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翔峰是如何炼成的？

　　湘雅二医院刘翔峰事件在网上引发热议已经十余天了，在强大的舆论压力下，对刘翔峰的调查终于升格到法律层面。

　　在8月25晚，长沙市纪委监委公众号“三湘风纪”通报，湖南省创伤急救医学中心原副主任、中南大学湘雅二医院副主任医师刘翔峰涉嫌严重违法，目前正接受长沙市监察委员会监察调查。

　　此前的8月18日，中南大学湘雅二医院官方微博发布“关于网传我院刘翔峰有关问题的情况说明”，说明称，初步调查发现，刘翔峰在医疗过程中存在不规范行为。经医院研究，决定免去刘翔峰湖南省创伤急救中心副主任职务，停止其处方权及手术权限。医院将对刘翔峰有关问题线索展开进一步调查。

　　湘雅二医院发布的这个“情况说明”有避重就轻的嫌疑，吃瓜群众对这种“自己查自己”的方式并不满意。长沙市监委的介入，是个积极的信号。

　　此案由长沙市监委进行监察调查，说明什么？说明刘翔峰不是普通的工作人员，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监察法》，监察机关对六类公职人员和有关人员进行监察，其中就包括“公办的教育、科研、文化、医疗卫生、体育等单位中从事管理的人员”，刘翔峰是手握权力的公办医疗机构的管理人员，相对于一般的职务违法行为，其所作所为危害更大、性质更严重、影响更恶劣。这是我们讨论问题的出发点。

　　群众对医疗市场化是不满的，对私立医院的弊端议论很多。8月初，网曝泸州富康医院召开2022年下半年的营销方案其中两条“怎么让病人长期留下来”和“怎么让病人给我们排队交钱”引发热议。这家医院的院长雷文军回应称：“这起事件是今年七月份在院内举办的全体员工内部培训会，初衷是为了提高医院员工的服务意识，但由于沟通不到位，出现了一些用词不当”。

　　对雷文军的回复，群众心里有杆秤，但也只能热议一阵，不了了之。私立医院不是做慈善的。国家既然允许私立医院的存在，只能在盈利与医德之间求得一个平衡。按照某些人的说法，“挣钱嘛，不寒碜”，除非全面取缔私立医院，此问题无解。

　　湘雅二医院是公立医院，作为湘雅系成员，历史上曾有“北协和，南湘雅”的美誉，以湘雅为名的医院，地位非同一般。著名的公立医院爆出如此严重的问题，吃瓜群众的愤怒更非同一般了。公立医院的公益属性更强一些，对医德医风和医院管理建设更重视。那么问题来了，刘翔峰这样的人是如何炼成的？

　　改革开放以后，医德医风问题逐渐凸显。但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政治正确”的说法是，“十年动乱”造成了人们道德堕落，毒化了社会风气。直到1991年6月，在成都举行了第六次全国医学伦理学学术讨论会，归因“文革”论再也无法自圆其说。《第六次全国医学伦理学学术讨论会纪要》载：与会同志还严肃地指出，前几年医德医风确实出现了一些严重的问题。这些问题过去也曾有过，但涉及而没有现在这样广，问题没有这样严重，引起杜会的反映没有这样强烈。这些问题的表现是多方面的，主要的是一部分医疗单位和医务人员以医谋私，在一些方面背离了病人健康第一的为人民服务和革命人道主义的宗旨。与会同志认为，对医德民风现存问题，不给予足够的重视同样也不是实事求是的，井将给医疗卫生事业带来严重的后果。会议认为，商品经济迅猛发展引起的震荡和冲击，改革措施的不够完善，以及政治思想工作的薄弱和一些价值导向的失误，是造成上述问题的主要原因。

　　这里明确指出了商品经济的发展和政治思想工作的薄弱是造成问题的主因。

　　此次会议一年之后的1992年，商品经济升级为市场经济，部分医务人员把医患关系物化成等价交换的市场交易关系，“吃拿卡要”等不正之风愈演愈烈，医德进一步滑坡。

　　医生是有权力的，公立医院担任领导职位的医生权力更大。

　　权力，是人类社会生活实践中客观存在的、发生在主客体之间的一种支配与被支配的社会关系。在主客体之间，以一方服从为前提的支配一旦发生，就形成了权力。

　　医生的权力的变现有现实的经济基础。医生与病人之间存在巨大的信息差，医生能够处置患者的身体，甚至在某些情况下能决定患者的生死，特别是掌握手术等权力的医生。这种权力一旦与市场给合起来，就产生了巨大的利益空间，权力变现就从可能变为现实。

　　而担任副主任医师的刘翔峰，从网上爆料的内容来看，仗着和某些领导的关系，能够私自开设病房，能进行违规手术，权力更大，变现的空间更多。

　　所以，我们看到的是一副矛盾甚至荒诞的场景。一方面，很多医护人员超时间、超强度、超范围、低薪酬劳动，特别是在疫情的叠加下，这种情况更严重；另一方面，刘翔峰之类的人物，权力是扩展的，收入是膨胀的，医德是堕落的。

　　刘翔峰们权力加强的一个背景，是“医闹”入刑。

　　十年前，爆发过一场关于医闹的争论。所谓“医闹”，是指医疗纠纷中的患者家属方，采取在医院设灵堂、拉横幅，在诊室、医师办公室、领导办公室内滞留等手段方式来给医院施加压力，以求解决医疗纠纷的方式。

　　最终的结果是“医闹”入刑，医院的权力得到加强。2015年11月1日起，《刑法修正案(九)》正式施行，“医闹”入刑，涉嫌聚众扰乱社会秩序罪。但这并未解决医闹的根源问题。钟南山曾说，“当前公有制医院的非公有制导向使得患方在求医问药过程中难以理解和信任医方，甚至随意揣测医方，最终导致医患关系紧张。” （钟南山“开药”治暴力伤医：重在恢复医患信任，2014年3月12日《法治周末》）

　　钟南山的公有制医院的非公有制导向说是中肯的。但他的一个学生、广医二院的熊旭明医生被打之后，钟南山又明确表示，医闹愈演愈烈与处理太轻有关。（钟南山谈医生被打：医闹愈演愈烈与处理太轻有关，2013年10月28《南方日报》）这说明脑袋与屁股产生矛盾后，起决定作用的往往是屁股，钟院士也不例外。

　　“医闹”入刑有其作用，为惩治某些极端行为提供了法律保障。但“医闹”入刑的负作用也是明显的，最大的负面作用，就是刘翔峰们权力的加强。“医闹”问题之所以产生，按广大群众的看法，是一个巴掌拍不响，医院利润导向导致医德的缺失，过度医疗的普遍存在，医疗责任事故的认定困难，这些都是“医闹”频发的原因。而“医闹”入刑，只是追究患方的责任，而医方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特别是把手握权力的刘翔峰们的责任推得一干二净，负作用十分明显。

　　“医闹”入刑的同时，医院保卫人员配备钢叉、催泪剂等攻击性装备对付“医闹”。对这种做法，钟南山同样有看法。“我不赞成这种做法”，钟南山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表示，医院配钢叉、催泪剂的消极做法在气氛等各方面加重医患隔阂，只能加重医患关系的紧张。（2012年3月12日《南方日报》）

　　钟南山的担忧不无道理。然而，时到今日，医院保卫人员配备钢叉、催泪剂等早已成各级医院的标配。

　　刘翔峰们权力加强的另一个背景，是掌握权力的领导不需要对下负责，更不需要对患者负责。

　　从网上曝料的消息来看，刘翔峰在湘雅二医院的口碑并不佳，他的所作所为，“院内人尽皆知”，被领导保举成为入党候选人，结果在群众投票过程中被全体反对票，“堪称名场面”。患者和家属也投诉过不止一次，但刘翔峰在院内仍然如日中天，呼风唤雨，为所欲为。网曝消息称，刘翔峰想在半夜给阑尾炎的病人做机器人辅助下剖腹探查，手术室认为不符合指征拒绝，某院内领导半夜打电话给手术室，强行让机器人开机。刘翔峰有问题，恐怕湘雅二医院某些领导的问题更大。

　　武汉新冠肺炎疫情爆发之初，李文亮医生生前所在的武汉中心医院的蔡莉书记，一时成为众矢之的。疫情爆发后，该院医护人员感染和死亡人数均居武汉各医院之首：大约有300位医护感染，6位医生不幸去世。这样惨重的后果，与蔡莉书记对上不对下、作风霸道有关。然而，就这么一个人，在担任武汉中心医院党委书记前，却曾是武汉市优秀公务员。据《长江日报》2017年3月的一篇报道，蔡莉曾作为76名“履职尽责表现突出”的公务员之一被全市通报表扬。文章称：“敢言直言善言，真为能为有为。蔡莉：她坚持原则当好参谋，实事求是甘于奉献，严守纪律规矩，处事冷静，善于解决复杂问题。”网曝蔡莉的丈夫从事药品以及及医疗器械销售、经营小贷公司，蔡莉的女儿公然炫富的事情也不了了之。这真是莫大的讽刺。

　　刘翔峰们权力的加强还有一个背景，是医疗事故鉴定程序对患者很不友好。而刘翔峰此次之所以被监委调查，可能涉及到其作为湖南省创伤急救医学中心原副主任、中南大学湘雅二医院副主任医师职务犯罪的一些问题，并不仅仅是医疗事故。

　　医疗损害案件想要进入到刑事案件环节，流程繁琐。

　　如果网上爆料属实，刘翔峰确实存在对没有疾病的组织擅自进行切除等行为，需要先走医疗事故鉴定调查流程；如果刘翔峰的行为确实造成患者重伤及以上的损害后果，且能证明他承需担主要责任，则可能启动医疗事故罪的刑事程序。这个时间比较漫长，至少会持续半年。

　　而在现实中，医疗损害案件大部分的结局是立案之后追究不了医生的责任。

　　当医疗损害案件发生后，关键的一环是要通过取证界定医生存在“主观故意”，但这个环节就很难突破，从形式上讲医生的行为都是征得患者同意的，很难证明医生的主观故意。且医学领域的专业壁垒很高，医患之间信息严重不对等，医德不佳的医生能够利用专业知识，轻易规避各种责任。

　　激流网曾刊登过一篇题为“郑大一附院医生被砍你们要求严惩凶手，治死病人咋就连个屁也不放？”的文章。2020年6月23日下午，郑州大学第一附属医院官网发布的一则声明引起了舆论关注，声明详细叙述了该院泌尿外科医生孟庆军此前被“患者尹某某”持刀刺伤的过程。称“嫌疑人尹建党因涉嫌故意杀人罪被公安机关刑事拘留并立案侦查”，同时，“强烈呼吁公安机关依法从快、从严、从重严惩凶手”。

　　郑大一附院这个声明发出后，果然引发舆论大哗，各界纷纷谴责伤医凶手。包括中国医师协会和河南省医师协会也在第一时间发布联合声明，对这一“随意剥夺公民生命、暴力伤害医务人员”的“严重违法犯罪行为”表示强烈的谴责！再次呼吁“依法从严从快严惩凶手，切实维护医护人员的合法权益”。

　　但是，一边倒的舆情之下，没有人知道，几乎就在同一时间，也就在这同一所医院里，一名叫“马宝才”的病人，却因一起完全可以避免的“医疗事故”，同样被“随意剥夺公民生命”，但家属却在院方软硬兼施之下，被迫将死者遗体连夜拉走。马宝才，时年61岁，河南省方城县赵河镇农民。从他一个人自行入住郑大一附院看病到成为一具冰冷的尸体被拉走，前后仅4天时间。只是因为慢性肾炎这个根本不可能要人命的病来郑大一附院求医的马宝才，在这所“全世界最大医院”总共待了108个小时。其间，从他22日凌晨在肾内科急腹疼发作到感染性休克昏迷长达39个小时没有得到任何有效治疗。

　　马宝才出事后，医生没有给家属明确答复，却给了两个选择：一，想知道具体原因，需要给马宝才开死亡证明送太平间等尸检，但只要把人送进去就拉不出来了，下一步就是直接火化，其他家属就见不到死者了——你们要考虑清楚这一点。二，人不能继续躺在ICU，你们要立刻拉走，不进太平间的话，现在就租车从ICU直接拉回老家办后事，这样你们的家里人还能见上他最后一面。而ICU病房催着必须把人赶快推出来。家属在万般无奈之下选择了后者。

　　马宝才事件，只是无权无势的千百万普通患者遭遇的一起典型事件。如果没有自媒体发出的微弱声音，马宝才含冤离开这个世界后，可能连一丝波澜都不会掀起！

　　就是在这样一起起事件中，患者合法解决问题的空间日益逼仄，刘翔峰们的权力在一步步加强，再加上与刘翔峰们沆瀣一气却无人监督的领导们的纵容，终于炼成了湘雅二医院刘翔峰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