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松民 | ​评《送你一朵小红花》:“无助”与“无路”


01

  也许是因为去年新冠病毒的突袭让我们见证了太多不幸和死亡,同时也让自我感觉良好,深信可以掌控一切的人类突然发现了自己的脆弱和无助,于是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推出了以“在死亡面前反思人生”为主题的影片。

  纯粹是出于偶然,看《送你一朵小红花》之前,先看了迪士尼的《心灵奇旅》。

  乔伊,一个黑人教师,抱有音乐家的梦想,却只能在中学音乐教室担任一份并不重要的工作,和根本不爱音乐的孩子们无聊地度过一天又一天。

  有一天,乔伊获得了梦寐以求的机会——到纽约最好的爵士酒吧演奏,但乐极生悲,他因为过于兴奋,掉进了街道上的暗井,灵魂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乔伊不甘心就此失去一切,几经周折,终于重返人间,完成了被他视为可以“死而无憾”的演出。

  演出相当精彩。但是,当乔伊走出酒吧大门后,他发现生命并没有因此变得丰满,更加有意义,就像那位被他视为偶像的女音乐家说的那样,想要看到大海的鱼,一直以为眼前的不过是水。

  可大海本就是水,水就是大海啊!

  乔伊终于顿悟:

  人生不是一个目的,而是过程本身,生活就是被感知,感知本身就是一种幸福,不必去追逐大海,因为我们就在海中央,只喜欢看天、走路、吃比萨的人生也很好,没有目标就是目标,没有意义就是意义。

  简言之,《心灵奇旅》就是让人们接受生活本身,“活在当下”,去掉一切执念。

  如果把这部电影放在美国经济已经泥足深陷,中产阶级缓慢但又不可逆转地持续流失,黑人反种族歧视运动每每在经历了混乱和暴力后回到原点,看不到任何根本性进步的大背景下来看,我们就更能领悟到其深意了。

02

  相比较而言,《送你一朵小红花》则更积极一些。

  两个癌症少年,韦一航(易烊千玺 饰)和马小远(刘浩存 饰)夤缘时会相识了。

  韦一航不能接受自己脑部的肿瘤随时可能复发,随时可能死去的现实,他逆反并且厌世,不愿意和任何人接触。

  马小远则相反。虽然她是比韦一航更资深的的脑瘤患者,并且复发的可能性比韦一航还要高,但她早已和自己的癌症和解了。

  马小远乐观开朗,热爱生活,韦一航无法拒绝她的吸引力,像在暗夜中追逐一支熊熊燃烧的火炬那样追逐着马小远。

  韦一航有到远方探险的梦想,但由于身体原因无法走出去看世界,马小远便带着韦一航“模拟探险”——在冰库放几个企鹅玩偶假装是在南极,去工地的沙堆放几棵仙人掌盆景就当是撒哈拉沙漠,在饭店楼顶的排风口前寻找在喜马拉雅山上遇到飓风的感觉……,甚至,她还带着韦一航打破癌症病人的清规戒律,到大排档里喝酒撸串。

  韦一航渐渐发现,癌症病人也可以热爱生活,虽然和健康人相比,他们饱受病痛折磨,并且随时可能撒手人寰,但他们仍然可以爱别人,也可以被别人爱。

  很明显,导演韩延在努力把癌症、死亡等等这些中国人非常忌讳,甚至谈之色变的字眼引向温暖和力量,让在过去一年中经历了很多丧失和无奈的人们能够获得慰藉并鼓起生活的勇气。

  在一定意义上说,韩延成功了。许多走出电影院的人,眼睛都红红的,票房也一路飘红。

  在因为疫情时有反弹而倍感寒冷的隆冬时节,《送你一朵小红花》是一碗热气腾腾的心灵鸡汤——尽管鸡汤并不能解决根本问题,但何妨干了它?至少能让我们舒服一点。

03

  面对能够夺走一切的厄运,要懂得珍惜,要紧紧抓住爱,这能帮助你战胜病痛和死亡——这是韩延想告诉我们的。

  但电影作为人类二十世纪的一项伟大发明,其丰富性是无与伦比的。具体说来,就是除了导演想告诉我们的,还有影片展示给我们的,这其中的信息更值得解读。

  在影片中,韦一航和马小远都非常值得同情,这不仅仅因为他们重病在身,同时更因为他们的“无助”和“无路”。

  韦一航和马小远,作为家中唯一的孩子,在人生刚刚启航的时候就身患癌症,这无论对他们本人还是对家庭来说,都是一种不能承受之重。

  但面对灾难,除了他们自己和父母之外,没人能够替他们分担。孤独和无助,甚至是一件比癌症更可怕的事。

  韦一航能做的,就是以癌症患者之身,去做试药志愿者。

  父母能做的,则是苛待自己。母亲(朱媛媛 饰)为了5元停车费和收费员软磨硬泡,为了几毛钱在菜市场锱铢必较,完全放弃了一个中产阶级女性应有的矜持和尊严。父亲(高亚麟 饰)则是得了胃病也不肯去医院检查,周末则去做兼职专车司机。

  他们身后唯一可以提供支持的“共同体”,就是家庭,然而奶奶所能拿出的最后一张牌,就是卖掉自己的房子,然后去住养老院。

  在奶奶的生日宴席上,面对老母亲要赴汤蹈火般的慷慨陈词,父亲掩面而泣。泪水当中,有一半是感慨于亲情,还有一半,应该是怜悯自己的孤立无援吧?

  不知不觉中,社会已经原子化了。

  家庭成了最后仅存的遮风挡雨的共同体,但却又是那样寒窘、敝陋、脆弱、像韦一航家里那张永远摆不平的餐桌一样缺乏稳定性,随时都可能在风雨中倒塌。

  韩延并没有控诉这一切,他仅仅是展示了这一切,但展示本身,就足以令我们发现自己的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并潸然泪下了。

04

  比“无助”更可怕的,则是“无路”。

  发现自己身患绝症之后,为了抗拒死神渐行渐近的脚步,实现未了心愿,为突然变得极为逼仄的人生去寻找意义,这应该是一种基本人性。

  在2004年的好莱坞电影《遗愿清单》中,两位老人卡特·钱伯斯(摩根·弗里曼 饰)和爱德华·科尔(杰克·尼克尔森 饰)差不多同时查出晚期癌症,生命只有不到一年了。

  同韦一航一样,卡特也梦想环球旅行,幸运的是,爱德华是亿万富翁,他可以动用自己的私人飞机帮助卡特完成自己的愿望。

  他们一起在巴黎的塞纳河上泛舟,在金字塔顶欣赏落日,在印度的泰姬陵前漫步,在中国的长城上感悟历史……,如果不是遇上持续的风雪天,他们说不定还真的登上了喜马拉雅山!

  相形之下,韦一航和马小远在建筑工地和游泳池里进行的“探险”,就只能说是一种自欺,甚至意淫了。

  当然,韦一航、马小远同卡特和爱德华一样,最终实现了对简单寻求刺激的超越,那就是对家人的爱!

  不过,坦率地说,这与其说是一种升华,不如说对无法升华的一种搪塞罢了。

  死亡之所以令人恐惧,根本原因就在于个人的现世生活就是一切,死亡则意味着一切的消失,因此也就堕入了绝对的虚无。

  家庭比个人的生命要更长久一些,但这种长久也是极为有限的。父亲韦江晚上已经胃痛得睡不着觉了,他约了胃镜检查,如果结果居然是可怕的胃癌,那么刚刚平静下来的韦一航又该去何处安放自己的灵魂?

  《遗愿清单》、《送你一朵小红花》,也许还应该加上《心灵奇旅》,在境界上都没有达到1952年黑泽明拍摄的《生之欲》。

  在《生之欲》中,市政府小课长渡边遇到了同样的问题——他也发现自己胃癌晚期,医生断言只有六个月的生命。

  一开始,渡边想去纵欲,但仍然觉得空虚,最后他决定用生命的最后时光,为市民解决一个问题——把一个垃圾场变成一个小公园。

  在日本沉滞、僵化的官僚体系里,要做成一件事,何其难也!渡边不惜当面顶撞副市长,这在市政府里是惊世骇俗的出格举动。但最后他如愿以偿,欣慰地坐在小公园的秋千上,唱着歌离开了人世。

  由于精神上找不到出路,韦一航、马小远只好幻想存在一个“平行空间”, “相信恒古永恒的平行时空,想象另一个时空的自己。”在“平行空间”里,没有病痛、没有烦恼、没有污染,他们可以永远轻松快乐地生活。

  这样的“平行空间”,看来就是“天堂”的改良版。

  韦一航、马小远的困境,不是电影的困境,而是生活本身的困境!

  当“宏大叙事”被解构,当道之不存,我们不能用“朝闻道夕死可矣”来宽慰自己,当“要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为人民服务”逐渐远去,当世俗生活就是一切,当最高远的理想也不过是“常回家看看”时,年轻的癌症患者,就再也不能像保尔·柯察金那样坦然地面对死亡!

  05

  如果说,《心灵奇旅》是一则寓言的,《送你一朵小红花》也是一则寓言。

  韦一航有句台词让人很扎心:

  “上天就是这么不喜欢我,它只要一见我过得舒坦一点,它就立马把我的生活调成困难模式。”

  这句话,多少观众瞬间共鸣!光鲜亮丽的城市风景下,多半是升斗小民命途多舛的人生。

  甚至,两个人想体验一下卧轨自杀,找到的铁路都是废弃的。

  和《一秒钟》把故事建立在虚构历史基础上不同,《送你一朵小红花》具有直面现实的优秀品格,这就使它成为一种关于现代社会的寓言或者关于未来的一个并不令人欣慰的预言:

  随着经济高速增长时代的结束,随着疫情对社会经济生活的破坏所导致的负面效应逐渐显现出来,随着贫富分化的加剧,“困难模式”的反复开启将成为生活的“新常态”,除了幻想逃到“平行空间”,并没有其他出路——年轻一代应该尽早为这样的时代的到来做好精神上、心理上的准备。

       【郭松民,红歌会网专栏学者。本文原载于公众号 “独立评论员郭松民”,授权红歌会网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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