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纹身店,毁掉了多少未成年人?

2024-04-19
作者: 元枝 来源: 十点人物志

  纹身,俗称刺青,在许多年轻人的眼中,属于时尚的徽章,彰显个性的标志。

  少有人知的是,纹身也可以毁掉一个人的人生。

  小姜今年31岁,是四川县城的一名纹身师。十几年前,他在老家的纹身店当学徒,师傅拿他来练手,小姜的脸上、身上被各式各样的纹身覆盖。在那之后,他经历了漫长且黑暗的五年:遭人歧视,找不到工作,连最亲的家人都对他避之不及,用他的话来说,“只能像怪物一样在阴暗的角落苟活”。

  据小姜观察,当年,小县城无证经营的纹身“黑店”遍地开花,和他一样的受害者不在少数。他们通常出身于闭塞的农村或县城,以留守儿童居多,年少无知时被人洗脑,盲目追赶潮流,殊不知那些曾经让他们引以为傲的纹身,会毁掉职业生涯和社会生活。

  2022年6月,国务院未成年人保护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印发《未成年人文身治理工作办法》,禁止任何机构或个人向未成年人提供纹身服务。

  小姜决定,开一家纹身店,免费为青少年洗纹身,让他的悲剧不再重演。

  以下根据小姜的讲述整理。

  01

  14岁,我辍学成为纹身学徒

  我叫小姜,今年31岁,老家在四川内江资中县。

  小时候,父母常年在深圳的制衣厂打工,我被爷爷奶奶拉扯着长大。缺少父母的管教,加上爷爷奶奶的溺爱,我成绩不好,初一就辍学了,一心想出去打工。父母无奈,经多方打听,最后替我在县城的纹身店找到了一份学徒的工作,我简直欣喜若狂。

  二零零几年的时候,纹身开始在县城兴起,小孩子流行在手上或者胳膊上描字,用针染色,自己给自己“纹身”。记得之前在学校时,班里有个同学家境比较富裕,花300块在纹身店纹了一只蝴蝶,引来了全班同学的围观和膜拜。从此,那只蝴蝶像长了翅膀一样,飞进了我的心里。

  成为纹身店的学徒后,我跟着店长从画图学起,一个月工资500元。初见店长,他戴着头巾,脖子和手臂都纹着大片复杂夸张的图案,一身潮酷的黑色穿搭,配上他高挑的身材,我差点看呆了,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太酷了,我也想成为这样的人!”

  我对纹身很感兴趣,以前上课时坐立难安,画图却经常一画就是一整天,因此技术进步得很快。

  练习画图中的小姜 | 图源受访者

  当年,年轻人纹身的需求特别大,女孩子都想纹朵玫瑰,男孩子都想纹条龙。店长很快发现,未成年人对纹身的热情比成年人更高。为了扩大客源,他找了几个学校的学生,免费给他们纹小图案,让他们去学校里宣传,每成功拉新一人,还会获得一点返利。

  没多久,我们店就成了县里最受学生欢迎的纹身店。店长开始招收新的学徒,而我作为大师兄,不光要教新人纹身,也被当成了练手的对象,店长要创新图案时,就会在我们这些徒弟身上练手。

  我的身上、脸上,渐渐被纹身覆盖。当时流行什么图案,我身上就会有什么图案。

  那时候的纹身潮流很混乱,尤其在我们这种小县城,各种和性相关的词汇和非主流图案开始大规模流行。很多女学生谈恋爱,被男朋友要求在身上纹对方的名字,甚至要在隐私部位纹一些有羞辱意味的文字。我隐隐感到怪异,但是店长却从不制止,他还交代我们,给顾客纹身时,颜色一定要深。

  纹身师在工作中| 图源受访者

  干过这行的人都知道,洗纹身比纹身要贵得多。一个玫瑰小图案,纹的时候可能只要300元,但是要洗掉,却要1000元以上,如果纹得深,费用就更贵。

  纹身的工具、颜料成本其实很低,昂贵的是纹身师的时间和技术。如果纹身面积大或图案复杂,想要洗掉纹身,就需要进行多次激光清洗,通常要经过多个疗程才能彻底去除,因此费用高昂。

  仅仅四年的时间,店长就通过给未成年人纹身赚得盆满钵满,他不再满足于在小县城发展,关了店,给我们结了工资,想要去经济发达的地方闯一闯。

  我在县城的纹身师生涯就此结束,那时我还没有意识到,接下来的五年,我将因纹身陷入悲惨。

  02

  被纹身毁掉的五年

  失业回家后,我发现,满身的纹身,带给我的不再是同龄人眼中的赞叹,而是无尽的嫌弃与歧视。

  因为纹身,最疼我的爷爷奶奶不愿意再多看我一眼,父母对我的嫌弃溢于言表,甚至连过年走亲戚,他们都不愿意带上我。父母最伤我的一句话是,“你把自己弄得像个鬼,只会给我们丢脸,你还是在家自己呆着吧!”

  那时候我以为,家乡是个小地方,民风不开化,所以他们接受不了我的纹身,只要去了包容度更高的大城市,一切都会变好。

  我满怀期待地来到深圳这个大都市。然而,走在人潮涌动的街头,过往的行人依然朝我投来了异样的目光。

  我面试了十几家纹身店,全部被拒。人家给我的理由,要么是我经验不够,要么是店里目前不缺人手。

  我不相信这些过于雷同的借口,最后一次面试,我缠着一家纹身店的店主,求他说实话,他盯着我脸上的纹身,叹了口气:“要是纹身师自己身上的纹身都像小孩画的,顾客会感觉你这个店技术不好,审美有问题,没有一个纹身店会招一个影响自己生意的人。”

  我终于意识到,我身上的纹身太劣质了,太掉档次了,大城市的人根本不会纹这种莫名其妙的纹身。而且正规一点的纹身店,新人练手用的都是纹身专用皮,但我之前的那家纹身店,店主为了让我们快点上手赚钱,往往要求我们能差不多画出图案的时候,就在熟人身上练习,还鼓励我们说“越纹越熟”。

  图源电影《艋舺》

  我最信任的师傅其实背刺了我,这个真相让我难受了好久。

  做不了纹身师,我也得糊口,于是我开始找其他工作,销售、清洁工、服务员、保安、流水线工人……整整一个半月,我每天都在去找工作的路上,面试了上百份工作,却没有一家要我。

  最后,我找到一份洗碗工的工作,一天工作十个小时,月薪1500。入不敷出地干了两年,因为实在厌倦这一眼望不到头的人生,我辞掉了这份内耗的工作。

  我开始厌恶身上的纹身。曾经引以为傲的纹身,毁了我的生活。我找了一家纹身店咨询,得知最少要2万块,才能洗掉我脖子、手背和脸部的纹身。我没有那么多钱,打电话给父亲,问他能不能借我点钱去洗纹身?他让我滚,说一分钱也不会给我。

  在电话里,我跟父亲大吵一架,我们互相埋怨,互相伤害。但父亲到底还是心软,挂了电话,他四处求人,请工友吃饭,替我找了一个在工地上班的活。

  父亲带我进工地时是大夏天,深圳的夏天,热得要冒火,但我还是穿着一件高领长袖和长裤,即使汗如雨下,也不敢掀开一点衣服。

  父亲看着我黢黑的脸和手,心疼地用手抹了一下我被汗打湿的头发,头一回没有露出厌恶的表情,只是深叹一口气,跟我说:“幺儿,你争气一点咯,老子老咯,以后管不到你了。”

  03

  和我一样的人

  2014年的夏天,我正式开始到工地上做苦力。

  因为一身纹身,刚到工地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我是混黑社会的,没有人敢惹我,也没有人敢主动跟我说话。

  工地里有很多像我一样的年轻人,因为大片纹身,不被大多数行业容纳,只能来工地干体力活。

  有个17岁的工友叫小张,他的两条胳膊都纹了纹身,看着凶巴巴的。我当时还调侃过他,是不是小时候不懂事纹的?熟悉过后,才得知真相竟异常沉重。

  小张的父亲在坐牢,母亲在外地打工,他从小跟着爷爷奶奶一起生活。因为有个坐牢的爸爸,小张一家在村里备受欺负,小张每次回家都一脸伤痕,哪怕他是个懂事、听话且孝顺的孩子,校园霸凌仍然无处不在,一些同学晚上会结伴来砸他家的窗户,给他们家养的鸡下毒药,奶奶只教他忍让。

  好不容易考上高中后,小张意识到,一味的忍让是没有用的,曾经的流言蜚语又传到了新的学校,他不愿意再被欺负,于是纹了两条大花臂,成了所有人眼中的混混,从此再没有人敢欺负他了,村里人也不敢再随意欺负他的家人。

  高二还没上完,小张就辍学了,开始在外打工。小张说,他也不喜欢纹身,当年去纹身只是为了自保,如果他能预料到,因为纹身他只能从事这种体力工作,他情愿多挨点打,都不会去纹身。

  我们打工的那几年,农民工被歧视的现象还是挺严重的。我跟工友们累了一天,灰头土脸地想找一个餐馆吃饭,都会被一些店家驱逐出来,嫌我们身上脏。而另类的我就更夸张了,有一次天气太热,我穿着短袖,扛着工具,准备去另外一个地方上工,一路上备受瞩目,人群自动离我一臂远,他们看异类的眼神,让我不敢抬头。

  闲暇时,小姜喜欢一个人去教堂| 图源受访者

  洗掉脖子和脸上的纹身,成了我的执念。在工地干活一般是年底结工资,5万块钱的工资一到手,我就全部拿去洗纹身,脸、脖子还有手背的皮肤,总算慢慢变干净了。

  时隔许久再进入纹身店,我发现纹身行业相比前些年又有了相当大的变化,以前低俗粗糙的图案逐渐被淘汰,各种精美复杂的图案越来越多,深圳的高档纹身店如雨后春笋般出现。

  每一次去纹身店洗纹身时,我都感觉手痒痒,其他纹身师在工作时,我总是忍不住盯着看。我是真的很喜欢纹身师这份工作。我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我想攒钱开一家属于我的纹身店。

  04

  治愈他们,也是为了治愈我自己

  有了目标之后,我干劲十足,全年无休地在工地干活,一年过去,手里总算攒了10万块。

  为了熟悉现在的潮流,我还专门去深圳的某家知名纹身店当了三个月学徒,之后才辞职回县城开店。

  在小县城开纹身店的成本不高。我筛选了好多家店,接手了一家之前做美甲美睫的小店面,又花3万块钱购入纹身设备。2017年10月份,我的纹身店开张了。

  店里的操作台 | 图源受访者

  来我店里的顾客都是年轻人,当时彩色纹身很流行,深受女生的青睐,店里常有成群结队的小女生来纹身,在手腕处纹朵小花,或是在大臂锁骨处纹个彩色的线条,图案简单漂亮,价钱也不贵,简洁的耳后纹身也深受男生欢迎,我的店在县里的年轻人中打出了口碑。

  生意逐渐步入正轨。然而,之后发生了几件令我内心震撼的事,又让我改了想法。

  那天正值工作日,店里刚好闲下来,一个看着十分青涩的小姑娘跑到我的店里,问我能不能给她洗纹身。

  我问纹在哪里,小姑娘当即就红了脸,支支吾吾地说,在胸上还有小腹下方。这两个位置其实很常见,有些纹身纹在胸部具有独特的美感,有时候纹身比例过大,也会纹到小腹下方。

  但小姑娘的反应,让我瞬间意识到,她的纹身可能跟普通的纹身不一样。

  她掀开衣服的一角,我一看,果然,胸部纹的是“xx是xx的母狗”,小腹下方纹的是“fuck me”,这种纹身在我早年当纹身师的时候已经见怪不怪了,但是时隔多年再次看见,心境却十分不同。我气愤不已,当时就爆了粗口,问她是哪个缺德的纹身师给她纹的?

  常见的有侮辱意味的纹身 | 图源受访者

  小姑娘告诉我,她今年16岁,三年前就辍学了,后来在外面混社会的时候不懂事,被一个大她十多岁的男人骗去纹身,又因为没钱,一直都没有洗掉。

  她说,“哥,我不是坏女孩,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对我,但我当时是真的很喜欢他,他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但是他还是把我甩了,因为这个纹身,我到现在都害怕男人,我一照镜子,我恨不得拿刀把它刮掉。”

  我们这个小县城,留守儿童多,半大的年纪,很容易受人蒙骗,被所谓的潮流洗脑。

  看着小姑娘迷茫又阴郁的眼神,我就像看到了当年被所有人歧视的自己。我不也是年少无知时,被纹身毁掉了生活的人吗?

  我跟她说,这种纹身洗一次2000元,可能要洗两次到三次才能洗干净。她嗫嚅了一下,转身就离开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当时好心泛滥吧,我一直坐立不安,想着这个小姑娘才16岁呀,这种纹身留在身上,她以后该怎么办?到底要不要帮?

  我心里天人交战,实在没忍住,追了出去,将她叫回来。我问她,你有多少钱?她说现在手上能用的只有500。我叹了一口气,500就500吧,给你洗干净!

  小姑娘一下子就激动地笑了起来,那一刻,我终于在她身上找到了一个年轻人该有的活力,莫名的满足感充盈在我的心头。

  过了一阵子,店里又来了个22岁的男生。15岁时,他被所谓的兄弟介绍给黑心纹身店当“模特”,被无良纹身师在脸上纹了“贱货”两个大字。当时店里承诺三个月后给他洗干净,但是三个月后却要收取巨额的洗纹身费用。可想而知,因为脸上的字,他经历了怎样惨淡的人生——没有朋友,没有恋人,亲人也不待见他,15岁后他再也没有回过家。

  后来男生四处打工,为了洗纹身,想尽办法攒钱。可惜他是疤痕体质,就算洗了纹身也会留疤,那两个字的痕迹会像水蛭一样,永远吸附在他的脸上。

  他说,如今遭受的痛苦都是在为年少的无知买单,他只能尽最大的努力,减少纹身对他正常生活的影响。

  听了男生的故事,我想,如果当时我们能遇到一个有良知的纹身师,告诉我们那些看上去“酷炫”的纹身背后究竟有什么含义,能够警示我们未成年人纹身的后果,而不是为了赚钱而三缄其口,会有多少像我们一样的“劣质纹身”受害者免遭其害呢?

  后来,我在店里贴了“未成年人禁止纹身”的告示,每个月抽四天给未成年人免费洗纹身,这样一来,虽然少了很多学生客,收入也有所下降,但是我的内心堂堂正正,帮助他们的过程,也是在治愈我的过去。

  小姜最喜欢的花树 | 图源受访者

  这两年,来找我免费洗纹身的未成年人一年比一年少。行业监管加强,人们对纹身的利弊有了更全面的认识,这是我喜闻乐见的结果。曾经笼罩在我人生中的阴霾也慢慢散去,我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和价值,和家人的关系缓和,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接下来的日子,我仍然会坚持我的原则,也希望纹身师同行们能坚决遵循“不给未成年人纹身”的原则,做一个有良知的纹身师,让纹身成为美丽的标志,而不是耻辱的枷锁,让过去发生在我身上的悲剧,不再重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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