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荒老师”潘玉莲和2000多个娃
潘玉莲和孩子们在疏勒县“爱心小课堂”合影。新华社记者李京摄
新疆今夏要比往年热不少,位于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的喀什更酷暑难耐,似火的骄阳把大地烤得滚烫。
晌午时分,潘玉莲给因病落残的儿子和上高中的孙女准备好了饭菜后,拎着白色编织袋上街。
潘玉莲75岁,由于双腿老迈且患有旧疾,在行走时只能拖着碎步,眼睛却不时环顾四周。遇到垃圾堆,她便驻足留步,顾不上腥臭认真翻捡,把能卖几分钱的瓶瓶罐罐收起来。
和一般的拾荒者不同,潘玉莲衣着整洁,头发梳理得很好。走在大街上,卖水果的妇女、裁缝店的师傅、烤馕的汉子,都会叫她一声“潘老师”。
这个“拾荒”老太太为何成了人尽皆知的老师?记者来到她那座有着60多年历史的黄色土坯房前,推开那扇油漆斑驳的红色木门,寻找到了答案。
陋巷响起读书声
1992年,在外地打工的失意,让潘玉莲打定主意回家乡———喀什地区疏勒县疏勒镇。
家里的老房子没变,黄色外墙没有记忆中那么鲜艳。就是在这老房里,潘玉莲度过了自己的童年。父亲是汉族,母亲是维吾尔族,这也让她成为当地为数不多精通两种语言的人。
她所在的新市区社区,维吾尔族家庭占到三分之二。“这些娃娃家里多半是低保,父母打工忙到很晚,文化不高辅导不了功课,成绩就这样落下了。”
潘玉莲在外面闯荡过,她知道,语言不通,孩子的发展会被限制住。于是,她萌生了办小课堂的想法。一张小茶几、一块小黑板,刚开始只有两个孩子,后来慢慢变成5个,越来越多……
通常,上午是潘玉莲的拾荒时间,出去走一大圈或许能捡到十几个瓶子,每个3分钱。
收废品的周萍总会再添几角钱给潘玉莲。她知道,这钱“潘老师”是花在孩子们身上的。
隔一段时间,她会到杂货店买些新本子、铅笔,还有小红花贴纸。最贵的是每月35块钱一罐的花果茶,再买包冰糖。
有些孩子放学过来没吃饭,她就烧水泡冰糖花果茶给他们就着馕吃。“有我一口吃的,就饿不着娃娃。”
潘玉莲每月只有300多元的低保,还要照料因病致残的儿子和一个上高中的孙女。她自己常常只有中午做顿饭,晚上要教课到深夜,烧点开水泡馍馍吃就对付了。
喀什当地课外补习班的费用一个月少说也要三四百,别人劝她象征性地收些学费。
潘玉莲说:“进了我的门,就是我的娃娃,哪有跟自己娃娃要钱的?”
就这样,她开办的小课堂一分钱不收,还给孩子们管饭、发文具。她一个人辅导5个年级几十个孩子的语文、数学、外语。
她把家里最大的一间房腾出来,改成现在的小教室。自己吃饭、睡觉都挤在一间10平方米的小屋里,墙旧了就拿宣传画贴一贴,旧家具凑合着用。不同的是,这里一分钱不收,还给孩子们管饭、发文具;这里只有一个老师,辅导5个年级几十个孩子的语文、数学、外语。
在她屋里,最新的东西就是堆满书桌的字典、辅导书,还有一沓厚厚的A4纸装订本。那是潘玉莲找打印店帮她做的表格,上面登记着自己教过的每个孩子的信息:姓名、家长联系方式、本人表现、家长意见……
25年,2000多个孩子从这里走出去。他们有的考上了外地的大学,有的已经成为医生……
坚持、真诚、和善的“奶奶”
每到黄昏渐近,潘玉莲的精神头都会好起来。
刚过6点,潘玉莲就走出去倚在大门边。不久之后,门前这条土路会变得热闹起来,放学的孩子打闹着向潘玉莲的小课堂跑来,扬起的沙土混合着说笑声。
孩子们陆陆续续到齐,把作业本交到潘玉莲手上。她坐在教室门口的凳子上批改作业,左胸前的口袋里插着一红一黑两支笔。
教室外面,学生从小到大排着队,有的孩子手里捧着《唐诗三百首》默背,等候即将到来的检查。
潘玉莲迅速地批改着作业,给满意的粘上红色的笑脸。
孩子们一个个进来领回作业本,小课堂很快坐得满满当当。
20多平方米的土房里挤着14张旧课桌。人最多的时候,有100多个孩子。教室里坐不下,潘玉莲领着他们到后院果园里上课,坐在桃树、杏树、无花果树下。
潘玉莲从盒子里挑出一块勉强可以用手捏住的粉笔头,站在黑板前,课要开始了。
面向黑板写字的时候,潘玉莲佝偻着的背部比往常挺直了很多。她一笔一画地写标题、抄生词,转过身面向挤巴巴的教室,板着脸、眼神犀利,大嗓门地讲起课文,讲到激动处忍不住比划两下。
教室前面两块大黑板,每个年级会分到一小块。孩子们每天都要上“黑板测试”,掌握了当天的上课内容才能回家。
一年级的艾尼凯尔今天的“上黑板”测验终于通过了,略带哭腔地和老师潘玉莲说再见,被早已等候在外面的妈妈领回家。
“家长也都支持我,从不为早点下课向我求情。”潘玉莲说。
“潘老师教孩子有自己的一套法子,上过她小课堂的孩子就是不一样。”镇泰小学的老师说。
“哪有什么法子,我一天师范没上过,又没干过老师。”潘玉莲笑着说,“全是笨办法,手抓着写,一遍不行写很多遍。”
和学校教学不一样,她的小课堂更舍得在孩子身上花时间,她自己更像一位严厉的奶奶。
“天底下哪有笨娃娃,一遍遍讲,肯定能教会。”和孩子在一起时,潘玉莲特有耐心。
刚来的娃娃都怕上课严厉的潘老师,但呆久了,他们就能体会到她的好。
一个雪天的清晨,五年级的苏麦耶的妈妈像往常一样骑电动车送她和妹妹来潘玉莲家上课,不料途中轮胎打滑,3人被甩到了路边,电动车也摔坏了。
潘玉莲看到母女浑身被雪水打湿的模样,赶紧拿毛巾帮忙擦干。她告诉孩子的母亲“以后中午不用来接孩子了,留下来和她一起吃饭”。后来,离家远的学生都被留了下来,所有人的午饭都由潘玉莲来承担。
慢慢地,社区的左邻右舍知道了这件事,他们便自发给“爱心小课堂”送饭,馕、馍馍、鸡蛋,有什么送什么。
“下半场”人生别样精彩
“爱心小课堂”改变了孩子们的命运,也开启了潘玉莲别样的人生。
年轻时不幸的婚姻,给潘玉莲留下一个儿子。为了养家,她把孩子丢给父母,外出打工,做过餐饮,跑过运输,甚至做过泥瓦匠。1992年,打工的积蓄在一场意外中化为乌有,潘玉莲回到老家。
50岁那年,潘玉莲的小课堂“开张”,开启了她的“下半场”人生。
25年,教与学,陪与伴,成为潘玉莲和孩子们之间微妙的彼此依赖。
为了教好娃娃,只读过高中一年级的潘玉莲开始了对自己的严格要求。巴掌大小的本子扉页上,写着“每天背三首古诗”,里面抄录着古诗,随手翻开背诵、温习。这些年她一直坚持自学,读论语、学英语、偶尔还练练毛笔字。
有一次,她差点就放弃了小课堂。1998年,潘玉莲收到一封邀请函。年少时,潘玉莲在学校系统学习过俄语,乌鲁木齐一所学校特意想聘她任教。邀请函言辞恳切,所开报酬可观。她清楚,这是改变困顿生活的机会,年纪再大一点,外面的世界就不再属于自己了。
经过一番思考和挣扎,潘玉莲来到乌鲁木齐。
很快,手机铃声不断响起,“潘奶奶你去哪里了?”“奶奶你家里怎么没人?”“奶奶今天我考了第一名……”电话那头是七嘴八舌稚嫩的声音,提醒着她遥远的地方有一群孩子需要她。
“我那时才发现,和孩子们在一起,才算是好生活,说什么我都要回去。”潘玉莲毅然辞职返回疏勒。
小教室斑驳的墙壁上,贴满了孩子们的水彩画。今年六一前,用领到的A4纸和彩笔,阿依米热画了蓝天、绿树和拿着气球的小姑娘,底下写着一行字:潘老师,我们爱您。
她常给人说,要是没有这群娃娃,没有给娃娃上课的盼头,都不知道漫长的白天怎么挨过去。
夜深,随着最后一个孩子跟着家长离开,潘玉莲合上“教室”那咯吱作响的木门,过道的灯灭了,院子里安静了。潘玉莲回到自己10平方米的小屋。这就是她的一天。
潘玉莲家的窗台上,放着一张5寸的半身黑白照。那是她最喜欢的一张照片,照片上,十捌玖岁的潘玉莲穿着领口绣花的衬衣,隽秀的眼神清澈倔强。
她教过的娃娃都说:“潘老师最美最好……”
新华社记者 何军 荣启涵 白佳丽(据新华社乌鲁木齐7月9日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