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行人生》:“孔乙己”的囧,“骆驼祥子”的跑,“刘姥姥”的暖

2024-08-18
作者: 卓别林黛 来源: 北青艺评

  《逆行人生》的口碑冰火两重天。徐峥的个人生活、“《囧妈》转线上播放”等传播维度的“场外”力量影响如此巨大,以至于严重影响了对一部优秀现实主义电影理性审慎的思考,甚至遮蔽了本该随着影片发酵的人文气息和借此机会对庞大的外卖骑手群体温情观照的视阈。

  目前,尚无法计量几篇切中大众心理症候的“小作文”引导话题后的数据转化和场外因素对影片传播的影响,因此,本文的行文着眼于人文和艺术维度。影片主人公高志垒(徐峥 饰)告别了“孔乙己”的囧,“像骆驼祥子一样”跑起来,拥有了“刘姥姥”般努力生活的意志,人物弧(注:人物弧是人物在整个小说中所经历的个人转变的路径图)演进的三个阶段,散发出一灯照隅的现实主义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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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孔乙己”之囧

  《逆行人生》中高志垒给人的第一印象,是“他的思想配得上其苦难”的“囧”感。如此一来,观众与高志垒形成了视差,仿佛在俯瞰被社会抛弃的“无用人”孔乙己,自然而然地拉开了看戏的距离——高志垒“叠满buff(增益)”,有点自作自受,普通观众一般不会像他这样既没有防范“温水煮青蛙”的生存意识,又在房价高位接盘,还敢于让妻子做全职太太、让孩子上国际学校,真正做到“中产套餐”一个不落。紧接着,中年被裁员、再求职不顺利、父亲急得中风……多米诺骨牌效应将原本看着幸福圆满的高志垒一家推向了悬崖边。“绳子偏挑细处断,黄鼠狼专咬病鸭子”,电影至此按照同类剧作“倒霉蛋”苦情戏的戏码敷演开来,恰恰是将观众置于轻松、看热闹的心态之下,徐峥的明星光环和“匠气重”的剧作让观众在一种毫无负担的心理状态下,看着主人公高志垒洋相百出、层层递进,渐次进入外卖骑手那令人窒息的现实处境。

  高志垒进入“吃货”站点后,《逆行人生》从虚构的剧情片转入近乎非虚构的纪实片。影像贴着角色走,跟着角色的视角拍。曾经日常消费的商场,在外卖员高志垒的主观视角镜头中扭曲变形,后景的东方明珠与前景中在昏暗路灯下骑行的高志垒参差对照,大黑、老抠等角色也是以漫画夸张的形象步入眼帘,随后由谐入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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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逆行人生》的主要人物和情节大致脱胎于《人物》杂志那篇鲜活、扎实、深入的非虚构专稿《外卖骑手,困在系统里》。店家出餐慢、导航定位不准确、门牌号缺失、拒绝电瓶车乃至骑手进入、租赁的电瓶车存在质量问题、地图导航的非人性化、标错送餐地址的客户、打电话不接的客户、随意取消骑手垫付订单的客户、突如其来的车祸、骑手间的内部矛盾、站点和平台间的狼性竞争、保险理赔困难等等,这些都不是骑手造成的,但其带来的琐碎、困难和压力,最终都转嫁在了骑手身上。

  当高志垒成为外卖骑手后,再回溯他过往对待外卖骑手的态度,就仿佛中了自己的“回旋镖”,更反讽的是,“优化”裁员的算法项目还是高志垒当年带领团队开发的。至此,《逆行人生》的叙事重点逐渐清晰,它不仅是要聚焦外卖骑手,更是要通过外卖骑手的困境来反思韩炳哲(韩裔德国哲学家)所谓的“功绩社会”。身处高档写字楼的“高志垒”“孙奋斗”们亦受困于“算法系统”当中,它们都如同“功绩社会”的原初喻象普罗米修斯一样,成为困在系统中自我剥削的现代功绩主体,普罗米修斯的病体是他的肝脏,而高志垒的病体是受糖尿病侵害的胰腺。电影借高志垒的应聘求职,反复渲染用人机构只对“年轻”的求职者感兴趣。《逆行人生》以高志垒的阶层坠落以点带面地描绘了“功绩社会”千人一面的众生相——卷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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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逆行人生》讲述了人类与算法、系统斗争的极限,在某种意义上更像是一部科幻恐怖片,在《外卖骑手,困在系统里》等非虚构写作中,外卖骑手经历车祸后,关心的不是自己,而是是否会超时,外卖是否完好。正如诗人王计兵书写自己送外卖经历的诗句:“赶时间的人没有四季,只有一站和下一站。”

  吊诡的是,高志垒宽慰父亲时,说“现在的生活比过去好太多了,好歹有红烧肉吃吧”,那到底是什么淹蹇了“高志垒们”?当影片叙事徐徐展开后,观众逐渐明白,从中产掉落的高志垒所面临的“绝境”,并不是真正的绝境,至少他的家庭状况比起同为外卖员的老抠、大黑、晓敏等人来说,还是好很多,生活还有极大的回旋余地。影片的立意也因此拔高,它不仅是拍给外卖员看的,还是拍给订外卖的人看的,更是拍给所有可能困于算法系统中的人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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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色幽默中的“骆驼祥子”

  《逆行人生》的批判话语大都是以黑色幽默的语调展开的,点到即止。笔者在观影前颇费思量,电影海报上前景的人笑容灿烂,后景的骑手表情麻木。而这张前后“割裂”的海报就是最大的黑色幽默,是对外卖平台所谓“微笑行动”的反讽。高志垒在低血糖晕倒被救过来后,不得不应付平台“微笑行动”的随机抽查,却因是不合格的“笑面人”,被荒诞地封号三天。此时的现实就如同《唐伯虎点秋香》中唐伯虎那无厘头又无奈的强颜欢笑。“差评”和算法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悬于头顶,骑手不仅要付出体力和脑力劳动,还不得不被迫付出情绪劳动。刚入行的高志垒在超负荷工作时,时时收到催命符一样的人工智能提示音:“即将超时”。人工智能提示音是功绩社会这一“大他者”的象征,机械、无情的声音与“从骨头里赶出火”(出自《赶时间的人》)的外卖员构成了冰与火的张力。

  《外卖骑手,困在系统里》等不少非虚构写作和学术文章,都提到外卖平台的“游戏化”设定,过程类似于“升级打怪”,观众在《逆行人生》中也感受了高志垒的“游戏人生”,见证了他从“吊车尾”晋级为“单王”的升级过程。高志垒在学校摆脱矜持高喊“怒放的后庭花”、初次违反交规被抓后受罚协理交通的蒙太奇幽默;他首次送外卖,出乎意料又情理之中地“忘拿外卖”,带来了马三立《八十一层楼》似的喜剧效果;他首次去原公司送外卖后落荒而逃,心态释然后再去原公司送外卖,不忘对同样中了“回旋镖”的孙奋斗说一句“用餐愉快”,然后留下惊讶的前同事们,超然而去。在适应骑手这一新身份和工作的过程中,高志垒将诸多思绪去枝砍蔓为一个简单的信念: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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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通过送投其所好的小礼物,与宿管大妈、保安、餐厅服务员、同行们逐渐熟络起来;他对骑手生活日渐适应、如鱼得水后,给饮食男女送外卖时还玩起了谐音梗,甚至为了争取时间亲自跑去后厨炒菜……高志垒升级打怪的游戏感及“抖包袱”的生活化、自然贴切,幽默的语调也从黑色转为和煦。笑声背后包含着观众对他重新振作后的会心认同。

  像“刘姥姥”一样的生活意志

  《逆行人生》批判了傲慢的资本以“优势在我”的心态,不惧高志垒走劳动仲裁;批判了平台利用算法的非人性化;批判了算法的权力结构;批判了缺乏同理心,甚至“携差评而迫人”的无良客户……然而,批判笔墨皆点到为止。影片的叙事重点在于展现外卖骑手是如何努力活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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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影片中的骑手晓敏、大黑、老抠们,都有一种《红楼梦》里刘姥姥般的可爱之处。刘姥姥家道艰难,舍出老脸上贾府求助,受到门童的戏弄,被当作“篾片”娱乐众人,古稀之年结实地摔了一跤,还要爬起来自嘲揽责、为主人的失礼开脱,同时,她要察言观色,以有限的庄稼人见识应对豪门望族的问题。最终,刘姥姥通过自己的善良和左右逢源圆满地“完成了任务”,获得了王夫人的体恤,“脂粉英雄”王熙凤的信任,厚道的平儿和鸳鸯的关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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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逆行人生》聚焦努力生活的外卖骑手们。让人动容的是,高志垒把自己的雨衣给了晓敏,让她赶紧带孩子回家,自己反而被大雨逼停,不得不休息。此刻正如王计兵的诗句所绘:“老天爷又开始下雨,工地的日子,清闲了下来”,“赶时间的人”难得地获得了片刻清闲。

  影片并没有收束在“单王”争夺赛的高潮部分,高志垒历经车祸等种种不易后终于夺得“单王”,但并没有就此保住房子、守住“底线”,做了长久打算的他不得不“降级”换房。而“糖尿病可逆”这一并不符合当下医学实情的设定,是否暗示了高志垒一家人在片尾其乐融融的聚餐或许只是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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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终,平台大老板现身,与其身份、环境格格不入地吃包子的怪异举止,让人联想到鲁迅先生的经典文本《药》?高志垒为帮助骑手们而开发的App“路路通”一旦被平台使用,或许会进一步提升配送的时间极限,逼骑手们更“卷”?对于这些影片欲言又止,似乎也有待观众自行联想。这一场景当为《逆行人生》的点睛之笔,将反思引向更深处。

  作为现实主义影片,《逆行人生》确实存在一些细节上的瑕疵,如高志垒的妻子晚上敲架子鼓授课扰民,大概率会被邻居“打”上门来;高志垒从骗子处要回三万块钱后,却未用这笔钱来及时还贷款,让自己歇一口气儿,有些解释不通。

  但相较于类似的影片《东京奏鸣曲》《蛇草莓》《对不起,我们错过了你》,《逆行人生》提供了补充价值:所有努力生活的人,都应该被尊重,被善待。在片尾,虚实相生,电影附上了一些维尔托夫的“电影眼”意味的“既得影像”:温暖、幽默、给人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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