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户密集的许浦村隔断房,何以“隔离”?|上海“城边村”疫情记录
“我妹拉走四五天了,我爸妈发烧一个星期了还在家,没人来测核酸,我刚刚接到村委会打电话告知我,我今天测核酸那管出现异常了”。
这是周平在4月7日凌晨1点发来的一条语音,此时距离他所在的许浦村封锁隔离已经过去21天。3月24日,华漕镇许浦村三队列入上海疫情防控中风险地区,与周平所处的许浦四队仅仅一河之隔。封锁管控并没有让病毒慢下来,相反,他感受到的是感染病例的暴增,过去一个月,他见证了太多邻居、老乡相继发烧、咳嗽,并陆续被确诊。他堂兄弟一家五口都是阳性,最小的孩子五岁多。病毒蔓延的快速程度让他倍感错愕、绝望,谈及身处的境况,他总是不断地重复到:“在许浦,像我们这样的情况太多了,我们家家户户基本上都有感冒发烧的”。
周平所在的许浦村位于上海西侧,于虹桥机场的北侧,这里曾是上海最大的城中村,是很多外来务工者的落脚点。仅仅1.3平方公里的面积最高峰时期曾容纳31000有余的外来人口。2015年,这里经历了一场重大的政府拆除违建的整顿。58万平米建筑被拆除,1.3万打工者不得不从这里离开。据《2020年闵行统计年鉴》,如今许浦村本地784人,外来人口7291人,占比超过90%。住在这里的很多都是环卫工、保洁员、外卖员、线上跑车师傅。
2015年整改前的许浦村
整改之后的许浦,拥挤狭窄的隔板房依旧是很多租户的现实。人口密集、紧凑并排的出租屋,遇上传播速度极快的病毒,“隔离”、“封锁”变得几乎不太可能,生活在这里的租户被卷入一场突如其来、防不胜防的战役中。
周平是一名环卫工,住在许浦8年了,这是他在上海的第16年。在上海,除了扫马路,他干过各种工作兼职:送早饭、跑外卖、建筑工、食品加工,最多时候一天干过4份工作。在疫情袭来的一个月里,是他过去16年来最为“清闲”的时日,不用上工,但却也经历了未曾经历过的害怕和无奈。
“封了半个多月
疫情越来越严重”
3月18日许浦封锁进行全员测核酸, 那时没有人想过这里的疫情会蔓延得如此迅速。19号早上通知下来,任何人都不能出门了。据周平回忆,刚开始还不是很多,后来人拉不过来了。迅速爆发、感染人数越来越多,是很多居住在这里的租户、房东共有的感受。一位干仓库打包的租户描述到:“一开始普查出来几个,后来就天天往外拉,天天往外拉”。
“每次核酸都有大量阳性出来,每次都是。感觉村子大爆发了。”许浦村的李房东如是说。对于住在这里的很多居民来说,他们担心混检时被感染,但是又不得不配合政府工作。全员核酸混检也许正是此次疫情在许浦爆发的“潘朵拉之盒”。
4月1日上海浦西核酸筛查之前,这里曾做过两三次全员核酸检测,全村八千多人混在一起。后来镇里决定暂时不做核酸了,让村民们居家隔离,说法是“不聚集”。直至4月1日上海浦西地区开始全面核酸筛查,许浦村才又启动了核酸检测。
据周平回忆,刚开始做的一两次核酸,都是全员集体检测。“全员核酸了,全员核酸了!”大家听到外面有人在喊,接近万人的核酸检测,“呼啦”一下子就是大面积聚集。中间的几次开始按院子分,每户院子多则一百来号人,一户一户叫过去。但经常是连着几户叫,几户也有好几百人。再到后来,也不再分院子分户叫了,又回到了全员混检,疫情也早已蔓延开来。
周平印象深刻的是4月9号那次核酸检测,是大晚上进行的。他和家人晚上十点多去的,整个许浦人山人海。“你说人这么多做核酸怎么行呢?”,所有核酸异常的、抗原检测“一道杠”、“两道杠”的都混杂在一起做核酸,租户们普遍感到很无奈。
更严重的混检情况还不止于此,不再分户进行核酸检测以后,连分队也做不到。目前,许浦村只有三队被列为中风险地区。据李房东介绍,最近一两次核酸,许浦三队是和四队、五队以及村里的企业同时被通知去做全员检测的。
抖音平台上的“发声”
实时统计疫情病例小程序“测查地图”显示,截止至4月13日,许浦村附近1公里内共有146例感染。李房东不相信这个数据。他曾和村里其他房东在微信群里要求村委公布确诊人数、密接人数、次密接人数以及核酸复合人数的统计数据,但得到了明确的回应:这个数据不会公布。
租户和房东都能感受到,现实远比数据要惨烈。隔着一两米的隔板,周平每天都能听到邻居们日益增多的咳嗽声、哭声;买药的微信群里,每天都不停的有信息弹出,越来越多的人要求买各种感冒药、退烧药;拉人的大巴车一天天的来,光4月7号那天,就拉走了三车人。周平居住的位置刚好是大巴进村的必经之路,他很清楚大巴是越来越多了,“至少一二十趟大巴车拉过了”,仍然有大量的核酸异常、阳性或者抗原“两道杠”的租户被留在家里,被迫与家里的其他成员交叉感染。由于村里院子院子之间,楼与楼之间挨得非常近,据李房东说,他家的房子就是三面都围着居民楼,而他妹妹家的楼是周围一圈没有人家的,算是条件较为理想的“最后一片净土”,在4月9日全员核酸之后,家里也有租户确诊阳性了。如今几乎每家每户都有了确诊病例。
租户密集的隔断房
何以“隔离”?
过去三周里,周平同一栋楼里的邻居陆续被感染、确诊,原先40多人的楼房里,已有8位租户被隔离,还有2位“阳性”、1位“密接”滞留在家里。再加上封锁期间,很多人蜗居在狭窄的出租屋里,不到万不得已不出门。原本拥挤密集的群租楼,他第一次感觉到空荡荡。
2015年许浦进行“拆违”整顿后,绿地公共面积增加,村庄外观上的“脏乱差”有所改观,随之而来的是翻倍的租金。这里的打工者,依旧是住在条件简陋、逼仄狭窄的出租屋。出租房大多是由自建民房隔板改造的,房子造得紧凑,一栋挨着一栋,有的房子常年见不到阳光。据房东称,翻修后的房子规范为每家18户,而许浦村至今的翻新率大概是60%,剩余40%没有翻修过的房子,居住户数基本都超过了18户。
周平所住的楼房在村里算是比较好的。他和爸爸妈妈妹妹分别租了一个单间,12-16平米左右,房租加上水电费每间是1500-1700元之间。他们所在的三层民房被隔断成了18户,每层房子除了中间一米多的过道,两边都是挤挨着的房间,三层楼一共有两个公共洗手间,一楼的公共厨房依次排放着四五个小煤气灶。一间房住一户,算下来18户也住了四十多人。
而周平旁边的一栋楼未经过翻修,一层打底便住了八户人家,总共有四层32户,少则夫妻两人一户,多则四五口一户。这样算下来,一座民房大概就有100来人。七十来岁的本地人王房东说,这里就像是上海以前的“棚户区”,一遇上传染病,很容易爆发。
人员密集、没有独立的卫生间和厨房,都让隔离封锁变得异常困难。缺乏居家隔离的环境,很难按户封锁,于是楼房内交叉感染几乎是许浦的“常态”。“很多地方都封不了,都要上公共卫生间,你怎么封呢?”李房东直言。
租户只能尽量减少交叉感染的可能,带上消毒液去上公共洗手间。厨房只有一楼一处公共的区域,整栋楼的住户只能混在一起公用厨房,轮流做饭。周平也减少了做饭次数,从原本一日三次缩减为一日一次。
在拥挤的群租房里,滞缓的核酸复核、隔离通知,以及消杀不到位,一定程度上加速了传播速度。4月初,周平妹妹在确诊阳性一个星期后被隔离,同屋的爸妈一直发烧咳嗽。本应该是密接者,但后续核酸没有跟上。4月4号之后,他做的两次核酸结果都没有出来。4月7号凌晨,他接到核酸复核的通知,但是他足足等了两天也没有人上门做核酸。4月8号,他感觉自己也中招了,发烧、浑身无力,连起床的劲都没了。9号,他爸爸接到疾控中心电话,说半小时后大巴车会来拉,但是被告知车子装不下了。直到今天父亲还一直呆在家里。
“排着长队等待隔离转移的租户们”
类似的情况实在太多了。周平住的楼里有两个阳性的,在家滞留一周左右。一个租户在群里感叹“开门去卫生间倒脏水都担心,天天求上帝保佑”。而同屋四个人,有人确诊了也没有办法,得继续住在一起,相互交叉感染。
多人挤在单间里,消杀也是个难题。在许浦村,消杀远低于标准,最开始村里每天进行消杀,最多只延伸到马路上。楼道里都没有消杀处理,更别提消杀到户。即使可以消杀,多人居住就会是个问题。据李房东,同一个房间的阳性病例被接走,暂时阴性的密接没有接走,也很难消杀。
在许浦村的租户没有居家隔离的条件。四周暴增的阳性、密接,挤在一起的“全员核酸”,让周平感觉许浦周遭“危机四伏”,空气不好。9日,在去公园做核酸的路上,他看到叶子铺满了马路,周遭人密密麻麻,他觉得这里“特别脏”。
周平觉得“这个病好像控制不住一样”。他说,要是确诊阳性,他会特别想早点离开这里,去方舱隔离。
村委会:“没资源”、
“等通知”、“无回应”
许浦村的村委加上志愿者一共只有12个人。维持捌玖千人的生计这一块,人手就远远不够。政府下发给居民的生活物资,村委要负责快递,运送,分发,另外还有居民药品的购买和发放,以及负责村里的垃圾处理和消杀。
除此之外的事情,村委既没法管,也决定一概不管。一般情况下,出现问题租户会先找房东,房东报给村委,村委再上报给镇里。李房东称,有回应的情况很少;村委的回复总是“没资源,没资源”,要么就是“等通知,等通知”,还有更多时候,直接不理睬、不回应。
房东每天需要负责上报本户的核酸异常和抗原异常的名单,但上报之后是什么样的情况完全不清楚。租户和房东们从各项工作感知到,村委和疾控中心的工作和数据掌握情况是完全断裂的,各政府层级和部门之间的工作并未做好衔接。
据房东介绍,管理工作混乱。上面通知下来,村委的领导很多时候“一头雾水”,大部分工作没和村委领导做沟通的。村委的权力实在太有限,疾控中心如今下来拉人,也不经过村委,村委都不知道每次拉人的名单,都是疾控中心直接打电话通知、拉去隔离。
发完被屏蔽的抖音
许浦的群租房无法满足居家隔离条件,大多确诊者希望尽快去“方舱”隔离。疾控中心依据核酸检测结果通知隔离,但现实执行情况混乱不堪。有已经“阳”了很多天的村民们,一直没有被大巴车接去隔离,找到村委,都是“以疾控中心的名单为准”。而这份“疾控中心的名单”很神奇,没人知道它的先后标准是什么,也没人能确定自己或家人到底哪一天能被接走。
有房东称,她家有一位已被确诊为“阳性”的住户,4月8日已经接到了疾控电话,让其做好准备集中隔离,但至今他还在家里等通知,和老婆和两个小女儿生活在一起;而另一房客在4月9日自测出来抗原“两道杠”、核酸待复核,却在没有事前通知的情况下,于10日被直接拉走隔离。这样的情况绝不仅此一例。
抖音平台上被屏蔽的“发声”
一户院里的两位九十多岁的老人发烧确诊,家里人还有房东疯狂上报反映了好多次,才终于在几天后被接走隔离。两三岁的小孩子发烧到三十八、九度的,急救“120”都是回复,至少要等到第二天,村委也没有什么办法。
4月10日,周平抗原自测“两道杠”,他等待着核酸复核。但截至目前,他已经有四次核酸结果迟迟未出来。13日开始他陆续接到很多核酸复核的通知,但至今为止,没有人上门给他做核酸。
绝望的“城边人”:
“我们被遗忘了”
如今周平又遇到了新的问题,她妹妹已经转“阴”要回家了,但回家她需要跟确诊为阳性的爸爸住在一起,这如何是好?据最新的报道,专家称新冠复阳不具有传染性,但是对于仍然生活在这样一个环境里,任何人都还是会感到恐惧和焦虑。
越来越多早期被拉去隔离现已转阴的住户面临回来的问题——到底是否该回来,回来住哪里,居住环境如何?70多岁的王房东面临类似问题,在隔离一周后转阴,他感觉回去许浦,之前的隔离都白做了。
按照村里被感染者的数量和形势来看,许浦村如今就像是病毒笼罩之下的被遗忘之所。越来越多的感染者、很难及时跟上的核酸复核、等不到的隔离通知,都让滞留于此的、即将回到这个地方的人们深感不安。
如同在上海任何地方发生的那样,租户们找遍了所有可能会解决其问题的渠道,但几乎很少有回应。打12345,打疾控中心,打120,都没办法。周平的邻居试图用各种信息渠道上报过:国务院客户端,国务院总理信箱,还有其他各种政府、非政府的网络平台,能试的都试过了。李房东在微博、抖音上发声,求救信息发出去不久就被删掉。在得知妹妹即将回来的那天,周平坚持打了一个下午的12345,始终没有接通。他苦笑着说,“现在真是应了那句话‘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一种绝望的情绪与气氛,蔓延在居住于许浦村的租户和房东之间。经历那么多的努力与挣扎,大家一致地感觉到,“我们被遗忘了”,“我们没人问了”。
图为微博截图
许浦村的租户们,曾经是这个城市必不可少的服务提供者。他们是城市环卫工,是楼宇清洁工,是酒店服务员,是快递外卖员……如果离开这些劳动者的服务,上海将不可能成为“上海”。为了生活,他们从外乡来上海打工挣钱,寄居于城市边缘地带的廉租房里。简陋逼仄的隔断房,人员密集的居住环境和管理的混乱很快让许浦这个城边村卷入了上海疫情的“风暴”中心,蔓延迅速、确诊猛增。然而,在以“小区”为单元的疫情防控叙述中,毫无居家隔离条件的城边村再次被排挤到了话语的“边缘”。
他们似乎真的被遗忘了,被抛弃了。方舱隔离不一定是一个好的选择,但在他们眼中竟是更有希望的那一个。身处边缘的他们没有多少选择的权利,只能等待,“自生自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