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立平：我们的专家怎么了？兼说那几个专家不能代表专家

　　昨天的《呼吁：面对疫情海啸，有关部门应该提供权威的声音》一文发出来后，不出所料地收到许多对专家公信力的质疑与指责。因为这个是没有评论功能的小号，而有评论功能的大号现在无法发文，因此，无法在那篇文章的背后将这些评论发出来。但我想，大体的意思各位猜也能猜得出来。无非是现在还有专家吗？现在的专家还有公信力吗？媒体还能说真话吗？人们还会相信吗？

　　老实说，看到这些评论的时候，我内心里一阵悲哀。不是为这些评论感到悲哀，这样的质疑和指责我完全理解，甚至我内心里也有同样的质疑和指责。我感到悲哀的是另外一个层面，是目前的这样一种现实的状况。

　　著名时评家马国川先生在朋友圈转发《我们的专家怎么了》一文时，写下了这样一段话：【有所思】孙立平老师的文章值得阅读。近一个时期以来，对专家的抨击与指责很多，x、x之类的“专家”确实应受万夫齐指，但是我认为：1）不能把主要责任推给专家，专家无权决策（在多大程度上影响决策也难说），他们的主要责任是丧失专家应有的科学精神，无原则地论证“决策”的正确性；2）在信息纷复、专业分工越来越细的现代社会，专家是非常必要的，绝不能因一些伪专家的存在而否定专家的作用。当前一方面要抨击“伪专家”，另一方面也要警惕反智主义，后者比前者更重要更迫切。

　　我想，马国川先生的提醒是很值得深思的。新冠疫情在流行，但现在受到戕害的不仅仅是人的身体和生命。受到戕害的还有我们的社会。是的，专家公信力的丧失是一个事实，但如果因为某些台面上专家的言论而导致对专家与知识的整体怀疑和否定，那将是另外的一场疫情。社会需要公信力，无论是专家的，还是媒体的。悲哀的是，现在这两者都在受到深深的伤害。如果一个社会使得专家们灰头土脸，使得媒体声名狼藉，最后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这不禁让我想起美国作家汤姆尼科尔斯那本著名的《专家之死》。

　　在2020年，我曾经提出过一个说法：对付这场疫情，前半段靠体制，后半段靠科技。在前半段，我们对这个病毒几乎一无所知，于是，只能靠体制的力量，能防到什么程度是什么程度。但这不是长久之计，最终我们还得靠科技的力量，才能摆脱人类在这种病毒面前的被动状态。

　　我们的专家怎么了？

　　随着防疫政策的转变，专家也在成为人们奚落和嘲讽的对象。尤其是在自媒体上。

　　理由，当然是显而易见的。别的不说，就说感染者使用或接触的物品会不会携带病毒？会不会造成病毒的二次传播？前几天，我也曾把感染者恢复后要将用过的牙刷等物品处理掉的信息转给朋友。结果，朋友马上给我反馈，说专家们已经辟谣了，说诸如牙刷这样的物品，即使是残存病毒，也是死病毒，不具有传染性。

　　但假如是一个多月以前呢？

　　那时的大白经常强行进入感染者的家中，粗暴地进行消杀，连衣服被褥、冰箱里的食品也要喷杀一遍，甚至连名贵的古玩字画也不放过。由此造成的财产损失有多少？由此给人们造成的生活不便和心理创伤有多大？那时的专家呢？怎么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这些物品不会造成二次传染？甚至我都怀疑，入户消杀在那么多的地方发生，是不是有专家提供了所谓的科学根据？

　　难道是一夜之间，他们的认知有了一个整齐划一的转变或提高？显然不是。从这个意义上说，专家挨骂、被奚落、被嘲讽，冤枉吗？一点都不冤枉。我也想骂，我也想奚落和嘲讽。

　　但奚落和嘲讽，并不是目的，甚至也无法解开我心中的谜团：这些专家为什么就不能说真话呢？为什么就这么整齐划一地说着不久就会沦为笑柄的话呢？有人说，他们和某些利益集团有联系，甚至有的本身就在做着这方面的买卖。这种说法我不能完全否认。但你能说那么多的专家都是在做这方面的买卖吗？那么多的专家都是和利益集团有勾兑吗？

　　如果你说的是核酸，如果你说的是某种中草药，我们从这里还能找到某些联系，但那些被毁坏的生活物品呢？那些被毁坏的古玩字画呢？这些专家和这里的利益能有什么关系？他们是做服装被褥买卖的吗？他们是做古玩字画买卖的吗？从利益的角度很难真正解释这些现象。

　　相反，我倒认为，在正常情况下，专家学者们是更愿意表达自己的真知灼见的。而且我也相信，在大多数情况下，根据他们的知识，他们是会比我们普通人有更专业更科学的认知的，我们的看法是会比我们更高明一些的。

　　退一步说，我也算是一个做学术研究的人，我知道，绝大多数的学者，对科学，对知识是尊重的。至少说，人有脸树有皮，他们是有自己的自尊心或面子的。谁不愿意因为自己说出正确的话而受到肯定和称赞？谁愿意因为自己的错话而受到奚落和嘲笑？谁愿意自己在众人面前出洋相？

　　那问题在什么地方呢？这是真正值得我们思考的。当然，这个话题我也只能说到这里。

　　此外，我想说说我的两点担忧。第一个担忧，是社会的公信力的问题。在这次疫情中，公信力可以说是完败。张文宏的鹤立鸡群，彰显的是专家公信力的整体完败。其实，又何止专家呢？媒体等又何尝不是如此？但我们要知道，一个社会是需要公共机构的公信力的。否则，社会就会陷入混乱之中。现在不是讲疫情的疤痕吗？我想，这也是其中之一。疫情后，我们面临着一个公信力的重建问题。

　　第二，我们不能因为这次专家表现的不好，就怀疑知识，就失去对专业、对知识的尊重。不错，现在是自媒体的时代，很多知识我们从网上很容易获得。但这不能成为我们蔑视专家的理由，更不能由此滑向反智主义。专家没有失去他们的价值。我们在鱼龙混杂的信息世界里得到的零零碎碎的知识，与专家长期的潜心研究毕竟是两回事。

　　当然，荒谬的是，有时专家的话，比我们那些不知从哪得到的零零碎碎的知识还肤浅可笑。但在更多的情况下，这不是专家的水平问题，是知识和表达的独立性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