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观察 | 雷望红：被消解的家庭：农村Z世代的婚恋观与生活观

　　按照15年为一个世代的划分方法，Z世代指的是1995年-2009年出生的人，即从95后到00后，至10后为止。这一年龄段的群体中，已经有部分人进入到婚恋阶段。春节期间，通过深入了解一对95后小夫妻的婚姻矛盾和生活状况，发现他们的教育经历和生活经历具有时代性，他们基于自身的经历和价值形成了一套区别于上一代人的新的婚恋观和生活观。

　　一、矛盾缘起

　　2023年春节期间，我未回乡，但是在春节前后参与调解了家乡一对95后年轻夫妻的矛盾纠纷。小夫妻中的男方小康1995年出生，女方小玲1999年出生，两人在广东认识，相恋不久后怀孕结婚。小康结婚前，父母为小康付首付在市区买了一套三居室的房子，买了一辆小汽车，家里在农村还有一栋楼房。由于他的父母比较年轻，两人结婚之后，父母仍然继续留在外地打工，挣钱主要是为儿子还买房的首付款，同时帮小康还房贷，在生活上也偶尔帮衬下儿子儿媳妇。女方小玲生完小孩之后，一直在公婆打工地租房带娃，小玲未工作，全职带小孩，不会做饭，主要靠点外卖生活，生活开销主要依靠小康跑车挣钱。小康的主要责任是养好一家三口，攒点钱装修市区的商品房。按理说，一家人的生活可以过得很好。

　　矛盾缘起于小夫妻中的男方小康因疫情在外务工的行情不好，想回到家乡做事，但是回到家乡之后，难以找到合适的工作机会。结果回乡之后，经常跟一群没有稳定工作的朋友们吃喝玩乐，熬夜打麻将，有时还会与朋友一起去酒吧喝酒。即将过年，夫妻俩手上的积蓄不多了，又面临着还车贷的压力，种种情绪集聚，引发了小玲对小康的不满，两人因此大吵了一架。

　　小玲闹着要离婚，小康又表现出一副无所谓的态度，不承认错误，不愿意与朋友们减少联系，也不去哄哄小玲，两人的关系处于胶着状态。家人们都站队小玲，认为是小康的不对。在矛盾纠纷调解过程中，我深入了解了以小康为代表的农村Z世代男孩的婚恋观和生活观，发现虽然同为90后，但是95后年轻人的婚恋观和生活观其实发生了剧变，他们不再认同家庭整体主义和发展主义，更加注重个体享受和个人体验，缺乏对未来的美好预期，抱着“过一天算一天”的心态在生活。

　　二、农村Z世代的婚恋观与生活观

　　小夫妻结婚生娃之后，由女方小玲全职带娃，小康跑滴滴，父母继续回到工厂打工挣钱。按理来讲，一家人中有3个人挣钱，已经有了一定的经济基础，只要大家勤恳工作，适度消费，在农村算是不错的家庭，理应过得还不错。然而，两夫妻成婚之后，小玲带娃不会做饭，经常点外卖，两人的生活开销大，基本无积蓄。小康跑车也是看着手中的余钱来，没钱了就出去跑跑车，还有钱花时就躺在家里多休息几天，所谓的休息多数时间是躺着玩游戏，对小孩只是给予最基本的照顾，小孩跟着父母吃外卖。后来因疫情冲击，滴滴生意不好做，小康想着回家乡发展，但是家乡发展机会又极为稀薄，回家乡之后不仅没有好好挣钱，而且还经常跟朋友们混在一起吃喝玩乐，由此引发了小夫妻之间的矛盾。

　　矛盾发生之后，亲人们规劝小康要顾家，要好好工作。按照传统的逻辑，男人成婚之后就要立业，要挣钱养家，拥有一份稳定的收入来源，为家庭积蓄一定的资金以应对未来可能出现的风险和必要的人生任务，前者如家人生病，后者如孩子教育、下一代的婚配等。亲友们劝说小康要收心，不要整天打牌玩耍不顾家，两夫妻要经营好家庭、过好生活，好好培养孩子，如果再继续游手好闲下去，老婆要走，谁都帮不了，但是小康有他的一套婚姻观和生活观。

　　小康认为，自己是在努力想办法工作挣钱，之所以回到家乡也是因为在外不好挣钱才回乡。回乡跟朋友们一起玩，是因为他们可以介绍工作，而且跟他们在一起玩耍吹牛才会感到快乐，如果生活中一点乐趣都没有，挣钱、活着意义何在呢？挣钱为什么要攒着呢，有钱就花不是很快活吗？反正总是有机会挣到钱的，如果正道不行，灰道黑道也可以，他还举例身边什么朋友搞网络诈骗挣了不少钱，有朋友虽然被抓了，但是钱也挣到手了。如果妻子执意离婚，他可以接受，觉得离不离无所谓。

　　如果离婚之后，小孩给他带，他可以挣钱养活小孩，教育得好与坏再说，看孩子自己的造化，有本事就读书，没本事就不读了，以后出来打工也是可以养活他自己的。他认为，所谓攒钱应对风险意义不大，小孩读书靠自己，自己或亲人生病有钱就治，没钱就不治了，活太久意义也不大。亲友的建议和观点，他有一套逻辑自洽的说辞予以回击，其背后所反映出来的是两套完全不同的价值观。

　　亲友所秉持的是整体主义家庭发展观，其核心是家庭中的每个成员要共同努力，积累家庭财富推动家庭向前发展。家庭发展的动力是积累资源帮助新一代完成教育、成婚、立业等人生任务，从而获得家庭的进步和更好的生活。整体主义家庭发展观需要个体为家庭发展的整体目标让步，需要个人牺牲一部分自己的喜好，比如打牌、娱乐、消费等，个体的付出要紧紧围绕家庭发展目标。

　　但是小康所秉持的是个体主义的享乐观，其核心是要优先满足自己的喜好和欲望，个人体验比家庭责任更重要，努力工作是为了生活得更加愉悦。孩子的发展靠他自己，自己只要尽力而为即可，不需要拼尽全力。家庭完整性已经不再重要，活着有口饭吃甚至活不活着都不重要。可见，这一理念之下的婚姻观和生活观，都是以当下的自我享乐为中心，婚姻、家庭和发展等目标都被消解。家庭经营和“过日子”的逻辑被自我享受的逻辑所替代。

　　三、农村Z世代的成长史与时代病

　　我国从20世纪70年代末期开始实行计划生育政策，最初只是倡导，政策执行初期政策并不严格，80年代在全国各地推广开来。我的家乡湖北在20世纪90年代初期严格执行计划生育，由于当时同时面临着高额农业税收，很多家庭快速接受了一胎政策。因此，95后中很多都是独生子女。在90年代后期，打工经济的浪潮席卷到我的家乡，家乡已成婚的中青年人纷纷到广东、浙江、北京等地打工，将孩子留在家中由老人照顾，90后包括95后成为了第一代留守儿童。

　　留守儿童的隔代养育过程中，出现了一些群体分化，分化的产生主要源于祖辈的养育态度。若祖辈要求严格、重视教育，加以正确引导，即使孙辈留守，其学业也不会受到留守太大的影响，反而因留守经历而更加坚韧、能干，且更加能够理解父辈在外务工的艰辛，因此能够更加努力学习。若祖辈过度溺爱、忽略教育，孙辈因父辈不在身边，不仅学习不好，而且还会怪罪父母不管不顾自己而怨恨父母。反过来，因为子女怨恨父母，在外的父母每次回乡时会予以补偿，从而强化了子女“怨恨有理”的观念。

　　小康3岁时，他的父母就到广东打工，把他交给爷爷奶奶抚育。当时挣钱不容易，他的父母为了省钱，有时几年都不回家过年，每次过年回家觉得特别愧对孩子，极力补偿，想要什么就买什么，在物质上从来都不缺他的。爷爷奶奶也特别宠溺小康，一方面是因为小康是爷爷奶奶最小的孙子，老人尤为疼爱；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当时爷爷奶奶年纪大了，只能管好他的生活，其他方面也管不住，所以学习、玩耍等方面都放任了小康。

　　小康从小学习就不好，进入初中之后，虽然想过拼命学习跟上来，但是基础太差，要赶上来有些吃力，小康的决心不够，索性放弃了。在初中，无心学习，就会跟一群后进生混在一起，小康逐渐有了自己的朋友圈，并在朋友圈中找到了情感归属和意义世界。初三还未读完，小康就迫不及待地跟朋友们一起提前进入了职校。进入职校之后，小康彻底放飞了，每个月拿着不菲的生活费，与同学们吃饭、喝酒、玩游戏，还未到毕业时间，又嫌学校不自由、学不到东西（既是学校教不了啥，也是自己啥也不学），索性提前离开了学校，毕业证也没拿。在学校啥也没学，倒是他在学校结交的朋友成为了他日后生活中的核心圈子。

　　毕业之后，小康就到父母打工所在地打工。理想的设想是，既然读不了书，那就延续父辈的人生，勤恳工作、结婚生子，像父辈一样生活。但是不！小康们变了。从学校出来之后，边玩边找工作，工作换了不知道多少个，也经常不工作，有点钱就跟朋友出去K歌、进酒吧、洗脚、蒸桑拿等，没钱就找父母要，需要买什么也向父母伸手。最初，他父母给他钱用没有怨言，毕竟辍学时还小，只有16-17岁左右，当时要钱要物，父母还是尽量满足他，比如他喜欢玩游戏，舍不得花几百钱给自己买一台洗衣机的父母，还是花了几千元买了一套台式电脑给他打游戏。但是随着年龄增长，他的消费水平越来越高，花销越来越大，工作动力和工作能力没有见长，父母看着心中着急，就不愿意给钱了，父子两代的冲突也多了起来。

　　每次小康找父母要钱，父母不给时，小康就怪他们小时候不管他，指责他们当时狠心，说自己怨恨他们。他的父母也无言以对，不得不接受儿子的指责。父子两代的矛盾持续了多年，尽管如此，父母仍然在兢兢业业打工，为儿子攒钱帮助他成家立业。在新能源汽车刚出没多久，小康父母就为小康买了一辆17万的小汽车，因为买车如了小康的心愿，父子两代关系倒是和缓了一段时间。但是好景不长，小康没有稳定工作，结婚之后也未见收心，虽然婚后不再向父母要钱，但是无法维持小家庭的发展，因此不仅父子两代的矛盾在继续，成婚之后又出现了小夫妻之间的矛盾。

　　小康的成长史在农村Z世代中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小康的行为表现不是孤例，他身边的朋友中有不少与他经历了类似的人生，秉持着同样的想法。在其他地区调研时，我们也看到一些农村Z世代的年轻人生完小孩之后交由父母抚育，自己则在外我行我素地潇洒。那么，为何会出现此种现象呢？可能有以下三方面的原因。

　　一是计划生育政策实施与经济发展机遇叠加，形塑了农村Z世代的自我观念。90年代的计划生育政策严格，Z世代一代以独生子女居多，即使有兄弟姐妹，兄弟姐妹数量也不多。严格执行计划生育政策的时期，也正是我国经济发展的快速增长期，农村家庭的经济水平得到提高，小孩的数量少，家人在物质上极力满足孩子的需求。计划生育政策和经济发展福利叠加，农村Z世代基本没有吃过什么苦，他们所拥有的一切获得都十分容易。因此，他们极易形成自我的观念，一切以自己为中心。

　　二是教育过程专业化，使得他们缺乏生活技能和家庭责任意识。农村Z世代接受教育时期，乡村教育环境逐渐开始发生变化。过去，乡村教育的内容较为丰富，不只是知识教育，还包括村庄教育、生活教育、劳动教育等等，比如笔者出生于1991年，当时上小学时，每年要背2次柴火到学校，用于学校烧开水，还要经常拔草、清扫校园等，笔者临近毕业时，学校有块小树林被卖给木厂制作木板，我们还要帮助清理残留的木渣。在家庭中，学习不是我们唯一的任务，我们同样要承担诸多家庭劳动，包括洗衣、洗碗、扫地、放牛、捡棉花、除草、挑水等工作。

　　校园劳动参与和家庭劳动参与在一定程度上锻炼我们的意志力和生活能力，同时也让我们体会到劳动的辛苦和家庭经营的不易。在劳动的过程中逐步习得一套家庭发展的理念价值。但是小康一代读书时期，学校对于学生的劳动参与要求降低，在家庭中也较少承担相关的家庭劳动，以至于他们的生活技能严重不足，对于家庭责任的理解也不够深刻，缺乏家庭发展观念。

　　三是生存资源的易得性和消费主义的侵蚀性，使得他们不断为自己进行责任解绑。农村Z世代的父辈，劳动、工作的意义在于为家庭创造更加美好的生活，由于主要依靠劳动投入和时间投入进行自我剥削获得经济收入，挣钱十分不易，因此他们的消费习惯偏于保守，更加倾向于积蓄。他们挣钱的目的是把钱攒下来用于人生大事，比如建房买房、小孩教育、给子女成婚、帮助子女立业等等。

　　但是新生代不一样，一方面，他们没有背负家庭责任，没有家庭发展的使命，自己所挣的收入就用于个人消费，在消费主义的浪潮的侵袭下，Z世代经常是月月光，在要承担家庭责任时，没有能力承担家庭责任；另一方面，现在遍布各种挣钱机会，滴滴、外卖、工厂等行业都有就业机会，想劳动就去挣一点，不想劳动也可以随时不做，如果不劳动，父辈们所挣的钱还会向下输入，因此他们的劳动只需要满足自己的生活，劳动的性质是体验式、生存式的，不需要向家庭注入资源。这样，我们就可以理解为何小康会频繁更换工作，甚至还在工作之后会频繁向父母要钱要物，在结婚之后也不积极劳动的原因所在了。也正因为他们对原生家庭没有责任意识，在建立小家庭之后，他们也不注重维持家庭完整性，其背后实则是他们进行家庭卸责之后的无能反映。

　　农村Z世代值得关注的意义在于，他们是计划生育政策实施后逐渐成年的一代，也是在改革开放之后经济发展福利呵护下成长的一代。同时，这一代人是未来中国发展的半边天。家庭是中国人的宗教，家庭再生产是家庭运行和社会运行的动力机制，我们却发现，在农村Z世代身上，看不到对于家庭的敬畏和家庭发展的期待。农村Z世代的行为具有独特的历史意义和研究价值，在蜜罐中长大的他们，如果缺乏责任意识、家庭意识，不注重家庭的完整性，不维护家庭的发展权，他们的未来应当向何处去？中国的未来又当向何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