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延华:歪脖子老槐树
我常思念故乡的那棵歪脖子老槐树。
主要因为在那不堪回首的年代,一线挂帅的主政者借毛主席主动退居二线,深研理论之际,大刮“共产风”、“浮夸风”,人为制造了三年自然灾害的非常时期,每年用它那黄白色的花朵和嫩绿的芽叶,掺和湖里的小鱼小虾、杂草、菱角、芡实等湖产品,加上生产队分的粗粮白面,救过我们全大队贫下中农的命,使之安全渡过了几年的春荒。
那棵歪脖子老槐树是邻居张大娘家的。
虽然,槐树在我的家乡鲁南地区不算什么稀罕物,就像东北小兴安岭的红松,每家每户的院子里都有一两棵。可张大娘院子里的那棵歪脖子老槐树却与众不同。假如槐树要“排座次”的话,我敢说,那棵歪脖子老槐树稳坐第一把“交椅”是无疑的了。它长得像羊群中的骆驼,十分超群:树身高、粗;枝杈繁、茂。一入五月,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上挂满了一嘟噜一嘟噜黄白色的小花朵,招蜂引蝶。即使天无一丝风,那股浓郁的甜香也会从槐树上散发出来,直往你鼻孔、身上扑去,不一会儿,你定会沾巾惹袖,浑身都是香气。
也许是它的这一诱惑,白天,那些忙完生产队农活的前后院大爷、二叔和大哥、二兄们都到这里乘凉、消遣、“品茶粤海”,有的还摆下“战场”杀它几盘。每当夕阳西下,这里简直成了“女儿国”的天下。左邻右舍的大娘、二婶及大闺女、小媳妇们,有的抱着吃奶的婴儿,提着小板凳;有的领着孩子,哼着小曲;有的“两袖清风”,嘴里喊着:“快到歪脖子老槐树下啦呱去喽!”吆吆喝喝,吵吵闹闹地纷纷到这里聚集,来度过一天中最高级的文化娱乐生活:啦大呱、讲故事,天天如此,一直持续到初冬。程序多半是,先扯一扯一天的本公社或大队的新闻,什么王家的儿媳妇又与婆婆吵了一架,李家的儿子与马家的闺女对上象了,靳家的八年没有解怀的媳妇有喜了,等等,等等,不一而举。接着,书归正传,开始讲故事。那时讲故事最多的还数张大娘,她不仅口才好,而且还好用“且听下回分解”的“扣子”、悬念。因此,大家都喜欢听她讲的故事。
故乡的前面就是闻名中外的京杭大运河,后面则是风景宜人的微山湖。张大娘讲的故事多半是就地取材的。什么微山湖心深水中有一个金饭碗,每当太阳升起的时候,金饭碗就浮出水面,发出闪闪金光。谁要是能在这时候驾船驶进九十九片芦荡,闯过九十九片草滩,得到那个金饭碗,就会永远吃不愁,穿不愁。什么,很早的时候,有一个美丽的姑娘和一个年轻的渔人相爱着。正当他们要成亲时,一个渔霸看中了那姑娘。当姑娘黄金般的处女的贞操就要遭到玷污的时候,忽然从湖里走出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指给她一条路,告诉她逃出湖去后,向着太阳升起的方向一直走,就会走到一个没有人压迫人的自由、幸福的地方。还有微山县城夏镇八大景:三绝碑、清风潭、孝贤庙、戚城里、问渡亭、碧霞宫、仙人桥、昭阳湖的来历和传说。
记得有一天傍晚,那些听众们三三两两地都到齐了,突然,从不远的苇丛里飞出一对惊鸟,“呱呱撑撑”、“撑撑呱呱”地叫着,在大家的头顶上奋飞、盘旋。张大娘猛一抬头,讲了下面这个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对年轻的新婚夫妻为了缴上渔霸的渔税,在一个风雨天撑着小船下湖打鱼。刚撑到湖中心,突然起了暴风雨,小船漏水了,夫妻俩奋力在湖上挣扎着,妻叫夫快撑,夫叫妻快刮。撑啊,刮啊,可船撑不动,水刮不干。风雨越来越大,小船渐渐下沉……附近的穷苦渔人知道后,纷纷撑船去营救这对渔家夫妻,湖面上除了白茫茫一片,什么也没有找到,只是从苇丛里飞出一对小鸟,围着渔人的船只,“撑撑刮刮”、“刮刮撑撑”凄惨地叫着。原来,这对渔家夫妻俩变成了苇喳子鸟,学名苇莺。这种鸟只要看见人,就飞到人们头上,使劲地叫着……
虽然,张大娘讲的这些故事并不都是真的,有的还带有传奇的神话色彩。但每次大家都听得入了迷。我更是深深地被她的脍炙人口的丰富多彩的故事迷住了,有时听到很晚,用手揉了揉干涩疲倦的眼睛,还是聚精会神地听着,雷打不动。
从我懂事起,就几乎一天不落地都到歪脖子老槐树下逗玩。除了听故事外,我还伙拢儿时的伴友大山、黑蛋爬到歪脖上老槐树上掏喜鹊蛋、斑鸠蛋,用面筋沾知了。它一时成了我少年时代的乐园,似乎要与我国的文化巨匠鲁迅先生的“百草园”相媲美了。
山里的孩子有爱打山仗的习惯,可湖边的孩子有好打水仗的嗜爱。一次,打水仗我吃了亏,逃窜时爬到歪脖子老槐树上折断了一根树枝,准备反击去。不料被张大娘看到了,她先把我狠狠地“熊”了一顿,尔后便讲述了歪脖子槐树的故事来。我这才知道,这棵歪脖子老槐树来历不凡。它以前并不歪,有两根笔直的水桶粗的主枝,比赛似的往上长。抗日战争爆发后,日本鬼子为了强化治安,把其中的一枝砍去修了碉堡。侥幸留下的这一枝竟成了日本鬼子殴打我抗日骨干和抗属的“渣滓洞”、“白公馆”。穷凶极恶的日本鬼子把抓来的游击队员和抗日干部押到这里,用粗粗的麻绳吊在老槐树上,施展他们的兽性:鞭抽棒打。当年的抗日英雄、微山湖游击队的付大队长赵连雨同志就被这些丧失人性的日本鬼子残杀在槐树下。时间长了,日本鬼子吊打的人多了,这棵槐树的脖子就歪了。不过,它就像上了催化剂,出奇地生长。真是一月一小变,半年一中变,一年一大变。毫无疑问,这是革命先烈们的热血浇灌的结果啊!
自从听了张大娘讲的这个故事后,我仿佛觉得自己长高了,长大了。我不仅不再去折槐树枝,连树上了鸟窝也不再掏了。平时只要我发现树上生了虫子,就主动帮张大娘去捉。有时我还从家里拿来农药往树身上喷洒。一到初冬,我还用石灰水将歪脖子槐树身下半截涂上一层保护色,真是精心呵护。
那年夏天,毛主席以革命家、战略家的胸怀,高瞻远瞩,敏锐地洞察到党内有人要当李自成,躺在功劳簿上,想步数苏联变修的后尘,妄图把数万革命志士打下并建立的社会主义红色江山土崩瓦解,复辟资本主义,使全国人民吃二遍苦,受二茬罪的实际,发动了一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中共中央红头文件指出:这次运动的重点是整党内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触及一下他们的灵魂。还亮出底线,百分之九十五的都是好干部,只有百分之五可教育、靠边站。可就在毛主席到杭州视察的五十多天里,那个主政者伙同他的“铁杆”干将,另搞一套,挑动干部斗干部,挑动群众斗群众,挑动学生斗老师,挑动学生斗学生……一时间,白色恐怖笼罩在神州赤县上空。像瘟疫一样很快蔓延到微山县及湖畔村庄每一个角落。一天到晚就是游行示威,开批判会。起初,歪脖子槐树下像避风的港湾,人们还与往常一样到那里听张大娘讲故事。谁知,好景不长,随着运动的深入,这棵歪脖子老槐树也遭了厄运,成为批判封资修的活罪证树。张大娘被当作宣扬封、资、修的急先锋揪了出来。几个不明真相的人用黄、绿、兰、白纸糊成的高帽子,强迫张大娘戴上,勒令她敲着小锣,喊着:“我是牛鬼蛇神”、“我是宣扬封资修的急先锋”等口号,游村批斗了一天。张大娘一气之下病倒了,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再也没人敢停留歇脚的了……
一天上午,省城里来了五、六个人,带着锯子、斧头,杀气腾腾地直奔张大娘院里而来,先是两个人爬上树,举起斧头,剔光头似的将树枝砍掉,接着跳下来,抡起锯子,一边哼着《造反有理》的曲子,一边呼哧呼哧地拉着锯。张大娘闻声从病床上挣扎着起来与他们论理,一个人恶狠狠地说:“让你这个老东西跟老槐树一样的下场!”说着,朝张大娘腰部踢去。在那棵歪脖子老槐树剧烈倒坍声中,张大娘也随之倒了下去,再也没有起来。
后来,从京城来避难的一位老革命的嘴里,我才知道,主政的其中一个人故意阳奉阴违,一贯跟毛主席的战略部署对着干、唱对台戏。历数他的作为,这位老革命总结的十分到位:你搞土改,我就杀富农;你要反右,我就将其扩大化;你要大跃进,我就用浮夸风敷衍;你要小四清,我就大四清;你要整走资派,我就整基层;你要除四旧,我就砸文物;你要文革,我就武革;你将矛头指向当权派,我就将其引向地富反坏右;你要组织红卫兵,我也组建另一派以“官二代”为主的保爹保娘搅局的红卫兵……这几个人就是他组织的另一派的红卫兵,奉他的指示,说当年那个牺牲在歪脖子老槐树下的微山湖游击队的赵连雨付大队长是叛徒,来“掘坟鞭尸”的。
那天,我特意跑到张大娘院子里,只见张大娘直挺挺地躺在地上,歪脖子老槐树被锯掉了头,只剩下一个老桩,光秃秃地矗在那里,白色的茬儿还不住地津着水珠,这分明是它流出的眼泪。我不禁一阵心酸,视线也模糊了,顺手拿了一把铁锨挖了两锹土,赶快把它捂了起来。
从此,张大娘家院子一时成了“禁区”,变得空落落的,苍白一片,像坍了一块天。每当日暮风起,就像荒凉的坟场。
毛主席从杭州回京后,立即召开中共中央扩大会议,拨乱反正,撤销了他们的职务,文化大革命这才走向正确的轨道,形势一片大好。随着京城各大中专学校被他们指派的工作组,把数万名教师、学生打成“反革命”平反,张大娘的冤案迅速得到昭雪,赵连雨同志的名字又重新出现在县烈士纪念馆里。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这年春天,我不知不觉地又来到张大娘的院子里,坐在槐树桩上,心里想着往事。我多么想再听听张大娘讲故事呀!猛然间,我那抚摸着槐树桩的手好像触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仔细一看,原来是那一年没有发芽的歪脖子老槐树伤口下面的树皮儿上竟然长出一一个个骨朵,绿莹莹的,手指肚那么大,看上去饱饱的,毛茸茸的,像羊头上初起的犄角儿。数了数共有七、八个,有的还趴在树皮的皱纹里,戴着小小的红帽呢!
又过三、四天,那骨朵扑楞开了,射出一支支绿色的箭,很快就枝叶如伞了。
翌年春上,我参了军。1973年初夏,我回故乡省亲。一踏上故土,我就被那鸡鸭成群,六蓄兴旺,瓜果满坡,鱼跃麦香的丰收景象所陶醉。村子里家家户户都盖起了砖瓦房。我来到张大娘家那棵槐树下,只见它又高又大,往上伸出好多股儿,股生枝,枝生杈,杈生叶,青枝绿叶,既繁且茂,罩得小院绿荫荫,凉丝丝,蓝天也变得支离破碎了。那黄白色的小花朵比以前还多,还香。不知是生理之故,还是人们有意识搞的,那棵槐树还是过去的体形:歪脖子。那些忙完农活的男女老幼们又欢聚在槐树下,轮流执政,讲一些乡土题材的故事:《毛泽东思想使微山湖变了样》、《她坚决不坐花轿》、《饲养员王大爷》、《小兵上阵》、《牧鸭姑娘》、《小淘气捉鬼》……
听着他们讲的故事,我久久地凝视着这棵恢复原貌的歪脖子老槐树,心里激起了一阵阵热浪:啊!变了,故乡的一切都变了!曾遭到“杀头之罪”的歪脖子老槐树,迎着夏风,浴着阳光,巍然屹立在张大娘的院子里。
光阴荏苒,半个世纪过去了。今年盛夏,我驱车参加微山县一年一度的“荷花节”,特意去了张大娘的老院子,那棵歪脖子老槐树尽管经历风云变换,人事更迭,仍像额济纳的胡杨一样,威风凛凛,气冲霄汉,好一派大义凛然神情,成为湖畔一大景观。这浓郁繁茂,生机勃勃的歪脖子槐树,多么像我们伟大的社会主义祖国啊!
【文/陈延华,本文为作者向红歌会网原创投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