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将军山渡槽和来福
有些人、有些事,早已经在老百姓的心中扎了根;无论世事风云如何变幻,他们都永恒地在人们的心中活着。
题记
将军山渡槽和来福(小说)
快过年了,我得回老家祭祖。
我家的祖坟在六安施桥。说来也是个人杰地灵,钟灵毓秀的所在。在镇南的将军山,有个地方叫“广王城”,原是商朝广王爷的镇守之地。这里田地平整,就是缺水,一直都很贫穷。说是老家,其实我回来的很少。父亲青年时期就离家投身革命了,走南闯北飘忽不定。我第一次回老家是1968年的上山下乡,差不多就是莫言小说《透明的红萝卜》所描写的那个年代吧。我下放到了一个叫汪老家的山村,离施桥不过几十里地。
我没有看到“一手里拤着一块高粱面饼子,一手里捏着一棵剥皮的大葱”骂骂咧咧出场的队长。我的队长叫高大宏,快人快语,非常热情。我还清楚地记得第一天领着我去干活时他指着面前的一块地说:“今天我们把这块地点上麦子,就够你一年的口粮了。”
我更没看到过“黑孩”。队里也有个孤儿,叫来福,跟我同龄。在他两岁的时候父亲得了一种叫“水臌胀”的病去世了,后来他妈妈也跟着唱小戏的跑了。来福是跟着奶奶长大的。他家只有奶孙两人,知青的房子还没盖好,队里就安排我先住他家。奶奶七十多岁了,满嘴的牙都掉光了,两边的腮帮深深陷下去。她是舒城人,极爱干净的,家里收拾得一层不染。
来福长得聪明伶俐,也很勤快。因为家境的缘故,没念过书。我喜欢看书,他就让我念书给他听。我给他念过《西游记》,也念过《红岩》和《欧阳海之歌》。他都听得入迷。山里人睡觉很早,我俩睡一张床,我把手电的聚光碗拧掉当成了照明灯。每天晚上我们就靠在床头,我念书他听,奶奶就在门口“嗡嗡”地纺纱。我们睡着了奶奶还在纺纱,她可以一边纺纱一边闭上眼睛就算睡觉了,一直到天亮。等我们早上起来时她已经把早饭做好了。熬得黏糊糊的粥就着自家泡的酸豆角,可香了。
1969年修将军山渡槽,队里要派劳动力上工地。来福也被抽去了。我也想去但队里说我身子薄干不了那里的重活,就留下了。那时候队里是经常在晚上开会学习的。队长给我们讲将军山渡槽的“重大意义”:渡槽连接长江、淮河两大水系,使淠河、杭埠河两大灌区连成一体,把龙河口水库的水引到施桥将军山,可以润泽六安东乡旱区的几十万亩农田。
大家都把参加将军山渡槽的会战当作很光荣的事情,称那里是前线,我们是后方。后方要支援前方,不单单要把队里的活干好了,还要送粮食和菜上去。快过年了,队里杀了头猪,要给前方送半片肉去。我也跟着去了。
来福看到了我很兴奋:“你来的正是时候,后天县里要来慰问,放电影《沙家浜》。你是赶上了。就在这呆两天吧。”正好伙房说缺人手,队长就让我留下了。
来福当了青年突击一队的队长,他骄傲地对我说:“已经连续三天把二队给甩了下去。郑明(二队队长)那小子不服气,要和我拼命。我才不屌他呢!”
第二天中午伙房炖了一锅红烧肉,每人分了一小碗。来福像吃萝卜块似的,端起碗吧唧吧唧一会儿就吃完了。我胃口不好,吃两小块就腻了。我就把我的那碗也倒给来福了。来福吃多了,口渴,就舀起一瓢凉水咕嘟咕嘟喝了。我说:“你吃了那么多肉又喝凉水,要拉肚子的。”他说:“没事,我是铁打的。”
下午他就拉肚子了,肚子疼得直冒冷汗。我劝他歇着,他怎么也不肯:“郑明正跟我较劲呢。我不能让那小子得逞。”
到了傍晚,来福撑不住了,晕倒在了工地上。我们把他扶到工棚,给他喂了点热水。他才缓过气来。队长要送他去医院,他说什么也不肯:“这节骨眼上,怎么能因为我耽误工程呢?”
不一会儿,他又昏迷了。队长吓坏了,赶紧让人把他送医院。
那时候没有汽车,全靠人抬,15里路送到了张母桥医院。到那人已经不行了,说是肠穿孔。
接到噩耗奶奶哭得死去活来。我抱着奶奶说:“我就是你的孙子。我给你养老送终。”奶奶抚摸着我的头,把我紧紧搂在怀里。
1970年我被招工走了。村里的几个年轻人送我。走到村口的小河边时,我突然嚎啕大哭起来。年轻人又把我送了回来,和奶奶再次告了别,才又重新上路了。
到了城里,我并没有兑现我“给奶奶养老送终”的诺言,只是给她捎过几条肥皂和一次猪油,便再也没联系了。几年之后我才知道奶奶在我走后的第二年就去世了,和孙子葬在一起。
我来到了奶奶和来福的墓前,烧了些纸,放了点祭品,带着满满的负罪感在心中默默地说:“奶奶,我真的是个小人。我没能为你养老送终。”
站在墓前可以清晰地眺望到将军山渡槽的雄伟身姿。50多年过去,当年红旗招展,万人大会战的场面早已经消失在了历史的烟云中。也许没有人会把默默沉睡在这里的来福与这个宏伟工程联系起来。然而,这座六安人心目中的“人间天河”,依然在滋润着这片土地。
2020年1月3日星期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