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没影的事
早晨起来,突然发现,关于“一道耀眼的闪光伴随巨大的爆炸声划过天际,并在空中留下极宽极长的白色尾巴的事件”---有人说是下“陨石雨”了---传遍了四里八乡。
“很多人看到了一道令人目眩的闪光,四周突然变得明亮起来,真亮啊,亮得可怕。好像这不寻常的白光把所有东西都点亮了。”嘎嘎。易老二身上裹着一件大衣,脚上是一双皮拖鞋。站在人群中间,甩着公鸭嗓,说书似的,绘声绘色地对纷纷围过来的人说道。
“我说教授啊,您慢一点说,尽可能详细一点吧。当时您到底在做什么呀?”一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家伙起着哄问道。
嘎嘎。易老二来劲了:“我已经躺下了,我习惯右侧睡,把脸冲着墙,呼呼地就要进入梦乡,我好像看见了民国的一位大师,刚要确认一下是谁,好家伙,忽然就听见鸡窝里闹腾的厉害,房子里也被照得白亮白亮的,换算成电灯的度数起码有几百度,还一闪一闪地。我就想,起来看看吧,其实我实在是不愿意起来的。你知道,我 的腰不太好,我从来不干体力活。是不是腰椎间盘突出,第二医院还没有给确诊,只是初步判断。那可是国家给我们这样的人安排的最好的医院。这你都应该知道。费了好大的劲啊,我咬着牙扶着床才起来,还是老伴儿给我披的衣服呢,结果刚一出来恰好就听见了巨响。诶哟那个响哟,简直能吓死谁!”嘎嘎。
“教授,那什么,您再给大伙仔细说说,是因为鸡窝里闹腾的厉害您就起来了结果看见白光听见了巨响,还是因为看见那道白光听见了巨响以后想看看是怎么回事,结果又恰好听见鸡窝里闹腾的厉害 ;是先有巨响还是先有白光,请你仔细想想,到底哪个在前哪个在后?”那个人继续挑逗似的问道。
“哎”,嘎嘎,“我刚才说得不清楚么?再说哪个在先哪个在后很重要吗?”嘎嘎。易家老二觉着自己的表达能力受到了公然质疑,不高兴了,话音里很是有些忿忿。
围观的人只是一脸懵圈地看着,听着,糊里糊涂地笑着,没有人插话,人们似乎很愿意有谁时不时地往自己的大脑里灌输点奇闻异事一类的东西,觉着那样很充实,换个场合也就可以像无所不知的大咖似的传说些什么。
“唉,当然重要啊教授,”那个人睁大眼睛认真地比划着说道:“细节不重要我也不用问那么详细了。这就和公安破案一样,有个黄金多少小时的说法。所以,一定要认真,要把细节弄清楚。这样听着才过瘾。
比如说,如果是鸡窝里的鸡先闹腾起来呢,就有可能是它们比人类先预知到了什么,如果是白光和巨响惊动了鸡窝里的鸡,也可以研究自然现象对人类社会的影响,这是一个很大的研究课题,关系到事件的全面性准确性,也可能决定科学界今后的研究方向。您就再想想吧,想好了说,也算是帮助大家了。”
研究方向显然不是大家都关心的事情。几个头脑机灵的人,已经开始急急忙忙返回家里,拽起铁锹一类的工具,准备发陨石财。他们知道,如果有幸捡到那么几块,无论大小,卖个几百千把块钱补贴生活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如果暂时不想卖,收藏起来,也是一个不大不小的纪念。
我就是这么想的,但野心比一般人可大得多了。如果恰巧那最大的一块,假设一个锅炉那么大,被我发现了,以后能够暗中和谁换个几百万人民币花花,那真是令人愉快的事情。多得啊!穷人嘛,就得敢想。不敢想怎么敢致富。
其实,在寻找的时代,只要胆子足够大,手段足够好,而手里又恰恰有一块陨石就够了。至于怎么把陨石弄到手么---遗憾的是我没有鸡笼子,而且那个晚上我睡得还早。因此既没有看见很多白光也没有听见什么巨响。
但我也和别人一样,回家拿了一把铁锹。再次走过易老二身边时,他还在给几个围着的人进行着繁琐的说明。他使劲瞪着眼,嘴角流着白沫,一片嘎嘎声。但他关于白光和巨响和鸡窝闹腾,到底是哪个在前哪个在后的描述却仍然没有满足所有的人。我甚至听见他开始嘴里不干不净“嘎嘎”地骂人了。围观的人也只剩下几个对天上掉下来的财富不太感兴趣,或者根本就什么都不懂的老娘们儿,她们仍然留下来,大概是愿意听他特色的嘎嘎声。
无聊。陨石是实物,白光过去就没有了,鸡也早已经不叫唤了。过去的就不算数。争论这些有什么用。我是一个务实的人。没有意义的争论谁感兴趣。我只知道,要找到一块陨石,需要拿着铁锹,看准一个地方不停地挖下去。
别人去哪儿挖我也去哪儿挖。哪怕针尖大的好处也要争抢的我,才不舍脸和别人打听呢,一旦有了什么利益也不好分配。只要跟着走就行,我自信一定能够得到点什么。
我骑着电动车,带着铁锹,使劲压抑着激动的心情,控制着自己的速度,假装是一个朴实憨厚,愿意靠勤劳致富的人,跟在几个平常不太交往的人的后面,来到村外西北的水泡子那一片。
这段路有三几里地,道路糟透了,刮着刺骨的寒风,再有迎面飞旋着的大雪片,滚滚冬雷之下,连年轻人都很难对付。远远地看见已经有不少人在挖了。于是我蹭蹭几步赶紧抢上前去,用铁锹在一大片地方画了一个范围,然后举起铁锹,大声宣布,这是我的地方,别人不能进来,否则后果自负。
这就看出不跟熟人在一起的好处了,一旦利益交叉,随时可以翻脸。当然讲道理也不是不可以,那要看谁的嘴皮子利索而且气势足,实在不行就看谁的胳膊根儿粗敢下黑手了。其实我不过是虚张声势,如果有人因为虚无缥缈的陨石不惜和我拼命,那我就不言声,低着头走开不就完了么,毕竟我岁数不小了胳膊根儿也不够粗。
你知道,这不怪我。现在的人啊,只要牵扯到指甲盖大的利益,无论你怎么大度怎么谦让,最后也免不了走进法庭。如果再加上高昂的律师费和旷日持久的时间成本,着急、生气、上火,忐忐忑忑地,真是划不来。你看那几个半熟脸的人,都有什么论坛,什么智库的背景,他们也是这么干的,划定的范围比单个的我划定得可大多了。
我撸起袖子,往手心里啐口吐沫,为致富,为财务自由,冲着地面上的可疑水坑,“哼”的一声,狠狠地一脚蹬下去。一下,两下。每挖出一铁锹,就蹲下来,把泥土打散,认真地寻找。我挖得来劲,但每当强劲的寒风卷着雪花袭来,就弄得我看不清楚眼前的一切,即使这样我仍然顽强坚持着。这时候“呜呜”地,忽然来了警车和有关部门的人。
年轻的警察悲天悯人的目光看着漫天大雪里辛苦挖地的人们,冷冰冰但还算客气:没有什么好挖的。有什么东西也散落在几百平方公里呢,这么大地方什么也挖不着。散了吧,散了吧。
岁数大,老于世故的警察说:赶紧,赶紧,这么多人聚集,出了事谁也负责不起。走吧,走吧。
有人嘟囔着说道:挖得着挖不着我们也没有影响谁啊,出苦力勤劳致富嘛,国家又没有什么投资,干嘛就不让挖了?你看那不是还有乌央乌央的人过来?就不信你能轰干净!
这时有一个专家一样的人---我知道这个人,据说是民国时期某个大佬的孙子,经常在电视里看到他,虽然脸上带着一股乏乏的劲儿,但仍不免有一副真孙子的风采。他往前一步扬着手说道:
老天,法治国家啊!有明文规定,凡是从地下挖出来的文物和资源一律归国家所有。就是捡到的也得上交。除非从天上落下来正好落在你个人手里,而且有人证明。所以,劝大家别在这里白费劲了,再说,是不是陨石还不一定呢。
近处的人并不言声,只是看某个孙子似的看他几眼,而远处的人一直在挖。
雪片越来越大,寒风越来越大,雷声也越来越大,怪异的天空下,我扛不住,决定撤了。好在我的运气还不错,指甲盖大的一块鬼精灵,在泥水里钻来钻去,到底没有能逃脱我的眼睛。刚才已经被我悄悄地藏在裤兜里。
但其实我希望最大的一块陨石,比如锅炉那么大,正好落在“真孙子”身上,我也愿意无偿给他做证明。说实话,在很多时候,我不是一个狭隘的人,他应该得到,因为他总是言之凿凿。
回家的路上,仍然有大批的人在昏暗的暮色中匆匆赶过来,手电强光和电动车的灯光凌乱地指向西北方向的水泡子。多数人都冻得哆哆嗦嗦,也有人顶着风雪还咧开嘴傻笑着。稀稀拉拉的说笑声有紧张有兴奋,像孩子们忽然猜测到长辈手里有大红包。
发财的想法弄得大家晕晕糊糊的。在他们的眼里,这段三几里的路,没有风没有雪,就是一条光光溜溜的致富路。不管怎样,我还是祝福他们一下吧,谁不想富起来呢?只要不影响别人,只是想想,想想又不犯法。
又冷又累,总算到家了,先把玩了一会儿这鬼精灵。余兴未尽就打开电脑,看有什么报道。嗬,信息扑面而来。这次的陨石雨是距今46亿年前形成的陨石星母体,大约在800万年前的一次碰撞中破碎后,于今与地球公转轨道相交闯入大气层的结果。哈哈,长知识啊,老天爷。
看链接,有官方发布的说法,是这样的:有大批群众自发在某地区非正常聚集胡采乱挖,要防止酿成群体性治安事件。这虽然有些扫兴倒也在情理之中,发财也不能那么多人一块发财。法治国家嘛,什么事情都需要有先有后,都需要有续进行。
接着是第二次通报:某地发生的所谓“陨石雨”事件,到现在为止,还不能够正式认定。希望广大群众耐心等待调查的结果。也希望广大群众不传谣不信谣不参与。幻想靠挖到什么就一夜暴富是可耻的行为。
第三次,有关部门发布:经调查,某日发生的有关陨石从高空坠落的传闻不实。现初步确认,某民航班机于某日某时恰好从某地上空经过。在飞机飞行过程中,疑似飞机水箱有裂纹,导致水箱隐性洇水,洇水在机身外大量聚集,因高空气温过低,凝结成冰,悬挂不住时,自行坠落。
有年轻人质疑,为什么不公布是哪个航班,总共漏出多少水,是白水箱还是灰水箱?我觉着好笑,已经定性了,去挖就是可耻的行为,哪个航班还重要么?
第五天有关部门又发出第四次通告。经过有关部门的联合调查,现基本查明,某日某时飞机坠落的物体,是灰水箱洇水结成的冰。
易老二教授适时音频发文,嘎嘎,什么时候飞机动力改成用水降温了?这么大的改变为什么从来没有公布过?那巨大的声响和白光又是怎么回事呢?嘎嘎~
大家明白,教授么,总是知道在紧要关头应该引导老百姓注意什么,有时候还呼应得那么好。
最后“真孙子”现身,他一锤定音地说道:之所以有巨响以及产生白光,是飞机上的火花塞产生了潮气。发生潮气的原因,是因阻风门使用频率过高,造成过多地吸入了过浓的混合气;造成火花塞的热值过高引起的。他严肃辟谣,飞机降温与水没有任何关系。
这世上的事变得真快!给出的结论也是专业化的,因为飞机飞过的时候正是大雪纷飞的天气,又是在水泡子上空,那里湿度大。解释是合情合理的,再加上很多人不知道火花塞在飞机的哪个部位,这就让人不得不信服了。
我早就知道,科学上的东西不是谁轻易就可以弄明白的,也不是谁想不明白就可以不明白的:总会有人让谁都明白的。
还能怎么样呢?相不相信都不影响谁吃饭。在冬雷滚滚的时空里,飞机发动机如何降温那是一个转移了的问题,已经不能引起别人哪怕一丁点兴趣。但仍然有人表面上好像是放弃了对财富的觊觎,心底里却操心不舍,一不留神,还会悄悄地去挖上一气,或者在背地里隐秘的发出几个“啧啧”的叹息声,毕竟是和自己最近的一个发财机会。
素白的生活不光是乏味,时不时也可能有意外的乐趣冲击一下人们,勤劳不一定准能致富,但有些事情确实可以让人们的心思活泛一下。
唯有我在悄悄地暗笑。我知道我确实捡到了800万年前产生的宝贝,因而与800万年前的某一个时刻产生了奇妙对接,心里一直喜滋滋的。不瞒你说,连跟邻居们聊天时都小心翼翼的,生怕说漏了嘴,谁的家里藏着宝贝谁不多加小心呢?
一切似乎就这么过去了,已经没有什么人再提起那件事情,就像一切没有发生过一样。我这才暗中请人帮我鉴定了一下那个鬼精灵,结果确认它是一块陨石,但在快速坠落后与人间的污秽结合为一体了,价值大概在零与几十块钱之间。如果想将两者清洗分开,初步估算费用大约在五千块钱左右。
我觉得不合算了,辛苦、刺激、失落、沮丧,各种各样的感觉一齐涌来,五味杂陈,糟糕透了。但我仍然倔强的希望保持住一丝愉快的记忆,那记忆曾经与某种膨胀的欲望有关。
这是隆冬季节,白天夜里都下着雪,光秃秃的树木,看不清的道路,都隐没在暗戳戳的白光里,即便有风也是潮湿而寒冷的。没地方可以散步了,这种天气出不了门。以前到这种时候,只能成天在房间里,过着白开水一样的生活,就像处在醉后那种昏昏沉沉的状态,既没有哀伤,也没有欢乐,傻了似的整日发呆。
现在有了这个鬼机灵,我经常在夜晚安静地坐下来,把双肘架在桌子上,拿个放大镜,慢条斯理地认真端详它,任凭外面单调,寒冷,无情而且显出一丝纷乱的雪片,簌簌地不断落下来,不停地堆积在房顶和地面上。房间里还算温暖,温暖得有些污涂,在这样的夜里感受着那冷冰冰的雪,能让我有些许清醒,使我不致于过早的昏昏睡去。
我不想最近再有什么和它有关的消息了,它能平空让我再次忙碌起来,甚至兴奋一下,可一想起那栉风沐雪的辛劳,以及令人提心吊胆的成本,我肝颤。我不能说这是老天爷设的一个骗局,但起码是被他忽悠了,是不是呢?我问老伴。
昏黄的灯光下,老伴没有抬头看我,只是在过了一会儿以后,才悠悠地送过来一声叹息,唉,你说你都傻成这样了,我得多郁闷啊!
22·02·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