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书连载| 刘继明新著《黑与白》第二部·卷六·第六章
1.恍若隔世
宋晓帆终于回到了阔别十多年的大江。
一下飞机,她就贪婪地吸了几口带着大江味儿的空气,潮湿、清冷,尽管是冬天,但丝毫没有北方的那种干燥,像猛地吞下一块冰淇淋的感觉,风也不像北方那么刺骨,吹到脸上跟刀子割似的,有点像当年在农村插队时,往脸上抹雪花膏,细嫩的皮肤激灵一下,绷得紧紧的,又松弛开来,让人感到格外清爽……宋晓帆暗自为这种富于文学性的联想而得意,觉得正好可以放进她在准备写的那部“知青小说”。出国这么多年,宋晓帆几乎很少写小说,尤其是关于知青生活的小说。但自从一年多前她从美国回来,在北京住了一段时间,尘封多年的记忆仿佛被一只手掀开,让她心里有点蠢蠢欲动了。她不知道这是不是与表哥洪太行那部记述北大荒知青生活的纪实文学《暴雪将至》有关。上次,宋晓帆本来是要跟表妹雁北和表妹夫巴东一起回大江的,但由于她的工作室正在准备把《暴雪将至》改编成电视剧,表哥点名让她亲自担任编剧,所以就耽搁下来,一直拖到今年春节临近时才回来……
到机场接宋晓帆的是杜威。自从上次他们在北京见过面后,两个人一直没有间断过联系,主要是为了大众艺术传媒集团上市那档子事,她在中间扮演了一个牵线人的角色。由于这层原因,她和杜威的联系超过了自己的父母。决定回大江的行程后,她打电话让杜威来机场接自己。出国这么多年,过去的熟人和朋友早已失去联系,除了杜威,她还能找谁呢?
想起来,从美国回到北京这一年多时间,她给父母总共都没打过几次电话。宋晓帆想到这儿,心里不禁有些内疚,同时将目光投向杜威。此刻,杜威正在把她的两件行李箱往奥迪车的后备箱塞。那两只箱子太大,杜威费了好大的力才塞进去,大冬天的,竟然折腾得额头上都冒出汗来了。出国这么多年,杜威对她父母没少照顾过,每次跟家里通电话,父亲总是一口一个“杜威”,那份亲昵口气,简直把杜威当成了一家人……
宋晓帆忽然意识到,杜威现在毕竟是一家准备上市的公司董事长,像个车夫和搬运工地给自己搬这搬那,她有些过意不去。
这时,杜威关上后备箱,体贴地打开车门,对宋晓帆做了个很绅士的手势,说:“帆姐,上车吧!”
杜威那声“帆姐”叫得十分自然,宋晓帆觉得很亲切,自自然然地应了一声,仿佛她和杜威真的是一对姐弟,而以前在东江大学读书时,杜威总是恭恭敬敬叫她“宋老师”的。
宋晓帆坐在后排座,一路上,她向杜威急切地问起父亲的身体。杜威说,前些年老爷子经常头晕,每年都要去省直门诊部高干病房住几次,但自从开始练元极功后,血糖一直很稳,胰岛素也停了。现在每天上午练功,下午写字,精气神好着呢!这些年宋晓帆最担心父亲的糖尿病,在美国时,每年都要买一些治疗糖尿病的先进药品给父亲寄回来。宋晓帆曾从媒体上见过不少关于元极功的报道,雁北上次从凤凰岛回到北京后也说起过,但她也只是一知半解,现在听了杜威的话,有些惊讶,“那个元极功……真这么神?”
杜威说:“你要是不信,回家后自己问问老爷子么。”
宋晓帆见杜威很认真,想到元极功的那个武伯仲是他的干爹,也就不吱声了。过了一会儿,杜威问:“帆姐,你怎么不问伯母呢?”
她听了扑哧一笑,“我妈岁数比我爸小近二十岁,我才不担心她呢!再说,去年我从美国刚回到北京不久,正好赶上她去中央电视台录节目,录完节目,我陪她在北京遛了一天,她红光满面,看上去比我还年轻呢!”
听宋晓帆这么一说,杜威也笑了,从驾驶座上侧过脸说:“也是,伯母自从当上省老龄妇女合唱团团长后,比退休前还精神气十足,每年都要在全省巡回演出好几次,我们《东江画报》最近准备出一期她们的专辑,封面上用的伯母的照片还是我拍的……”
机场高速是宋晓帆离开大江出国后修建的。奥迪在高速公路上飞驰,半个小时就进了市区。车窗外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使宋晓帆觉得既陌生又熟悉。在她记忆中,大江是中国内地发展比较落后的城市,一直被北京和上海人戏称为“大县城”,但此刻映入她眼里的繁华景象,比起美国的洛杉矶和西雅图毫不逊色,以致她产生了某种恍若隔世之感,仿佛到了一个从未到过的城市。毕竟,她离开大江十多年了,十几年时光,别说一个城市,就是自己,也发生了多少始料未及的变化啊……
2.乌托邦
宋晓帆和李鑫拿的是一年期访问学者签证,因为他们是美国新闻总署邀请的,身份自然不一般,尤其是李鑫,头上戴着“中国大陆著名作家”“异议人士”等一系列耀眼的光环,全美各地请他去演讲的大学和机构纷至沓来,而且每次都有新闻总署的官员陪同,那副前呼后拥、众星捧月的阵势,跟国内的高官出行一样,威风极了。
李鑫每次出访,宋晓帆也都如影随形。虽然他俩并没有办理正式结婚手续,而且李鑫在正式场合也只是把宋晓帆当作“助手”介绍的,但圈子里的人都知道他俩出国前就同居了,不少人对他们的爱情故事耳熟能详,私下经常谈起他俩在大江市某旅馆幽会时被公安当作卖淫嫖娼抓获的传奇故事,不过没有恶意,而是当作“佳话”,顺带批评一下中国大陆的“人权”状况。
那时候,李鑫在旅美华人圈里,绝对是一个高大上的正面形象:为了追求理想的爱情,不惜放弃高官厚禄和在文坛的显赫地位,带着心爱的女人投奔“自由世界”,不仅浪漫,而且具有某种现实的政治意义。有一段时间,美国的媒体在报道李鑫时,也都在“爱情”和“政治”上做文章,几乎把他俩塑造成了莎士比亚戏剧中的王子和灰姑娘。这让宋晓帆感到有些不快,但也仅仅是不快而已,因为,李鑫的确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才出走美国的,否则,这会儿李鑫还在中国文坛如鱼得水呢。之所以说“很大程度上”,而不是全部,是因为李鑫最终决定来美国,还有一层个人原因,他是来美国继承遗产的,但由于之前他曾在各种文章中表示,绝不会为了继承在美国的父亲的遗产而“背弃祖国”,对他来说,“以爱情的名义”比“继承遗产的名义”当然要高尚得多。对此,宋晓帆心知肚明,但她心里并不在意。毕竟,她相信他们都是真正爱着对方的。
刚到美国那会儿,宋晓帆对一切都充满了新鲜感。她跟随李鑫从洛杉矶到纽约,从西雅图到德克萨斯,从旧金山到芝加哥,从西海岸到东海岸,几乎走遍了全美大大小小五十个州。有一次,她和李鑫应邀到“石头城”阿肯色州参加一个国际作家会议,所谓国际作家,主要来自亚洲和拉美地区,与会者大多具有“异议人士”的身份,其中也有几个来自中国大陆和台湾,大陆的两位跟李鑫以前还是同事。克林顿总统出生于小石头城,曾经当过阿肯色州的州长,会议刚开始,就传出他要亲临会场,设宴款待与会作家并发表即兴演讲的消息,大家都很兴奋,为此,李鑫把原本只打算做十分钟的演讲稿扩展到二十分钟,还读给宋晓帆听,让她提意见进一步修改。她从未见李鑫如此激动过,以前中国人觐见皇帝也不过如此吧?可直到会议结束时,克林顿总统也没有来,据说是因事临时取消了行程,李鑫为此大失所望,一回到酒店房间,就把那份演讲稿撕得粉碎,扔进马桶冲走了……
但不管怎么说,对宋晓帆和李鑫而言,那是他们到美国后度过的黄金岁月。只可惜好景不长,一年访问学者期满,新闻总署的每个月两千多美金停发后,他俩就只能自谋生路了。本来,李鑫如果顺利继承父亲李士默的遗产,他和宋晓帆完全可以在美国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但谁知节外生枝,李鑫父亲的几个同父异母弟妹为了多分遗产,争得不可开交,李鑫到美国不久,他们便结成同盟,把矛头一齐指向李鑫,要求他拿出自己和李士默父子关系的合法证明,按照美国法律,没有合法证明,就不能成为遗产继承人。而要证明李鑫和李士默的父子关系,必须证明李鑫的父亲和母亲之间的婚姻是否合法。因为按照美国法律,非法生子是没有遗产继承权的。而李鑫的母亲已经去世多年,李士默也于两年前去世了。李鑫根本无从获得这两个证明。李鑫不甘心,跟几个同父异母弟妹打起了官司。结果,不仅官司没有打赢,李鑫本来可以分到的几百万元美金遗产化为了泡影,就连他俩到美国后免费居住的李士默名下一套二居室房产也被收走,最后只得自己花钱去租房。他们俩出国时都没带什么钱,无奈之下,李鑫向卡特基金会申请了一笔资金,把自己在美期间的演讲稿结集出版,靠这笔钱,他俩算是在美国初步站住了脚跟……
李鑫和宋晓帆都不是那种精打细算过日子的人,加上洛杉矶的生活费用在全美比纽约还要高,尽管他们所住的东区是洛杉矶华人最集中的地区,生活费用也相对便宜,但每个月支付的房租和电费、电话费、燃气费仍然超出了他们的经济能力。不到一年,李鑫的那笔稿费就所剩无几了。到后来,他们连每天早上买牛奶面包的钱都不得不一省再省,租的房子也从原来的两居室改租一居室,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拮据。没办法,他俩都开始想办法挣钱。
此时,李鑫身上的政治光环消失殆尽,早已失去了刚到美国时的热度,不仅很少再有机构邀请他去演讲,就连那些以前趋之若鹜向他约稿的华文报纸也对他失去了兴趣,有一次,李鑫写了篇短文投给一家报纸想换点生活费,竟遭到了退稿。这对不懂外文,除了写作无一技之长的李鑫,无疑是巨大的打击,接连几天待在家里长吁短叹,一下子仿佛衰老了好几岁。
看到曾经在国内文坛大名鼎鼎的李鑫落得如今这样落魄的地步,宋晓帆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儿。不久,她背着李鑫在唐人街找到了一份在餐馆洗碗的差事,虽然从早到晚要工作十二个小时,但一星期下来能挣两百多美元,一个月就是近千美元,够他们一个月的花销了。
第一次领到工资那天,宋晓帆特意订制了一个12寸的萨利士披萨。李鑫最喜欢吃披萨,刚到美国时,他们每个星期都要吃一次披萨的,而且是专门订制的萨利士披萨,由于经济上拮据,他们已经很长一段日子没吃披萨了。所以,当宋晓帆从附近那家萨利士披萨店买了一个披萨和一瓶红酒回到住所时,李鑫喜出望外,高兴得手舞足蹈,像个小孩子似的。
天已经黑了,窄小的屋子光线朦胧,李鑫点燃了蜡烛,两个人相对而坐,满脸节日般的喜悦。宋晓帆用餐刀分切披萨,放到李鑫面前的餐盘,突然,李鑫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表情有些骇然,“晓帆,你、你的手……”
宋晓帆一怔,想缩回自己那双因长时间洗碗被泡得像死尸样浮肿的手,但已经来不及了,李鑫紧紧抓住她的手,一边抚摸,一边内疚地说:“晓帆,长这么大你还没洗过碗吧?唉,都怪我,本来是想带你出国享受生活的,却让你受这种苦……”
宋晓帆听了,心里一酸,差点儿掉下泪来。
这样过了半年,一天,宋晓帆下班回来,李鑫告诉她一个好消息,台湾有个姓林的出版商专程从台北飞到美国找李鑫,想请他写一本书,而且付了五千美元的定金。“这只是全书稿酬的四分之一,稿子写成后,剩下的一次性付清……”李鑫一反往常的萎靡不振,喜形于色地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一张美元支票,在宋晓帆面前晃了晃。
五千……二万美元,在宋晓帆眼里堪称是一笔巨款,够她和李鑫在洛杉矶整整两年的生活费了。“真、真的?”她感到喜出望外,又有点不敢相信,“写一本什么书?”
李鑫说:“关于中共高层政治内幕的书。”
“高层……你知道多少高层……政治?”宋晓帆一愣,嘟哝了一句,“小说还是历史?”
“既不是小说,也不是历史。”李鑫轻描淡写地说,他见宋晓帆满脸疑惑的神情,又解释道,“现在大陆流行一种纪实文学,专门描写和揭露中共领袖人物生活秘闻,半真半假,在海内外很有市场,如果销路好,还会另外支付版税……”
宋晓帆本来想说,这不就是那种靠贩卖政治谣言吸人眼球的地摊读物嘛!但一看李鑫兴致勃勃的神情,没往下说。
从那天起,李鑫就开始忙碌起来了。他准备写的这本书名为《中南海沉浮录》,内容是许多海外华人津津乐道的所谓中共高层权力斗争内幕揭秘。李鑫先是从华人书摊上买了一大堆书刊,从上面找出一些秘闻轶事,然后发挥他作为小说家的特长,假托移居海外的某已故中共领导人秘书的口气,添油加醋、穿凿附会地串连在一起。一本二十多万字的书,李鑫从动笔到完稿,前后花了不到一个月时间。两个月后,《中南海沉浮录》就同步在台湾香港和美国上市了。出版时,李鑫没用自己的真名,署了一个笔名:“京夫”。
由于假托某中共领导人秘书的口述,增加了书中内容的可信度,《中南海沉浮录》出版后大受欢迎,很快成了畅销书,还在海外的一个图书排行榜上进入了前十名。不久,林老板又按合约上的承诺,给李鑫汇来了一笔版税,同时约请他写下一本书。这一次,预付稿酬是一万元,比第一本书多了一倍。
第二本书叫《毛泽东的女人们》,依然是不到一个月就完稿了;然后是第三本《周恩来的女人们》……不到两年的工夫,李鑫就接连写了好几本书,出版社将其汇编成“京夫纪实作品系列”,在海外书市上刮起了一股不小的“京旋风”。
随着“京夫”的名气越来越大,约稿也越来越多。李鑫再次成为了炙手可热的人物。只不过,这次他是以畅销书作家知名的,很少有人知道“京夫”就是那位曾经蜚声大陆文坛的严肃文学作家李鑫。有的出版商为了争抢书稿,拎着装满美金的皮包来见李鑫,合约还没签,大把大把的美钞就摆到了他面前。
类似的场面多了,李鑫学会了待价而沽,他的父亲是资本家,身上本来就有商人的基因,来美国以前还是文学界的领导,同出版商打交道,对他来说不费吹灰之力。这样一来,出版社给李鑫的版税不断提高,他比以前也更加忙碌了。为了完成出版社的约稿,李鑫让宋晓帆辞去餐馆洗碗的工作,回到家里,专门给他当助手。其时,他们早已从原来的一居室搬到了一套三居室的公寓,新居离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不远,比以前宽敞了许多,环境优雅,在洛杉矶算是比较高档的公寓楼……
然而,宋晓帆没有料到,物质生活优渥了,她的精神生活乃至情感生活却出现了故障。
作为李鑫的助手,宋晓帆的工作就是从书摊上买来一大堆五花八门的书刊,按照李鑫的写作大纲挑出有用的材料做成剪报。通常是李鑫每写一本书,她就要做两大本剪报。这种机械简单的工作,只需要一把剪刀和一瓶浆糊就够了,跟一个流水线上作业的女工差不多,干久了,脑子都变得麻木起来,以至她忘掉了自己也曾经是个作家。她心里不知不觉产生了一种厌倦的情绪,觉得整天接触这些乱七八糟和低级下流的文字垃圾,还不如留在中国餐馆洗碗呢,甚至还不如洗碗有意义:洗碗是洗掉垃圾,而她现在干的活儿是制造垃圾。她觉得呕心,差点儿呕吐起来。她第一次对自己的选择产生了怀疑:如果来美国就是为了过这样一种生活,值得吗?当然,她可以说自己是为了爱情,她和李鑫的爱情。是的,从在雁荡山结识李鑫那一刻起,她就对这位年龄只比父亲小几岁的男人产生了深深的崇拜和爱慕之情,后来发生的都水到渠成——从李鑫到大江跟她幽会,到“东窗事发”后她不得不跳出“绯闻”漩涡,不顾父母的反对,离开大江到北京和李鑫公开同居,再到两个人双双来到美国——这一切都是为了爱情,她从少女时代就开始憧憬却屡屡受挫的理想爱情。为了这,她宁愿抛弃自己的所有,付出任何代价。
出国之前,宋晓帆写过一部长篇小说叫《乌托邦》。小说的女主人公从少女时代起就开始寻找理想的爱情,从民国到新中国,经历了反右、文革到改革开放,她爱过的每个男人最后都离她而去——不是因为死亡,就是因为情感破裂或政治原因,结果到了晚年还是孑然一身。尽管如此,女主人公坚持自己少女时代对爱情的信念。这部小说一出版就好评如潮,她在文坛上的标签也由“知青作家”变成了“女性主义写作代表作家”,为她带来的声誉远远超过了那篇获奖的成名作《香椿街》。
在内心深处,宋晓帆其实还是那个把自己关在小房间里,沉浸在玫瑰色梦幻不愿自拔的小女孩。这也是她一直喜欢杜拉斯和伍尔夫的原因。出国时,为了减轻行李重量,她几乎舍弃了所有文学书籍,唯独把《灯塔守望人》和《情人》留下来,来美国后,在几次搬家中又丢弃了一些赘物,这两本书仍然不离不弃,像一个忠实的情人。宋晓帆有时想,她自己的爱情何尝不是一个乌托邦呢?
但现在,宋晓帆的“乌托邦”出现了裂痕。
“裂痕”并不是突然出现的,早就有了征兆,只是没有引起她的注意或警惕而已。比如以前有什么社交活动,无论是跟出版商会面,还是出席文学活动,李鑫都要带她一起出席,即使是以“助理”身份,但圈子里的人谁不知道他们早就是实际上的夫妻呢?李鑫拿到《中南海的女人们》稿费后,曾经对宋晓帆许诺,等下一本书出版,再赚钱买套大房子,他们就正式登记结婚。可现在,“京夫系列”都出了一长串,房子也换了两次。李鑫却再也没提过结婚的事儿。当然,更重要的信号是,李鑫把专门领取稿费支票的印鉴悄悄锁进了那只存放现金的保险箱。而以前,那只印鉴一直由宋晓帆保管,每次来了稿费汇票,都是她去银行领取的。自从收回印鉴后,家里的生活费用,也改为按月从李鑫手里支取。这一变化,使宋晓帆忽然觉得,她和李鑫的关系,由实际的夫妻变成了主人和保姆的关系。
当宋晓帆意识到自己这种处境后,为时已晚。这时,李鑫已经和一个刚从中国来到美国不久的女子同居了。那女子叫唐诗,比宋晓帆小好几岁,来美国之前是北京大学中文系的一名助教。读大学时就喜欢李鑫的作品,毕业论文就是写的李鑫。李鑫有一次去北大演讲,唐诗请他在本子上签过名,后来两人曾有过几次书信来往。李鑫出国后,就中断了联系。没多久,唐诗也到了美国,在纽约哥伦比亚大学读比较文学研究生。一个偶然的机会,唐诗认识了台湾的出版商林老板,得知畅销书作家“京夫”就是她认识的著名作家李鑫,便从纽约专程来洛杉矶见他。
异国重逢,在两个崇拜者和被崇拜者心中燃起了怎样的火花,可想而知。从那以后,李鑫就和唐诗相爱了。起初,李鑫只是利用每次参加社交或文学活动和唐诗悄悄约会,有时候,唐诗从纽约飞到洛杉矶来见李鑫,有时候,李鑫以开会的名义飞往纽约去见唐诗,约会越来越频繁,像年轻人那样如火如荼,两个人的关系在洛杉矶华人文化圈里差不多公开了,只有宋晓帆被蒙在鼓里。后来有一次,她去唐人街买点日用品,路过以前洗过碗的那家中国餐馆,被餐馆女老板看见了,女老板是个台湾人,以前林老板曾请她和李鑫在这里吃过一次饭。
女老板一见到宋晓帆,就热情地打招呼。宋晓帆对这个女老板印象并不好,人长得干瘦,一说话,脸上的脂粉直往下掉,脾气也比较尖酸,尤其对大陆来的人很刻薄,她刚到餐馆时,不小心打破了一个碗,女老板要她按双倍价格赔了两个碗的钱,现在见她对自己这样热络,宋晓帆反而有点不习惯。果然,女老板寒暄了几句,忽然压低声音问:“宋小姐,你跟李先生是不是……不在一起啦?”
宋晓帆记得女老板以前一直叫她李太太,现在却改成了“宋小姐”,她觉得有点怪,仔细琢磨对方的话,“不在一起……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前几天李先生来我这儿吃饭,你怎么没跟他在一起呢……”
女老板支支吾吾,宋晓帆越发生疑,便追问了一句:“李先生……他跟谁在一起?”
“一位年轻小姐,看上去还不到三十岁,挺时髦的……”女老板一边斜睨着她,一边用暧昧的语气说,“看他们那副亲热的样子,我还以为李先生和宋小姐你分手了,另有新欢了呢!”
宋晓帆听了,像被人当众打脸似的,一句话没说就离开了。过了几天,李鑫说有个出版商要请他吃晚饭,打扮得体体面面开着宝马车出去了。那辆宝马是不久前才买的,都是李鑫开,宋晓帆总共也没坐过几次,平时出门,她都是坐公共汽车或地铁。
李鑫前脚刚出门,宋晓帆就叫了一辆出租车跟在后面。半个多小时后,她坐的出租车尾随那辆崭新的宝马,驶进了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附近的街区。这片街区因靠近大学,四周森林环绕,环境幽静,房价也比东区高,不少有钱的华人都在这儿居住。
宝马车在一栋从外面看至少有八成新的乳白色三层独栋别墅房门口停下来。李鑫刚下车后,大门里走出一个长发披肩、身材窈窕的年轻女子,见了李鑫,两人便拥抱在一起,然后手挽着手,像一家人那样亲热地向大门里走去。
望着那栋乳白色别墅房的大门在面前缓缓关上,宋晓帆如遭雷击,呆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如梦初醒过来。
回来后,宋晓帆从洛杉矶房产部门的网站上查到了那栋别墅房的资料,上面的购房日期距今不到半年,房产的主人写着李鑫的名字。
宋晓帆全明白了。李鑫背着她购置了这套别墅,并把这儿当成了他和唐诗幽会的场所。多年来,李鑫一直被她当作偶像供奉在心里,但现在,这尊偶像突然稀里哗啦坍塌下来,变成了一堆瓦砾。
第二天,她就离开了李鑫。
3.南湖路特一号
宋晓帆回家后的第一感觉就是,那座以前在她眼里豪华气派的别墅显得那么破旧,如同一个上了岁数的老人,浑身上下弥漫出一股阴冷潮湿的衰败气息。别墅的外墙几乎被牵牛花爬满了,春夏季节郁郁葱葱,倒也无妨,但现在是冬天,百草枯萎,万花凋零,牵牛花的枯藤散发出一缕缕腐朽的气味儿,像是从古墓里发出来的,在屋子里也能闻到。回家后的第一天,宋晓帆就在卧室的墙壁上看见了一只四肢岔开的壁虎,她从小就怕壁虎,吓得失声尖叫起来,把赵姨叫进来一看,才知是一条从窗户缝隙里钻进来的枯藤……
一座房子的生命如同人那样,也要经历从青春年少到衰老死亡,这个过程是由里到外,不知不觉发生的。宋晓帆回家住了两天,就发现卫生间的抽水马桶坏了。楼下的卫生间是公用的,楼上父母的卧室一个,她的卧室一个,一共三个卫生间,三个都坏了,洗手后马桶抽不了水,只能另外用备好的塑料盆盛水去冲。她很不习惯,每次上完卫生间后都有一种不洁的感觉,哪怕用香皂洗好几遍,也是如此。父母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便,似乎习以为常了,她问赵姨为啥不叫后勤部门来修,赵姨说修过好几遍了,可每次都是没过多久又坏了。“再叫水暖工师傅来修,人家也厌烦,我都不好意思了。”赵姨苦笑了一下,“也是,现在这院子里住的都是离休老干部,没有一个是在位的领导,谁在乎啊。前些年,还有新上任的省领导登门来看宋老,这几年也少啦……”十几年不见,赵姨说话比以前爱絮叨多了,人也像这座房子一样苍老了不少。
苍老的当然不只是房子和赵姨,还有父亲。宋晓帆觉得,父亲不仅外表上比以前苍老了许多,性情也变了。以前她每次回家,父亲再忙也要放下手上的工作,跟她说这说那,还一起到湖边散步。现在呢,除了刚回家后第一天父女俩说了一会儿话,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整天除了吃饭,难得出来一下。宋晓帆出于好奇,也出于阔别多年,想找机会亲近父亲的愿望,到楼上的书房看了看,发现父亲既没有看书,也没有练字,而是双目低垂、双手合掌放在胸前,端坐在书房中央,地上铺着一块印有太极图案的红麻地毯。宋晓帆正要问爸你这是干啥,赵姨在后面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小声说:“嘘,别打搅宋老,他在练功呢!”
宋晓帆蹑手蹑脚地退到书房外面,转过脸问:“我爸练的什么……功?”
“我也不大清楚,反正你爸天天都要练,”赵姨表情有些神秘地说。
宋晓帆想起从机场回家的路上杜威说的话,“是不是叫元极功?”
“对对,元极功,是这个名字!”赵姨拍了下手说,“你爸自从练这个功后,血糖一直很平稳。他还劝你妈也练呢,可你妈整天忙合唱团的事儿,哪有空啊……”
宋晓帆觉得,唯一没有什么变化的也许就是母亲了。她虽然比父亲小十几岁,现在也是有六十几的人了,从省外办副主任的位置上也退休了好几年,但还是像过去那样精力十足,爱热闹,爱交际,再加上保养得好,每周都要去美容院做一次护理,看上去风韵犹存,不比以前老多少。如果再一化妆,还像年轻时那样魅力十足。母亲真是闲不住,除了她回家头天陪她在家里待了一天,第二天又张罗合唱团的事去了,说是要为省电视台的新春联欢晚会彩排节目。家里的事都交给赵姨打理,用不着她操心……
回家的第三天夜里,宋晓帆突然被冻醒了。她觉得自己仿佛睡在水里,浑身哆嗦,抱着被子跳下床,摸了摸暖气片,冷冰冰的。她不知道是暖气片坏了,还是整个小区都停止供暖了。由于是半夜,她不好去打扰隔壁的父母和楼下的赵姨,只好从衣柜里找出一床毛毯裹在身上,熬了一夜。第二天她起床后才知道,是小区的供暖设备坏了。
“小区的供暖设备还是十多年前的,早就该换新的了,可省里一直没钱换新的,就这么拖着。”赵姨解释道,“每次暖气一停,家里就跟冰窟窿似的,我还好,多盖一床被子能对付,可你爸你妈身子金贵,哪里受得了?只好给他们买了台电取暖器。你回来我光顾着高兴,忘了给你房间也买台取暖器备着,谁晓得这么巧,你刚回家暖气设备又坏了呢?”
见赵姨满脸愧疚的神情,原本正在生气的宋晓帆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便安慰她:“赵姨,这不怪你。再说这也不算什么大事,咱们去买个取暖器不就行了么?”
赵姨听了,连连点头:“对对,我这就去给你买取暖器。”
宋晓帆回家后一直没出小区,正想出去透透气,听赵姨说要去买取暖器,就说:“赵姨,我也跟你一起去吧!”
从机场回家时,由于坐的是杜威的车,进大院时宋晓帆没有注意。今天跟赵姨步行走出南湖小区时,她才发现以前门口戒备森严的岗亭和哨兵都不见了,铁栅门倒是还在,但上面长满了铁锈,中间缺了几根铁栅,不知是锈坏的还是被人锯断的,也不像从前那样关闭得严严实实,而是敞开着,门口连个门卫都没有,人进出时畅通无阻。大院门口多了一块门牌号码:“南湖路特一号”,宋晓帆记得,大院以前是没有名字的,只笼统地称“南湖小区”, 大门一侧竖着一块写着“闲人免进”几个字的牌子,给人一种望而却步的神秘之感。而现在,宋晓帆觉得这座大院跟家里的那座老房子一样颓旧、衰败,跟普通百姓住的小区已经没什么两样了……
4.过年
随着春节的脚步一天比一天临近,像小时候那样,十多年没在家过年的宋晓帆心情竟有几分激动起来。
以前每年春节,赵姨都是要回家过年的,但自从几年前丈夫车祸去世后,没有儿女,孑然一身的她,过年时也就不再回家了。赵姨能干,跟宋晓帆的母亲又是表姐妹,平时相处得跟自家人似的,置办年货这样的事,母亲全托给了她,也乐得自己少操些心。到腊月二十四小年时,家里该置办的年货就都差不多置办齐了。
腊月二十八上午,杜威来了,他把奥迪车一直开到楼下,从后备箱里提溜下来大包小包的东西,什么香肠、腊蹄子、糍粑、豆丝,都是楚州特色的年货。跟杜威一起来的还有个大脸盘、卷头发的矮个儿女人,跟着他风风火火地搬运年货。正在打扫卫生的赵姨也出来帮忙,宋晓帆刚从二楼下来,差点和那个女人装个满怀,便悄声问赵姨那女人是谁?赵姨说是杜总的太太。“宋老喜欢老家的年货,这几年过年,杜总每年都要和他太太一起送年货来。”
这时,杜威和他太太从车上卸下东西,又忙着往厨房和储藏室里搬,夫妇俩那副轻车熟路的样子,跟在自己家里似的,一点也不见外。
忙活完,杜威这才过来跟宋晓帆打招呼,“帆姐,这些东西本来前两天就该送来的,正赶上公司年终总结,实在抽不出空,今天才送过来。”他抱歉地笑了笑,把那女人叫过来,介绍道:“这是贱内姜黎黎,前几年刚从楚州调来,在我们集团做财务工作,这些楚州特产都是她亲手做的……”
姜黎黎听杜威介绍自己,满脸堆笑,学着丈夫的口气甜甜地了叫一声:“帆姐,你从美国回来吃惯了西餐,这些腊味怕不合你口胃吧?”
宋晓帆不知如何回答,赵姨正好过来,接着话茬儿说:“我们这几天在市场上也置办了一点腊味,晓帆吃的可香呢……”
宋晓帆听赵姨这么说,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宋老又在书房里练功吧,我就不去打扰他了,等过几天我再来给二老拜年。”杜威没等她们寒暄完,忽然压低嗓门说,“我今天早上得到消息,郎副部长的岳父,呃,就是东大老校长何首乌,何老……去世了。唉,正赶上过年,够郎副部长受的。”他脸上显出一副沉痛的表情,仿佛去世的不是“郎副部长”的岳父,而是他自己的岳父。“帆姐,你替我把这个消息转告宋老,我还要赶到东大去帮郎副部长操办何老的丧事……”他说完,就带着太太匆匆走了。
杜威离开后,宋晓帆才意识到“郎副部长”就是郎涛。
除夕晚上,赵姨做了一大桌子菜,多得宋晓帆数也数不过来;说是团圆饭,其实并没有团圆。母亲去省台春节联欢晚会现场演出,不在家吃,一家子加上赵姨才四个人,就少了一个,这过年的气氛自然也逊色不少,再好吃的菜,到嘴里也少了股味儿。宋晓帆给父亲和自己各斟了半杯从美国带回来的朗姆酒,赵姨喝不惯洋酒,喝自己买的白酒,三个人碰了一下杯,宋晓帆还故意把酒杯碰出了响声,却仍然找不到那种过年的喜庆味儿来,正喝着闷酒,就听见父亲咕哝了一句:“罗伊呢,怎么还不来吃饭?”
宋晓帆一愣,笑了:“爸,您真健忘,不是告诉你我妈去省台春节联欢晚会现场演出了吗?待会儿还要看她演的节目呢!”
“宋老练功太投入,容易忘事儿,”赵姨也在一边打趣道,“平时最惦记的就是罗伊,一会儿没看见就要问她去哪儿啦……”赵姨比母亲罗伊大两岁,偶尔也直呼其名。
宋晓帆见父亲若有所思的神情,想起何首乌过世的消息,还没告诉父亲,这会儿更犹豫了,大过年的,还是等两天再说吧。这么想着,就说了一句:“爸,你觉不觉得今年过年少了点什么?”
“少了什么?少了你妈呗。”父亲不假思索地回答。
宋晓帆见父亲的心思还在母亲那儿,既有些感动,又觉得父亲真的老了,不仅健忘,而且仿佛沉浸在另一个世界。这让她有点感伤,内心里更增加了些许怀旧的情绪。
“少了……”赵姨见父女俩沉默下来,有些自作聪明地说:“往年除夕前两天,省领导都要来大院里给宋老这几位老领导拜年的,今年一个也没来,还真冷清了不少……”
赵姨的话音刚落,宋晓帆就看见父亲把酒杯往面前顿了顿,没好气地说:“他们不来,少给我添堵,我也落得个清净自在,何乐而不为?”
宋晓帆从父亲的话里听出了一丝孤独和郁闷,却不知道怎么安慰。在国外漂泊了十几年,时光的阻隔使她觉得跟父亲之间隔着一层什么;父亲老了,自己也已经人到中年,但这都不是真正的原因。真正的原因是什么呢?她说不清楚,心里不禁有些惆怅,喃喃地说:“少了……鞭炮声。”
“晓帆你这一说还真提醒我了,”赵姨说,“你出国后没过几年,市里就禁鞭了,逢年过节和红白喜事都不让放鞭炮,谁违反罚五百块,造成严重后果的还要拘留呢!”
宋晓帆哦了一声,想起小时候过年,每家每户都要把准备好的鞭炮和焰火拿出来燃放,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此起彼伏,从除夕夜一直响到初一早上。可今天这除夕夜,四周寂静无声,像置身在荒无人烟的沙漠,让人感受不到一丝的年味儿……
吃过饭,宋晓帆陪父亲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打开电视,准备看春节联欢晚会直播。中央台和省台都有春节晚会,以前在家里,宋晓帆和爸爸妈妈还为看哪台晚会争来争去,但今天不用争,直接把电视调到了省台一套。赵姨收拾完厨房,也坐过来一起看节目。
宋晓帆早就从节目预告知道,妈妈参加的节目是合唱《让我们荡起双桨》。这首歌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的一部电影《祖国的花朵》的主题曲,但真正流行是在八十年代。不仅爸爸妈妈,宋晓帆也喜欢这首歌,可以说,这是一首能调动她和父母两代人情感的歌曲。很长一段时间,从中央台到各省市电视台举办的春节晚会每年都是保留节目,原本是一首抒情味儿的少儿独唱歌曲,改成合唱歌曲后,多了一些雄壮和豪迈的气势。妈妈在节目中担任领唱,从电视上看,妈妈穿着演出服,气质端庄高雅,比平时显得年轻了不少。妈妈的嗓音嘹亮,不失宽厚,有点像马玉涛或关牧村。这也是妈妈最喜欢的两位歌唱家,宋晓帆还记得,小时候家里还挂过她们的大照片。
“你妈妈没当演员,改行当干部真是可惜了,”父亲一边跟着电视里哼唱,一边轻轻打着拍子,半是赞叹半是惋惜地说,“她以前当护士长时,就是省人民医院业余合唱队的领唱呢!”
宋晓帆见父亲说这话时,苍老的脸上浮现出一缕年轻人才有的红润,他是回忆起了五十年代和母亲相爱时的情景吗?当然,对父亲来说,五十年代不仅仅属于他和母亲,还有他的前妻……宋晓帆虽然对父亲的那段婚姻知之甚少,但还是直接间接地听说过一些,其中大部分还是从父亲的那部回忆录了解的。她觉得。相对于五十年代,父亲也许更愿意回忆八十年代。八十年代是父亲的黄金时代,当然也是她的黄金时代。一个时代能够成为两代人共同的精神背景,在中国历史上恐怕不多见吧?想到这儿,宋晓帆觉得跟父亲之间的距离缩短了一些……
省台的联欢晚会接近尾声时,电话突然响了。电话机就在靠近宋晓帆的茶几上。她顺手拿起电话,听到了表妹雁北的声音。
“没别的话,马上要跨年了,就是给你和表舅拜个年……”雁北的声音在电话里显得很遥远,有些含糊不清。
宋晓帆离开北京时,是雁北和巴东一起送她到机场的,回来后还没顾上给她回个电话。姑父洪虎去世前,每年春节都是父亲先打电话过去拜年,姑父去世后,就改为表哥表妹给她和父母打电话拜年了。这也是上辈人传下来的规矩,她出国这么多年,忘了这礼节,想不到雁北还记着,先打电话过来了。
“我把电话给我爸,你亲自给他拜年?”宋晓帆寒暄了几句,问雁北。
“帆姐,你代我给老爷子说一下得了,上次和巴东一起去凤凰岛,玩了几天都没去府上看望表舅,他一定很生气,要是尅我一顿,这大过年的,我这脸往哪儿搁……”
宋晓帆听见雁北满口京片子,嗔怪道:“你还知道不好意思,上次就该来看我爸。你和巴东结婚后,老爷子还没见过他呢!”
“一个大活人,有啥好见的!”雁北仍然没有正形地嗤嗤笑着,很快撇开了话题,“我要看晚会了,赵本山的小品《卖拐》你看了没?彩排时我就去演播厅看过,笑死人了。对了,你跟表舅说,我哥也给他拜年,就不另外打电话啦……”说完,啪地一声挂断了电话。
听着电话里的嗡嗡声,宋晓帆愣怔了片刻,耳边仿佛还在回响着雁北嘻嘻的笑声。在太行和雁北这两兄妹中,她一直和雁北很谈得来。这除了雁北爱好文学,大概还跟她的性格有关。别看平时性格内向敏感,可跟她在一起时总是有说有笑,什么话都说。宋晓帆觉得,相比之下她和表哥太行之间总像隔着一道高墙,这绝不只是性别的原因……
宋晓帆刚放下电话,父亲就问:“谁打来的电话?”她寻思别看老爷子健忘,听力却一点也没减退,赶忙回答:“是雁北,说给您拜年呢。”
“哼,他还好意思给我拜年,上次到了凤凰岛,也没来看我一下……”父亲满脸不悦地说。
“雁北电话里说了,上次太忙,下次有机会一定来看你。”宋晓帆忙替表妹打圆场,“太行表哥也捎话说给您拜年……”
父亲一听,更加气鼓鼓地说:“别提太行了,他眼里哪里还有我这个表舅,连他爸也被他忘到一边去了吧!”
“爸,您这话怎么说?”
“你不是在北京待过一阵子吗,难道没听说过,太行现在成了‘京城洪爷’,不仅有钱,本事通天,连不少省市的一把手二把手进京办事都要拜他的码头呢……”
回家很少听父亲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宋晓帆不禁有点吃惊,这一年多她虽然也待在北京,对表哥也多少有一些了解,但毕竟只是道听途说,所以也不好评头论足。
“以前我进京开会,在兵马胡同那座大宅子里和你姑父经常一聊就是大半宿,每次都是他批评我,我只有挨批评的份儿。有啥办法,从抗战起,他一直就是我的上级嘛!从五十年代起,他在我耳边唠得最多的就是告诫我不要搞特权,八十年代后又是什么不要把改革开放当成走资本主义道路啦,什么决不能让我们的下一代成为高衙内和八旗子弟,好像他总是一贯正确。结果怎么样,你现在靠笔杆子吃饭,算是自食其力吧?可他洪虎将军的后代呢,太行现在不就是个高衙内吗?你姑父要是还活着,脸往哪儿搁?”
宋晓帆觉得父亲说这话时,带着一种幸灾乐祸的味道,而且过于刻薄。姑父毕竟一直是父亲的上级。记忆中的姑父一口浓重的北方口音,经常像个老农那样蹲在院子里拾掇葡萄架,相形之下,父亲身上的知识分子气重多了。也是,父亲五十年代就出版过《大江壮歌》这样有全国影响的长篇小说呢。不过,她还是觉得父亲刚才对姑父的那番调侃未免小气了些。父亲这是酒后吐真言吗?当年,父亲曾因为东大学潮和南湖别墅事件受到党内处分,否则事业上如日中天的父亲的仕途也不会突然终结,从那以后一直郁郁不乐……
在美国时,宋晓帆曾经一个人喝了大半瓶朗姆酒,睡了两天才醒来。正宗的朗姆酒都这样,喝的时候觉得没什么劲,可酒劲儿一上来,人就晕晕乎乎的,说话不着边儿了。果然,父亲说完这番话,头一歪,就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宋晓帆记得,小时候从大年初一开始,上门拜年的客人就络绎不绝,把门槛都踏破,来的都是父亲的下级和省有关部门的领导。父亲离休后,这种热闹景象越来越少,但总还是零零星星有一些人,当然,那都是父亲在官场上沉浮一辈子的“死党”。但这次宋晓帆在家过年,从初一到初四,上门拜年的人竟一个也没有。家里比平时还要安静,她不禁感到有些失落。但家里人从父母到赵姨似乎安之若素,每天把购置的年货变换花样做着吃。平时很少下厨的母亲似乎为了弥补除夕没在家吃饭的亏欠,也亲自做了几道拿手的菜,博得全家人一阵喝彩。母亲不仅自己做,还叫她也“露一手”:“晓帆,你在美国待了那么多年,今天也做几道正宗西餐,让我们开开洋荤么?”
难得母亲对庖厨之事有这份兴趣,宋晓帆倒是很愿意“露一手”,她虽然在美国生活多年,什么美式、欧式西餐都吃过,可要亲自做,却实在勉为其难,她想起八十年代父亲经常出国访问,每次回来,总要把自己在国外吃的西餐挑一两道在家里做给她和母亲吃,父亲做的牛排和罗宋汤特别地道,就说:“爸爸不是会西餐吗?他做的牛排和罗宋汤比正宗的西餐厅还棒,我哪里敢班门弄斧呀?”她这一说似乎提醒了母亲,把父亲从楼上的书房请下来,逼着他做了一顿牛排,结果,没有把握好火候,原本只需要七八成熟的牛排全给煎煳了。看见父亲胸前围着母亲给他系上的围裙,满脸惶悚地坐在餐桌边,像做错了作业的小学生,宋晓帆眼泪都笑出来了。
初五的早上,一家人刚吃完早餐,杜威就给父母来拜年了。跟他一起来的还有一个人。不,确切地说,他是陪同那个人来的。
一开始,宋晓帆没有看清楚,当客人在客厅里落座后,她才认出来,杜威像随从一样跟随其后的那个人是郎涛。
十几年不见,郎涛变化太大了,站在讲台上开设海德格尔美学讲座时那种玉树临风般的潇洒和俊朗,曾经令无数男女大学生为之倾倒。宋晓帆想起在枫园舞厅和郎涛跳过舞,不愧是在德国留过学的“海龟”, 他跳的探戈有一股地道的德国味儿,自己都有点跟不上。那时候,郎涛在东大的女生中,简直就是一尊男神,为他争风吃醋的可不少,浪淘沙文学社的社长栗红追求郎涛时那股不管不顾的劲儿,简直令人嫉妒,比她当年和程国军相爱时疯狂多了!但郎涛后来还是跟何校长的女儿何丽结婚了,听说这个消息后,她有点失望,就像她后来在国外听说郎涛改行从政后一样……眼前的郎涛整个儿发了福,脸胖得把形状都改变了,他穿着一件银灰色的呢子大衣,坐在沙发上时,还是能看到凸出的肚腩,虽然鼻梁上架着眼镜,但已看不到多少学者气质,跟电视上常见的那种官员没有什么两样了。
“晓帆……姐,多年不见了。”郎涛跟宋晓帆的父母礼节性地拜完年之后,把目光转向了她,伸出手来。
宋晓帆觉得,郎涛最后那个“姐”有点儿勉强,不自然。论年龄她是要比郎涛大几岁,但她在东大作家班读书时,郎涛却是他的老师。而且现在,郎涛已经是堂堂的“郎副部长”,不叫她“姐”也说得过去。这样一想,宋晓帆脑子里浮现出当年跟郎涛在一起关在东大招待所修改电视片脚本《大江东去》的情景,那时的郎涛目光睿智,满腹经纶,身上有一种蓬勃的激情与活力。
“郎……涛……副部长。”“副部长”宋晓帆觉得很拗口,但还是叫出了口。
郎涛伸过来的那只手,软绵绵的,很厚实,像女人的手,有点儿潮湿。而以前郎涛的手不是这样的,记得在枫园舞厅跳舞时,郎涛的手指细长,手心柔软,放在她的腰部时不紧不松,恰到好处,仿佛一只弹钢琴的手抚摸着琴键。她心里有点儿紧张,仿佛真的回到了十几年的东大校园,枫园舞厅……
但郎涛并没有跟她继续交谈下去,只是简单地寒暄几句后,又转过脸去和父母说话。从他和杜威对父母尤其是父亲那副恭恭敬敬的态度,看得出他们有正事要谈。
“你岳父的后事办得还顺利吧?我精力不济,没有亲自去给何校长吊唁,让杜威代我送了一个花圈。”宋乾坤努力挺直腰板说。在晚辈面前,他习惯性地保持着自己的尊严。当然,郎涛在宋乾坤面前不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晚辈,当年他的《大江东去》受到批评后,放弃东大教授职位改行从政,还是宋乾坤推荐的……
“宋老,我岳父去世前还念叨您,”郎涛脸上略显悲戚地说,“岳父说,如果不是您大力举荐,他也不会走上东大校长的岗位……”
“不能这么说,首乌同志是个优秀的教育家,为东大的改革发展是做出了重要贡献的,”宋乾坤挥了挥手,耷拉下眼皮,语气缓慢地说,“当然,他晚年受了点委屈,也是受我的牵连。他的去世,我很悲痛……”说着,他似乎想起什么,又问了一句,“你父亲……还好吗?当年,我和你父亲、你岳父在五七干校是共过患难的朋友呢!”
“哦,家父身体还好,跟您一样,每天坚持练元极功,效果也不错。他又在写一本关于老子的新书,快要杀青了,他说书出版后一定请您指教!……”郎涛点点头说,又把脸转向坐在宋乾坤旁边削苹果的罗伊,“伯母,我母亲让我向您问好。她在省台的春节晚会上看了您担任领唱的那首《让我们荡起双桨》赞叹不已,说您的嗓子还跟二十多年前一样没变……”
由于是过年,罗伊不仅跟宋乾坤一起陪客人说话,而且还亲自削水果,表现得格外热情,此刻听了郎涛的夸奖,脸上顿时笑逐颜开,顺手把刚削好的一只苹果递到了郎涛手里。正要再削,坐在郎涛旁边的杜威把水果刀抢了过去,说,“我来吧,伯母。”
罗伊也就松了手,把一只削好的苹果递给了宋乾坤。
宋乾坤接过苹果,用牙齿快掉光的嘴咬了一口,接着刚才的话说:“你父亲这些年笔耕不辍、佳作不断,他的书我每本都要认真拜读的,只是现在,我的视力越来越不行喽……”
这时,郎涛把目光朝坐在旁边的杜威瞥了一眼,变换了一种正式语气说:“宋老,我今天来除了给您拜年,还有两件事,一是关于《宗达传》的事,我已经正式责成出版社停止出版这本书,并让杜威跟作者谈了话;二是省里的几位领导本来是要来给您拜年的,有些事也想听听您的意见,可年前年后都在筹备‘两会’,再加上新书记还没有到任,不便出面,只好委托我来了……”
“新任省委书记人选定了吗?”宋乾坤漫不经心地问。
“还没有正式任命,但据北京传来的消息,是沿海某副省级城市的书记,叫……”郎涛犹豫了一下,没有说出新任省委书记的名字,不过还是补充了一句,“听说是一位很有魄力的改革家。”
“这就好,无论如何,改革的步子不能停,”宋乾坤微微颔首道,“这几年,东江的发展明显落后于沿海,就是因为省里的主要领导思想保守了些……”
听到父亲和郎涛的话题越来越严肃,宋晓帆知道他们一定还有“正事”谈,便起身往楼上去了。
郎涛和杜威离开后,罗伊除了接了几个她的单位省外办和合唱团同事打来的电话,家里再没有人上门来拜年,整整一个下午,家里安静得出奇。宋晓帆和母亲坐在客厅里一边看电视,一边嗑瓜子,说着闲话。电视上在重播中央台的春节联欢晚会,都看过不止一遍了,现在开着,只是图个过节的气氛。宋晓帆和母亲紧挨着坐在一起,一只手挽着母亲的胳膊。她已经很久没有跟母亲这样亲近过了,一个人在国外这么多年,孤独难捱时,她最渴望的不就是这样跟母亲依偎在一起,像小时候似的,边说话边看电视边嗑瓜子儿。人到中年,才知道世界上再热烈的爱情都很难持久,唯有父母亲从小到大始终伴随着你……想到这儿,她忽然问母亲:“妈,我怎么觉得爸爸对我不冷不热,好像不欢迎我回家似的?”
“你爸自打开始练元极功后,脾气越来越古怪,不大爱说话,一天到晚待在书房里,平时连我也不愿搭理。”罗伊说,“不过,有一点倒是被你猜中了,他是不大赞成你回国来着……”
“难怪去年我想接你们俩去北京住一段日子,爸爸不愿意去的……”宋晓帆哦了一声,“可是为什么呢?爸爸为什么不希望我回国?”
“这个我也说不清楚,许多事情他从来不告诉我,我也懒得问,他一直就这样么,总像跟我隔着一个世界。以前我还以为是当领导的习惯,可离休这么多年了,还是这样……”
宋晓帆从母亲的话里听出了一丝抱怨。她想起上午郎涛跟父亲说的一句话,便问:“上午郎涛跟爸爸说一本书,叫什么来着……是咋回事儿?”
“《宗达传》。”母亲一口说出了那本书的名字,“唉,别提这本书了,前一阵子,你爸就是被这本书气得在医院住了半个多月……”
“到底因为啥?”宋晓帆越听越糊涂。
“我没看过那本书。听杜威说,是为宗达翻案的一本书,把你爸爸也牵扯进去了,说是解放前国民党搞了个‘木马计划’,策反了一批共产党的高级干部,秘密潜伏在各级领导岗位,伺机把国家搞乱,还说你爸爸就是这批被策反的干部中的一员……”母亲说着,有些气愤起来,“文化大革命时有人诬陷你爸出卖党的机密,是大叛徒大内奸。想不到过去这么多年了,还有人拿这些陈谷子烂芝麻做文章,真是太不像话了!”
父亲在文革期间被当作叛徒批判和坐牢的事,宋晓帆不仅知道,而且当年她也曾加入过批斗父亲的行列。文革结束后,她为此内疚不已,还当面向父亲道过歉呢。她没想到过去这么多年还有人揪住不放,不免有些吃惊,“这本书的作者是个什么人?还是爸爸那个老部下么?”
“这次不是他,是一个年轻人,杜威他们杂志社的一个副总编,听说以前还跟杜威一起来家里采访过你爸呢……”
“跟杜威来家里采访……什么时候的事呀?”宋晓帆再次吃了一惊,她在脑子里搜索着,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好了,你也别为这事烦心了,郎涛不是跟你爸说了吗,已经让出版社停止出版那本书了,杜威也找那个副总编谈了话……”罗伊见她愁眉不展,安慰道,“我现在担心的不是这件事儿,而是另外的事儿。”
“什么事儿?”
“过完年,你爸就八十五岁了,过一年少一年,我比你爸小十六岁,你爸哪天走了,我一个人还要活好多年呢,你又不可能回东江来陪我过……”罗伊说着说着,伤感起来,眼圈都红了。
宋晓帆从未见母亲这样伤感过,心里不由一紧,握住她的手说:“妈,你到底担心什么?”
“你也知道,当初为了这套别墅,你爸爸受过党内处分。按照中央的意见,原来的住户本来都要搬出去的,经过几位老红军写信反映,省里采取了一个折中办法,可以不搬,但租金在原来的基础上提高一倍,而且不参加房改,这意思就是,你爸一过世,这房子就得收回,我要被扫地出门呢!”
宋晓帆见母亲说着,又气又悲,眼眶里的泪水扑簌簌掉了下来,不由哑然失笑了,“妈,杜威他们准备在凤凰岛建一批别墅作为艺术家工作室,在全国范围内邀请一批艺术家入住,把我列入了首批邀请名单,我还在犹豫呢!既然你担心以后没房子住,我马上打电话给杜威答应下来就是,凤凰岛的风景比这好多了,到时候,你要是一个人住太孤单,我就把北京的房子卖了,回来陪你住……”
罗伊听了,破涕为笑。但脸上刚露出一丝笑意,又阴下来,叹口气说:“你和那个李鑫分手后,跟白文结婚也好几年了,现在夫妻俩天各一方,今年你就四十五了,看样子我是抱不上外孙了。早知今日,当初你和程国军分手时,我和你爸就不该逼你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的。”
宋晓帆被母亲的话戳到了痛处,半晌说不出话。客厅里的空气一时仿佛被冻住了似的。这当儿,外面院子里传来小孩子的欢呼:“下雪喽,下雪喽!”她侧耳谛听,果然听见一阵雪子儿打在墙壁和落到地上的沙沙声……
这天夜里,宋晓帆从睡梦中醒来,再次发现卧室里像冰窟窿冷嗖嗖的,起身摸了摸,原来是暖气片又坏了。她赶紧打开早已备好的电取暖器,偎在床上等屋子里渐渐转暖,却再也睡不着了。
窗外不时传来雪子儿打在墙壁上发出的声响,伴随着呼呼的风声,像潮水那样从四面八方漫过来,仿佛要把她整个儿淹没。宋晓帆的心里涌起一股难言的寂寞,不禁想起那年她和李鑫分手后,只身搬到洛杉矶西部靠近郊区的地方,从一家开烤肉店的土耳其人家里租了间地下室住下来。那间地下室面积倒是很宽敞,以前是土耳其人用来堆放食材的仓库,散发出一股羊肉的膻味儿。由于烤肉店的生意不好,土耳其人才把仓库腾出来出租的。
不久,冬天来临了,洛杉矶的冬天很冷。有一天半夜,她被冻醒了,暖气片没有一点热气,地下室跟冰窖似的,她把仅有的一床被子裹在身上,还冷得直哆嗦。寒风贴着地面从地下室的出口刮进来,发出呜呜的像狼一样的嗥叫声,使她仿佛置身在北方的旷野,恐惧到了极点。好不容易捱到天亮,土耳其人给她搬来一台旧的电取暖器。尽管如此,她还是觉得冷。尤其到了晚上,那种彻骨的寒冷从四肢一直蔓延到心里,再加上孤独和寂寞,她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不知道自己还能在美国待多久,如果不是后来遇上风度翩翩而又爱好文学的台湾人白文,她也许早就回国了……
离开李鑫后,宋晓帆在比佛利山附近的一家中国餐馆找了一份工。起先也是洗碗,过了一段时间,华人老板见她气质不错,尤其得知她到美国之前是一位作家,便让她做前台接待员,薪水也在原来的基础上提高了近三分之一。
比佛利山靠近洛杉矶西岸海边,是洛杉矶的九大富人区之一。住在这里的大多是好莱坞明星,如汤姆·克鲁斯和沙朗·斯通。喜欢吃中国菜的明星不少。宋晓帆调到前台后,就曾见过一次汤姆·克鲁斯,现实中的汤姆·克鲁斯并没有银幕上那样高大,不过挺有绅士风度。华人老板为了显示餐馆员工的素质,跟汤姆·克鲁斯攀谈时,特地介绍宋晓帆说,她来自中国,以前是一名作家。汤姆·克鲁斯一听,从餐桌边站起身来,好奇地询问,她在餐馆当招待,是不是为了写作来体验生活的?离开餐馆时,还专门向她道别:“女士,希望好莱坞的公司有一天能把您的作品搬上银幕,如果让我扮演其中的某个角色,我将感到十分荣幸……”
尽管那只是西方人在社交场合的客套话,但宋晓帆听了心里还是一动。
除了明星,也有些鼎鼎大名的商人在比佛利山置有度假别墅。有一次,华人老板指着正在进餐的两名男子说:“看见那个高个儿洋人了么?他就是比尔·盖茨。”
“比尔·盖茨是谁?”
“天哪,你连微软的创始人比尔·盖茨都不知道?”华人老板惊讶得合不拢嘴来,仿佛他说的是不知道克林顿或布什总统似的。“他现在可是世界排名前十名的富豪啊!”
宋晓帆为自己的孤陋寡闻感到惭愧。华人老板上次把她向汤姆·克鲁斯介绍后,不少人听说他的餐馆有个女招待是作家,来进餐的人增加了不少,老板尝到了甜头。这一次,便又趁和比尔·盖茨攀谈的机会,向他介绍了宋晓帆。但比尔·盖茨对作家这个职业似乎不感兴趣,只是礼貌地冲她点点头,就专注地品尝面前的美食去了,倒是跟他在一起进餐的那个中国人把目光投向宋晓帆,很有兴趣地问:“您是从中国大陆来的……作家?”在得到肯定答复之后,对方又说:“我大学时喜欢文学,读过一些大陆作家的作品,如徐志摩、巴金,还有张爱玲的。还差点把写作当成自己的终身职业,如果不是遇上比尔……”
男子说话的语气和神态都显得颇有涵养,而且很真诚。宋晓帆不由得认真地打量了他一眼,见他跟自己年龄差不多,约莫四十多岁,面孔白皙,略显瘦削,戴着眼镜,看上去像个大学教授,或者工程师。男子见宋晓帆在打量他,哦了一声,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双手递过来:“敝姓白,名文,是微软公司的软件工程师兼比尔·盖茨的技术顾问……”
宋晓帆接过名片,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儿,不知是从对方身上还是名片上发出来的。
比尔·盖茨和白文进完餐就离开了。作为负责接待的餐馆接待员,宋晓帆照例把客人一直送出餐厅大门。上车之前,白文特意向她道别:“宋女士,希望以后有机会拜读到您的大作。”说完,跟着比尔·盖茨钻进停在路边的一辆凯迪拉克,离开了。
宋晓帆怎么也没有料到,从那天起,她的命运便悄悄地改变了……
5.岛上行
大年初四开始下的这场雪,持续了大约一个星期才停,寒冷的天气骤然转暖,阳光所到之处,积雪消融,万物复苏,几天的工夫,南湖边和大院里的树木草丛便绽出了星星点点的绿芽儿。这预示着,春天很快就要莅临了。
元宵节刚过,杜威忽然又来了。这一次,他是来陪宋晓帆和她父母去凤凰岛“踏春”的。“宋老、伯母,上次巴总和洪女士来凤凰岛,本来要把你们二老也请去的,这次帆姐回家过年,正好请你们全家人去岛上看看……”杜威不无讨好地对宋乾坤夫妇说。但宋晓帆知道,真正的原因是去看看凤凰岛的环境。她已经告诉过杜威,同意入住凤凰岛的“艺术村”了。杜威听了很高兴,马上向郎涛做了汇报,郎涛也托他转告宋晓帆表示欢迎,“我们一定尽快启动艺术村工程,让各位艺术家尽早入住——这是郎副部长的原话!”杜威特意强调道。“除了我,还有哪些……艺术家同意入住的?”她问。杜威笑呵呵地说:“帆姐你就放心,有你这样的大作家带头,还怕没有人来?”
按照杜威的介绍,大众艺术传媒集团的改制上市和凤凰旅游岛开发都是郎涛负责的全省重点文化发展项目。其中,“艺术村”是凤凰岛旅游开发总体规划的一个子项目。艺术村除了为入住的艺术家提供一套总面积不低于1000平米的别墅,还将对在艺术村创办影视公司、动漫公司及其他艺术创作公司的艺术家五年内免税。“目的就是筑巢引凤,促进我省艺术创作的跨越式发展……”杜威挥动着手,显得很有气魄,说话的语气和神态颇似郎涛,或者说,是在刻意模仿“郎副部长”。
宋晓帆对这些并不感兴趣,她之所以答应入住凤凰岛,完全是为了自己的父母。在外漂泊这么多年,她的确应该为两个老人创造好一点的生活条件了。她把这个想法告诉了母亲,母亲高兴得嘴都合不拢来,“凤凰岛这几年开发的不错,我还没去过呢,哪天看看……”所以一听说杜威要陪他们去凤凰岛“踏春”,就满口答应了。不仅换上了平时参加合唱团演出的礼服,还给父亲张罗“行头”。“你爸很少出门,以前开会和接待客人才穿的那套‘正装’也不知哪儿去了!”
但宋晓帆觉得,与母亲相反,父亲似乎对去凤凰岛没什么兴趣。杜威开着奥迪车都到了楼下,宋乾坤还在书房里捧着一本《武公秘籍》,没有起身的打算。罗伊把宋乾坤从沙发上拽起来,没好气地说:“老宋你平时不是总跟我唠叨,想去武公祠拜会那个元极功的武伯仲么?今天有机会了,你怎么反而不积极啦?”她这一“军”,才把父亲“将”住,跟着她下楼了。
刚到车上,罗伊想起什么,忽然问杜威:“小杜,你说的那什么艺术村的别墅是免费送,还是出钱买呀?”
杜威似乎早就知道她会问这个问题,笑道:“伯母,这个你不用担心,虽然算不上完全免费,但只是象征性地交点钱,跟市场价格比起来,跟免费差不多呢!”
罗伊对这个回答显然并不满意,又问了一句:“有产权么?别像我们现在住的这套房子……”
杜威大包大揽地说:“伯母,你担心的这些我们早就替各位艺术家考虑了,两证齐全,而且跟其他商品房一样可以上市销售。”
罗伊这才满意地嗯了一声。坐在她旁边一直没吭声的宋乾坤忽然咳嗽了一声,说:“小杜,你告诉郎涛,这个事一定要注意政策。”
杜威赶紧点头:“是是,宋老,我们一定注意!”
罗伊白了宋乾坤一眼,讥讽地说:“我看你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吧?郎涛他们搞的是全省重点文化工程,还有什么政策不政策的?”
宋乾坤似乎懒得跟她辩论,把头上的鸭舌帽往下拉了拉,像平时练功那样耷拉下眼皮,不吭声了。
宋晓帆坐在前面副驾驶座上,从后视镜里看见父亲满头华发,老态龙钟,而坐在旁边的母亲穿着一件雪绒呢大衣,脖子上系着一条大红围巾,看上去更显得比父亲年轻了。
从市区到娘子区全程高速,不到一个小时就到了。杜威把奥迪车开上轮渡后,宋晓帆从车上下来,站在船舷边向湖中心眺望,天空碧蓝,湖水浩淼,凤凰岛的影子隐约可见。浪花迎着船舷溅到轮渡上,有几滴飞到了她的脸颊,冰凉冰凉。她的心里一阵恍惚,思绪飘忽,仿佛回到了遥远的过去……
宋晓帆不是第一次到娘子湖,也不是第一次上凤凰岛。二十多年前,她初中毕业后自愿报名到农村插队落户,下乡的地点就是娘子县。那时候,从大江市到娘子县只有一条石砬子公路,乘车大半天时间才能到,因此,对他们这群刚出校门的初中生来说,娘子县虽然是大江市的郊县,却仿佛地老天荒,遥不可及。起初,知青们临时借住在贫下中农家里,跟老乡同吃同住,连衣服都经常是房东帮忙洗的,后来,他们自己动手在娘子湖边盖房子,建起了知青点,搬到一起后,吃饭洗衣就只能靠自己动手了。知青点有食堂,大家在一起吃饭,一起出工,一开始觉得挺热闹的,但新鲜劲儿一过,许多意想不到的矛盾就来了。他们都才十五六岁,从小在大城市里长大,没有离开过父母半步,过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知青点的艰苦条件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别的不说,单就食堂的伙食就让人受不了,夏秋季节一日三餐都是萝卜白菜,冬天则是咸菜加萝卜干,菜汤里连油星子都难见到。时间一长,大家都熬不住了,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一个个开始想办法,有的写信让父母在城里买了米油和肉食寄来,有的因地制宜,自己变着法儿找吃食,娘子湖鱼虾多,只要肯动脑筋下力气,弄点鱼虾开开荤并不难。于是,大家两个一伙,三个一帮单独开起了小灶做饭,有的是男知青和男知青搭伙,有的是男女知青“混搭”。男女混搭的多半是已经建立了恋爱关系的,以前还半遮半掩,现在索性借这个机会公开了,一时,知青点出现了好几对“临时家庭”。这样一来,知青点的食堂便自动解散了。
那时,宋晓帆的父亲还在“五七”干校改造,属于“黑帮”子女,没有人愿意跟她搭伙,只好一个人单过,饱一顿饥一顿的,由于营养不良,原本单薄的身体更加瘦了。有一天傍晚,她收工后回到宿舍,便忙着在土坯垒起来的锅灶上做饭,柴禾是湿的,她用吹火筒吹了好一阵子都吹不着火,眼睛被烟熏得直流泪。正一筹莫展时,门口突然闯进来一个男知青,拉开她,把一张废报纸塞进灶膛,然后夺过吹火筒,对准灶膛,鼓起腮帮子一阵猛吹,浓烟滚滚的灶口腾地冒出了一股火苗。宋晓帆这才看清楚,帮她生火的是跟自己一个小组的郭亮。郭亮见宋晓帆在看他,咧开厚嘴唇,憨厚地笑笑说:“你要是不反对,我们一起搭伙吧!”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提议,宋晓帆愣愣的,一时没反应过来。
郭亮中等个头,浓眉大眼,方脸阔鼻,长得很壮实,总是穿一件海魂衫,不知道是没有换的,还是舍不得,上面好几个窟窿也舍不得去补一下。郭亮的父母都是东江钢铁厂的工人,大概是家庭环境的原因,平时干活任劳任怨,从来不叫一声苦,无论是打苇草还是割稻子,总是冲在前面,干完后也不像别的知青撇开大伙去玩儿,而是去帮落在后面的知青。有一次去湖边割苇草,宋晓帆远远地落在大家后面,眼瞅着天都快黑了,她正着急,就听见对面响起一阵刷刷的镰刀割苇草的声响,站起身一看,见是郭亮,正左右开弓帮自己割苇草呢。郭亮性格内向,不大爱说话,尤其在女生面前,腼腆得像个大男孩。他虽然和宋晓帆分在一个小组,但俩人很少说话。只是有一次,雨天没有出工,她坐在宿舍门口,正捧着一本史沫特莱的《朱德将军传》看,郭亮在她面前走过来走过去,接连几个来回,她这才注意到,便放下书本,问:“郭亮,你有啥事儿吗?”郭亮这才站下来,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你这本书,看完后……能不能借我看看?”宋晓帆下乡插队时从家里带了不少小说,但都看完了,这本《朱德将军传》是她前几天去娘子县城新华书店刚买的。“当然可以,我马上就快看完了,明天就给你吧!”从那以后,宋晓帆又把自己从家里带来的那些小说一本本都借给郭亮看了。一来二去,她对郭亮渐渐多了一些了解,知道他从小也很喜欢文学,但家里兄弟姐妹多,没有钱买书,有时候只能在放学回家的马路边小人书摊上看几本小人书。
共同的兴趣拉进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宋晓帆和郭亮一起“搭伙”了。从此以后,郭亮隔三差五都要去湖边弄来一些鱼虾和莲子菱角,两个人的饭碗里很少断过荤腥,秋天时他还用铁叉叉到过两只野鸭,每只足有三斤重,那天正好是中秋节,他俩把小组的知青请来饱餐了一顿,几个平时对宋晓帆爱理不理的女知青不无羡慕地对她说:“宋晓帆,你找了郭亮这么能干的男朋友,可真有福气……”她听了脸一红,似乎才意识到郭亮是自己的男朋友了。
第二年的春上,一进入四月份,就开始下起绵绵的春雨。接连半个月,待在知青点的人都长霉了。有一天,郭亮提议,“听渔民说,凤凰岛上蛇特别多,我们去岛上捉蛇吧,蛇肉可是天下的美味……”宋晓帆也听当地老乡说过,不由动了心。第二天,他们便叫了同一个小组两个知青,一起去凤凰岛。他们借了一只渔船,穿上防雨防蚊的长筒胶靴和装蛇用的篓子,带足干粮就出发了。
那天,娘子湖上风浪特别大,原本只需要半个多小时就能登岛,结果却花了一个多小时。上岛后,两个头戴斗笠在湖边补渔网的渔民听说他们是来捉蛇的,一脸惶悚,说蛇可是地上的龙,冒犯了是要遭报应的!他们几个听了,都觉得愚昧可笑,没当回事儿,直奔小龙山而去——据说岛上的蛇都集中在小龙山上。山上有一座破损的观音庙,山脚下有一座烈士墓园,据说,解放前东江省委和军区医院被国民党还乡团包围后,牺牲的一百多位干部和伤病员,都埋葬在这儿。上山前,郭亮提议去墓园祭拜一下烈士。那段时间,他正在看宋晓帆借给他的《朱德将军传》,满脑子革命战争的血雨腥风,这本书另外两个知青也看过,几个人一拍即合,在路边的野林子里采摘了几束杜鹃和迎春花,进了墓园,看见眼前密密麻麻的烈士墓碑,挤满了大半个山坡,心里不禁有点震撼。他们放下花束,面向那些林立的墓碑,低下头默立了三分钟。离开墓园后,他们开始上山。小龙山不高,但山路崎岖,怪石嶙峋,长满了荆棘和各种灌木。上岛之前,郭亮认真做过功课,对岛上的情况比他们都熟,一边上山,一边介绍说,小龙山的蛇多达几十种,有蟒蛇、眼镜蛇、响尾蛇、水蛇、竹叶青……最大的蟒蛇一丈多长,碗口来粗,却并无剧毒,若是被咬了,在路边摘几片苎麻叶嚼碎敷在伤口,半天的工夫就好了;最小的竹叶青蛇比蚯蚓大不了多少,却含有剧毒,若是被咬不及时抢救,两个时辰内毒性侵袭到全身,人就没救了。宋晓帆听了,顿觉一阵恐怖,害怕得双手紧紧抱着自己的肩膀。郭亮见了,小声说:“别怕,我带了蛇药呢!”看到那张黝黑的脸膛和敦实的身板,以及那件又多了几个窟窿的海魂衫,她心里踏实了许多。自从俩个人在一起“搭伙”后,宋晓帆已经习惯郭亮的保护了。到半山腰时,他们已经捉到了两条蛇,都是郭亮捉的,虽然两条蛇不大,但几个人颇有成就感。宋晓帆怎么也没有料到,危险就在这时悄悄降临了。经过一片低矮的灌木时,突然从旁边的荆棘上跳出一只竹叶颜色的东西,落到她的胳膊上。她像被野蜂蜇了似的一阵剧痛,不由叫了声。走在她旁边的郭亮听见后,转过脸一看,脸骤然变了,叫道:“糟了,你被竹叶青咬了!”说着,赶忙从衣袋里往外掏蛇药。没等蛇药敷到伤口,她就昏迷过去了……
醒来时,宋晓帆发现自己躺在娘子县医院的病房里。床架上挂着打完点滴的药水瓶,郭亮坐在旁边,眼球上沾满血丝,满脸憔悴,下巴上胡子拉茬,像一片杂草丛。事后宋晓帆才知道,她敷上蛇药后,竹叶青的毒性仍然没有止住,两个时辰内若不能送到医院抢救,很可能会有生命危险,郭亮心急如焚,背着她从山上下来,一路狂奔到湖边,驾着渔船渡过娘子湖,赶在毒性发作前把她送到了县医院。医生说,再过半个时辰,她就没救了。
半年后,宋晓帆的父亲从“五七”干校被解放了,官复原职当了副省长。不久,她便被招工回城,进东钢文工团当了文工团员。一开始是拉小提琴,后来当了创作员。原因是她在省报文艺副刊发表了一篇小说,题目叫《岛上的梦》,写的就是那次去凤凰岛捉蛇的经历。小说中,她用G代替了郭亮。离开知青点那天,宋晓帆曾专门去向郭亮告别,可到了他宿舍门口,大门紧闭,不见人影。自打宋晓帆接到招工通知后,郭亮就没有跟她“搭伙”了。她觉得郭亮是在故意躲着自己。
就在那篇小说发表后不久,宋晓帆从一位知青那儿听说了郭亮的死讯。他是在驾船从知青点运送棉花到县城收购站时,突遇风暴,为了抢救掉入湖中的一名知青溺亡的。其时,郭亮已经当了知青队的队长。娘子湖县革委会为郭亮召开了隆重的追悼会,授予他“王杰式英雄”和“优秀共青团员”称号,号召全县知青向他学习。
宋晓帆听了这消息,关在文工团宿舍里一整天没出门。
杜威也从奥迪车里下来了,在船舷边吸烟。轮渡刚靠岸,就有两个人来到汽轮上,找到杜威。杜威把他们带到宋晓帆面前,指着一个戴貂皮帽子的中年男人介绍道:“这是凤凰岛的村支书聂长海。”又指着一个穿军大衣,满脸疙瘩的黑脸汉子说,“这是武公祠,也就是元极文化研究会保安部的部长黑三。他俩是代表凤凰岛村委会和元极文化研究会来迎接你和宋老的。”
“昨天郎副部长就来了电话,让我们一定接待好老省长……”聂长海一边说,一边探头朝停在甲板上的奥迪车瞟了瞟。杜威提醒了一句,“还有宋老师,她可是从美国回来的大作家呢!”聂长海马上转过脸,向宋晓帆拱手道:“是、是,欢迎宋老师……大作家!”
那个黑三却在旁边一言不发,眼睛朝奥迪车扫个不停。杜威显然明白了他俩的意思,使了个眼色道:“不要打搅宋老,上岸再说吧!”
两个人这才喏喏应着,回岸上去了。
奥迪车上了岸,宋晓帆看见码头上站着一队人马,身穿华丽的礼宾服装,像仪仗队一样昂首挺胸,刚才在汽轮上见过的聂长海和黑三站在队首,一见奥迪车驶近,黑三拉长声调高喊一声:“敬礼!”那队人马便齐刷刷地向奥迪车行了一个整齐的军礼。
杜威显然习惯了这样的阵势,他把四个车窗的玻璃都降下来,一边伸出手向外面的队伍挥手致意,一边对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宋晓帆,同时也是对后面的宋乾坤夫妇介绍道:“这是武公祠的仪仗队,我干爹亲自训练的。”
“小杜,我早就不是什么省领导了,不必搞这些场面嘛!“宋晓帆听见父亲在后面咕哝了一声。
“必须的!”杜威对着后视镜里的宋乾坤说,“我干爹早就盼望您来呢!他反复交代,要按一级贵宾接待您。上次巴总和洪女士来时,黑三他们也是来码头上迎接的。您的接待规格说啥也不能比他们低,是不是? ”
说话间,奥迪车驶出了湖边码头。宋晓帆从车窗外的后视镜看见那支“仪仗队”骑着清一色铃木摩托,在后面夹道护送,黑三驾驶的摩托走在队伍的最前面,聂长海开着一辆带敞篷的电瓶车殿后,共同组成了一支浩浩荡荡的车队。
车队行至一个岔路口,路边竖着一块显眼的标志,左边一条道指向武公祠和烈士墓园,右边一条道指向度假村酒店和观光农园,都是整洁光滑的柏油路。杜威放慢车速,侧过脸问宋晓帆:“帆姐,咱们是先去武公祠,还是度假村酒店和观光农园?将来的艺术村就在观光农园那一带……”
宋晓帆拿不定主意,正要问坐在后面的父母,就听父亲说:“去烈士墓园。”声音不大,但显得不容置疑。杜威似乎没听明白,问了一句:“宋老,您是说去……武公祠?”
“不,烈士墓园。”
烈士墓园虽然和武公祠都在小龙山上,但宋乾坤要去的目的地显然很明确。宋晓帆侧过脸往后面看了一眼,见父亲脸色有点儿阴郁,像挂着一层霜。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对有些疑惑的杜威使了个眼色。杜威便开车驶上了去小龙山的柏油路。
凤凰岛就这么大一点儿,几分钟工夫就到了小龙山下。同二十多年前相比,山上山下的地貌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整座山仿佛被揭取了一层皮,昔日荒凉的荆棘和灌木丛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经过精心绿化的草木花卉,朝南的山脚下,一条柏油路蜿蜒直接通上小龙山顶,山道两旁,绿树夹道,彩旗飘扬,路的尽头,依稀能看到一座宫殿般巍峨的建筑,跟山脚下竖立的巨幅广告牌上的武公祠图片一模一样。
从山脚下往北,有一条石渣路,路面坑坑洼洼,两边长满齐腰深的野草,显得有点荒凉。宋晓帆依稀记起来,当年她和郭亮几个人就是从这条路去烈士墓园的。
杜威犹豫了一下,把车开上了石渣路。后面的摩托车队没有跟上来,由黑三带领着直接开往了山顶的武公祠,只有聂长海开着敞篷电瓶车跟了过来。
烈士墓园门口跟石渣路两旁边一样,也长满了齐腰深的野草。同二十多前相比,几乎没什么变化,唯一多出的是在墓园南边筑起了一道高高的水泥院墙,把墓园同山那边的武公祠完全隔离开来了。除此之外,一切照旧。墓园两边低矮的石头墙缝隙里生出来一丛丛狗尾巴草,在风中寂寞地摇曳着,大门旁边有一座用石头垒起来的小屋,门口蹲着一条狗,一见车辆驶近,警惕地吠叫了两声,掉头钻进了虚掩的石头屋。少顷,从石头屋里走出一个古铜色脸孔的老人,头戴毡帽,身上披着一件旧大衣。看见停在墓园门口的车辆,脸上也流露出警惕的神情。
这时,聂长海从电瓶车上下来,走到老人面前低声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回到奥迪车边,对杜威也是车里的所有人说:“老头儿姓俞,以前是咱们凤凰小学的校长,岛上人都叫他老校长,一家人都在解放前牺牲了,埋在墓园里。凤凰小学迁到城关后,他不愿意离开,就留在岛上看守墓园……”说着,他探头朝车内看了看,对杜威说,“你问问老、老省长,要进墓园去吗?”
杜威便从驾驶座上转过脸来,低声问:“宋老,您要不要进墓园看看?”
宋晓帆回过头,看见父亲脸上仍然像霜打了似的,看不出任何表情,此刻听杜威问,也不回答,而是透过降下的车窗,把目光投向眼前这座荒凉破败的墓园,久久凝视着,过了很长时间,才收回目光,升起车窗玻璃,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摆摆手说:“不进去了。”
杜威和聂长海似乎就在等这句话,不约而同地舒了口气。接着,他俩开着奥迪和敞篷电瓶车一溜烟地驶到了小龙山顶。车还没到,就看见那座宫殿一样巍峨的建筑物门前人山人海,鼓乐齐鸣。刚才在码头上的那支仪仗队在黑三的指挥下排成两排,向车队行注目礼。在他们身后,一队身穿唐代侍女服装的女子手举花环和彩旗,一边跳跃,一边欢呼:“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杜威先下了车,打开后座的车门,一只手遮住车门上部,弓着腰说:“宋老,您请下车。”
宋乾坤、罗伊夫妇一前一后下了车,宋晓帆挽着父亲的胳膊走在旁边。这时,欢迎的人群忽然闪开,宋晓帆抬头一看,见大门里走出一个老者,身着绣有太极图的唐装,鹤发童颜,仙风道骨,在黑三和聂长海几个人的簇拥下走过来,向宋乾坤一家人拱手行了个大礼,道:“欢迎欢迎,武某静候大领导多时了,请!”说罢,以主人之礼牵着宋乾坤的一只手,向武公祠大门里走去。
宋晓帆和母亲走在后面,望着前面那位同父亲并肩而行的老者,走在后面的宋晓帆寻思,这肯定就是大名鼎鼎的武大师了,正想着在京城听到的关于这位元极功传人的种种传说,杜威凑到她耳边说:“我干爹早就想请宋老来武公祠一见,他们俩都是高人,肯定有许多话要说……”宋晓帆琢磨着杜威的话,心想,一个离休多年的共产党高级干部和一位元极功传人之间会有什么共同语言呢?精明的杜威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疑问,又小声说,“宋老可是一直在修炼元极功呢……”
宋晓帆哦了一声,抬起头向四周望了望,注意到武大师后面跟着一位年轻女子,身穿黑色职业西装,身材窈窕,面容姣好,耳朵上戴着耳麦,跟黑三一样手里也拿着一只对讲机。她觉得以前似乎在哪儿见过这位女子,正要问杜威,罗伊忽然拉了拉她的胳膊说:“看这架势,你爸和这位武大师一时半刻说不完,让小杜带我们去岛上走走吧?”
宋晓帆知道母亲的心思都在“艺术村”的别墅,况且她还是二十多年前来过凤凰岛,也想看看岛上的新变化,就把母亲的意思跟杜威说了,杜威不假思索地答应了。几个人反身往外面走时,宋晓帆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看,见那个面熟的女子跟着武大师和父亲一行正往会客室走去,那高挑的背影和端庄的气质,再次让她确信以前肯定见过,可她究竟是谁呢?……
当宋晓帆和母亲罗伊在杜威的陪同下在岛上逛了一圈,回到武公祠时,已经快中午了。宋乾坤和武大师的“会谈”也已经结束。杜威说,本来在度假村酒店准备好了一桌丰盛的午宴,但刚才元极文化研究会的秘书长许可打电话通知他,武伯仲和宋老谈得很投机,临时决定把午宴改在武公祠,“我干爹说要请你们一家人尝尝他亲手秘制的蛇宴呢!”杜威说完,还强调了一句:“这蛇宴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吃到的……”
杜威不知道宋晓帆二十年前在凤凰岛上被蛇咬的经历,自那以后,别说吃蛇,哪怕是闻到蛇肉味儿就会晕眩呕吐。所以她马上说:“我不吃蛇,你给我另外安排个地方吃饭吧!”杜威一愣,“为、为什么?”宋晓帆却脸色苍白地摇头,不说话。杜威再要问,罗伊在旁边扯了扯他的胳膊,“别问了,就按你晓帆姐的话安排吧。”杜威这才意识到什么,喏喏地答应了。
午餐,宋晓帆是在餐厅的一个小包厢里吃的。吃完后,她又单独待了一会儿。二十多年前的那段经历恍若昨日,历历在目。那次如果不是郭亮,她也许就永远留在了娘子湖……
想到这儿,宋晓帆不知不觉已经泪目。
午餐结束后,武大师一行前呼后拥地把宋晓帆和宋乾坤、罗伊送到小龙山下。黑三指挥的摩托车队像来时那样,又一直把他们护送到了轮渡口。
在渡口等轮渡时,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不知从哪儿突然冒出几个人,都是本地人装束,一个个衣衫破旧,面色凄惶,他们把奥迪车围在中间,一边磕头作揖,一边大声喊叫着,由于他们说的是岛上方言,听不清究竟喊的什么。从他们哭天抢地的样子,似乎有什么冤情。
“这些人在喊什么?”宋乾坤蹙着眉问杜威。
杜威显然也很意外,脸色骤然一变,说了声“我下去问问”,就打开车门下了车。这时,黑三带着几个保安也赶了过来,不容分说,就把那几个跪在地上哭喊的人连推带搡地驱赶走了,然后又低声对杜威解释着什么。杜威脸色铁青,朝他们挥了挥手,一声不吭地回到车上,对宋乾坤说:“宋老,是几个岛上的钉子户,拒绝拆迁,漫天要价,到处上访,这不,还跑到渡口拦车……真是岂有此理!”
宋乾坤哦了一声,没有吱声。杜威瞟瞟宋晓帆,显得很无奈地摇摇头,苦笑道:“现在这些刁民,真是太不知足,让他们搬到城关,哪一点不比待在这座四面环水的孤岛上强?……”
宋晓帆同样没有吱声。她从后视镜里看见父亲微闭双目,双手合掌放在胸前,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超然神态,不禁好奇地想,他跟武大师谈了那么久,究竟谈了些什么呢?
轮渡靠岸后,杜威把奥迪车开上了汽轮。那个疑问还在宋晓帆脑子里萦回着,挥之不去。
6.宗天一来信
尽管欧阳培德已到退休年龄,前不久还听说他为了争取大众艺术传媒集团上市后能分到一些股份,正在申请延迟退休,而且据说主管单位省文联领导和杜威都同意了,但忽然听到欧阳培德退休的消息,王晟感到有些意外。
进杂志社这些年,虽然一开始欧阳培德把王晟当作“杜威的人”,对他有些戒备,后来大概见王晟只不过是一个书生,对他的态度便发生了180度的变化,渐渐地,欧阳培德与原本关系密切的张昕疏远了,反而和王晟越走越近,把他当成“自己人了”。对于这细微的人际关系变化,王晟自己都说不清是怎么发生的。欧阳培德曾对他开玩笑地说,“你呀,真是个书呆子,说不定哪天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欧阳培德正式办理完退休手续那天,特意把王晟叫到办公室一趟。大概是延迟退休的计划没有实现,他的神情多少有些沮丧。王晟想安慰几句,却不知如何开口。正在脑子里搜寻着合适的词儿,欧阳培德关上办公室的门,对他说:“总编的人选已经定下来了。”
王晟听了,觉得有些没头没脑。“由张昕接替我担任总编辑……”欧阳培德气愤地说,“真他妈快,我还没从办公室搬走呢,真是迫不及待啊!”
听到从来不说粗话的欧阳培德爆了一句粗口,王晟觉得很惊讶,正要说什么,欧阳培德定定地看着他,颇为惋惜地叹了口气,“本来你是有希望的,论能力,你远在张昕之上。如果不是因为那本书……你说,你啥事不好做,干嘛要写什么《宗达传》……”
王晟听后,沉默了半晌,漠然地说:“没什么,这样也挺好,我压根儿就没想当那个总编……”
说完,他就从欧阳培德办公室出来了。
第二天早上,王晟上班时,被传达室的老鲁叫住了,“王副总编,你的特快专递!”
王晟以为又是投稿,现在的作者生怕稿件寄丢,都喜欢用特快专递,又快又保险,只是给编辑增加了不少麻烦,经常要在快递单上签收。他在老鲁递过来的单子上潦草地签下名字,拿起邮件就往楼上走。走进办公室,他打开邮件,见里面是一沓打印的稿件,附了一张手写的便笺,上面有一行字:
王晟: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不在人世了……
落款人是宗天一。
更多精彩连载,请点击进入特别专题:【刘继明《黑与白》全书连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