与辛勤付出。我参加工作一直到结婚后好几年,从未存过一分钱,也从未见过存折是啥样子。九十年代,行政事业单位人员工资实行乡镇财政包格,我们的工资主要由乡镇财政负担。由于工资发放不及时也不到位,有人把这一问题捅到市里的报纸上。直到那时,我才知道原来存折是黄颜色的。报纸上刊登的那封群众来信题目叫《白条子变成了黄条子》。说的是以前教师工资发放不到位,都是打的白条。后来教师们反映强烈了,地方政府没办法,就让政府管辖的基金会以存款形式给老师们发存折而不发现金。这些做法更加引发了教师们的不满,才以那样一个标题反映此事。

  我结婚前的工资所余,几乎全给了父母补贴家用,从未存过所谓的私房钱。就在父亲去世几年后,我也没有存过一分钱。手里哪一时段稍有点盈余,就被兄弟姐妹们因家里急用借走了。

  父亲常嘱托我的还有一件事,就是小弟。小弟小我八岁,有过两次婚史。第一次是完全的父母之命,小弟不同意,可拗不过父亲的严厉态度,勉强结婚了。婚后不久,他就闹离婚,全家人都不同意他离。弟媳妇人很朴实,也很勤劳能干,可小弟就是跟她合不来。小弟结婚没多久,就变卦了,只身外出要学理发。没多久,回到我们附近的县城里,在一家理发店当学徒。那时候父亲病情已经很不好,他对小弟的事情一直牵挂于心,老对我说:你得把他找回来,总不能我临死也见不上他一面。父亲还说:你说话他还是听的,让他回来好好过日子吧。你们弟兄多,成个家不容易,别再折腾了。

  就在父亲给我说这些话不久,距离县城很近的三姐夫捎信过来,说了小弟在县城里的具体住址。一天下午六点多,我乘车赶到县城,按图索骥找到了小弟。由于天色已晚,没有回去的班车了,我就在附近住进了一家宾馆。晚上吃饭的时候,我和小弟说了父亲嘱托我的话,他也很难受,犹豫了很久才说:大哥,我听你的。我说:那明天早上我们一起回家吧。我上午还要上课。

  就这样,小弟回到了家里,与我们一起陪伴了父亲生命里最后一段时光。

  父亲去世后,小弟和弟媳妇的关系似乎和好一点,大家心里都很宽慰,巴望着他们能一直好下去,好好过日子。谁知好景不长。农历腊月二十三我回去上坟,在家里与母亲说了不长时间的话,知道小弟又在与弟媳生气,我劝说了他一下就返身回学校了。刚走不到二里地,邻居家一个小伙子飞快地骑着自行车边追赶边喊我。我预感到不好,停下车等邻居走到跟前。邻居下了车,气喘吁吁地说:快回去,你小兄里喝药了。我脑袋“嗡”的一声,立刻头晕目眩。强自镇静了一下,便掉转自行车往家里赶。到家后,门口围了许多人。二弟正在劝小弟去医院,小弟胡搅蛮缠,对二弟骂骂咧咧。我一见,一头无名火瞬间燃烧,对着小弟吼道:你真混蛋,大过年的,闹得一家人都不安宁。快起来去医院!见到我,小弟不再闹腾,乖乖收敛了自己的过分言行,在大家七手八脚下上了拉车,我们一起径直飞跑着往医院里去。

  那个年关的最后几天,我一直守在医院里,直到小弟完全脱离危险。

  小弟回家后,在大家的劝说下,跟弟媳的关系和好了不少。我们都很高兴,以为他经历这次磨难后真的回心转意了。可事实并非如我们想象的那样。过了年没多久,小弟再次变了卦,与弟媳闹得很凶,非要离婚不行。谁的话都不听,要是劝得厉害了,他就寻死卖活的。无奈,我和母亲商量:随他的意吧,再扭下去,不知道还会出什么岔子。母亲流着泪说:没想到他最小,也最费事,真不叫人省心。

  就这样,小弟结束了他的第一次婚姻。

  离婚后,小弟去南方打工,结识了现在的弟媳。他们两人自由恋爱,感情笃深,交往几年后便结了婚。至此,小弟的事算是告一段落,我也算勉强完成了父亲对我的嘱托。

  母亲在父亲去世后,不愿跟儿女们一起过。她身体强壮,啥都能干,一个人在家里,侍弄几亩地,自由自在,很舒心。没有地里活的时候,他也会到儿女家住上一段时间,来去自由。

  九十年代,母亲得了肠梗阻,我们带她去县城做了手术。由于母亲身体素质好,身体恢复很快。从医院回来后,在我家住了一段时间后,便回到村子里,继续她自己喜欢的生活。

  零六年,母亲嗓子很沙哑了一个阶段,我给他看了好几处医生,吃了不少药,就是不见效。后来,我带她去县城里的医院检查,医生说:你母亲这是小毛病,声带上有息肉,只需做个小手术就可以了。我不放心,又跑了两家医院,医生们的说法基本一致,都说是声带上有息肉。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对母亲说:咱们去市中心医院看一下吧,县城医院里医生说的我有点不放心。母亲没说什么,她似乎觉得自己的病不会像医生们说的那样简单。

  我托了熟人,在市中心医院耳鼻喉科见到了科里最出名的黄医生。黄医生稍稍查看了母亲的喉咙,私下里对我说:我怕你家老太太的病不简单,还是做个活检吧。接着,黄医生就给母亲做了活检。

  那天晚上,我们没有回家,等着活检的结果。到了晚上,我托付找黄医生的朋友老曹,当时是医院保卫科科长,对我说:黄医生说,结果出来了。老母亲得的是喉癌。我一惊,急忙去见黄医生。黄医生说:老太太快八十的人了,你看做不做手术?我问黄医生:手术后,一般能维持多少时间?黄医生说:最少三四年。我一听,立即说道:做!不要说三四年,就是三四个月也要做。

  母亲就这样没有再回家,便直接住进了医院。因害怕母亲知道了自己的病后思想有压力,我特意嘱咐医生和其他人,不要跟母亲说她得的什么病。见了母亲,我故作轻描淡写地说:没事的,跟县城医院里说的一样,是声带上长了息肉,做个小手术就行了。母亲听了,似乎一点也不在意,只对我点了点头。

  一星期后,母亲做了手术。在医院里住了将近月余,期间,一共化疗了八次。母亲身体素质真好,化疗期间几乎没有啥不良反应。母亲手术后已经十四年了,今年已满九十二岁,她的身体依然健健康康的。当年声带被切除四分之三,母亲除说起话来声音沙哑外,别无它病。一直到去年我们给她过九十一岁生日的时候,她还能一个人上下楼梯,缝缝补补的。

  母亲记忆力惊人,九十出头的人了,随口就能说出我们亲戚家和村子里一百多人的生日,丝毫不差。她耳朵已经很聋了,可对村里谁家哪一天发生了啥事,都能说得清清楚楚。

  母亲这些年,在儿女们家里来去随便,想住哪儿就住哪儿,想住多长时间就住多长时间,一切都按她的意思办。我们从没有像别的家一样轮流照顾老人。总起来说,这些年,她在我家和小弟家住的时间要长一些。

  父亲辛劳一生,几乎没有享过啥福。至今想起来,作为儿女的我们,心里都有一种说不出的遗憾与愧疚。我们把对父亲的缺憾,真诚弥补到母亲身上。严格说,在母亲前后那两代人中,我们一个村子里的老人,都比不上母亲受到儿女们的照看细,孝心多。这也是我可以告慰父亲的一件最重要事情。

  父亲病重期间,我回去得很频繁。其实我看得出,父亲很希望我能在他身边多呆上一会儿,与他说说话,陪他吃顿饭。可每次回家,父亲都要跟我说:你不要老往家里跑,我这长秧子病,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咋的,别耽搁了娃儿们的功课。我对父亲说:没事的,我都是在干完工作后抽空回来的。你放心,这些年我的教学成绩不仅在全乡数一数二,就是在全县也排在前头。

  听了我的话,父亲很宽慰地笑了。我感受得出,父亲的笑容里隐藏着一丝外人不易察觉的无奈与悲酸。当然,也包含着对儿子所取得成绩的一种隐约的骄傲。

  有时候,我和妻儿一起回家看望父亲。父亲很喜欢自己当时还是唯一的孙子——我的儿子。那时候,二弟三弟家都是女儿,只有我们家是儿子。农村人传宗接代思想,使得父亲对我的儿子喜欢有加。

  父亲去世前几天的一个下午,我和妻儿又一起回家看他。饭前,在昏黄的电灯下,父亲深情地看着正在嬉戏打闹的孙子和孙女们,一时间面生悲戚。很久,很久,父亲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正在玩耍着的孙子孙女们。然后,他止不住长长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了句:哎,看看这娃儿们,咋叫我舍得下啊!喟叹之后,父亲眼睛湿润,两滴泪珠慢慢从两个眼角溢出。父亲似乎一点感觉也没有,就那样一直出神地看着自己的孙子孙女,表情怆然。父亲深沉的叹息和依恋难舍的表情,使在场的我们一个个悲涌心头,潸然泪下。

  那天晚上,我们的晚饭吃得很低沉,很揪心,谁都吃得比往日少很多。

  父亲去世已经整整三十年了。前不久,长期嗜酒如命的小弟也不幸离开了人世。小弟的死,太突然,令所有的人都猝不及防。可他就这样,留下了自己年迈的老母亲,留下了自己尚待他继续关照养育的儿女,留下了自己的兄弟姐妹,也留下了他自己的诸多挂念,走了,永远地走了。

  小弟的死,将会成为我们一家人很长一个时期内难以抹平的心灵创伤。

  如今,我可以告慰父亲的是,我们把母亲一直侍奉得很好,她的晚年生活很幸福很舒心。

  回顾我自己这些年的作为,虽饱经沧桑,历经坎坷,但也可以用这样的话来总结自己,告慰父亲:俯仰无愧天地,褒贬自有春秋。

  唯有对小弟的喝酒,我虽费尽心机不知多少次劝说过他,其他兄弟姐妹也不知多少次竭尽全力劝说过他,可遗憾的是我们都最终未能劝得住他,致使作为兄弟姐妹中最小的他,最早离开了人世。

  小弟走后,我心里一直对父亲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愧疚。

  父亲,对于小弟,我,我们有负你的重托啊!九泉之下,你能原谅我,原谅我们吗?

  2021.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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