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牛石:独居闲思
蛰居在这座小城已满两年了。躲避,有时候未尝不是一种美好的享受。早些年,心向往之的无丝竹乱耳,无案牍劳形,无鸿儒相交,无白丁往来的诗意生活,竟然在一番遭遇后,简简单单地变成了现实。
早先生活在乡下,天地虽小,却浓缩着尘世烟云。大凡现实生活中耳闻目睹的诸般世态万象,都可以在那里多多少少觅到踪迹。从前对人们常说的“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话,总感到有些虚浮夸张。一旦彻底沉身凡世中,经过几番风吹浪打,便五味尽尝,感慨万端。
人们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生活是美好的”。我却以为说这话的人,是带着浓厚的理想主义色彩的。那是对自己或实或虚内心世界的一种安慰,或者是对希望能赞同自己观点的人的一种鼓动。
人生到底如何,有句歌词说得好:有道是人间万苦人最苦。苦难,是人生的主情调。任何幸福之中,无不浸润着苦难。酸中有甜,甜中有酸,酸甜交混,才是人生。
伟大小说《红楼梦》里,荣宁二府繁华外表的里面,哪里不是翻腾着勾心斗角、争风吃醋、争权夺利的浊浪?哪里不充斥着华服遮掩下的污秽、彬彬有礼中的粗野、虚掷千金换来的毫无意义的暂时虚荣、攀龙附凤极尽辛劳后招致的黄粱梦散?在这个大家族里面,其实人人活得都不容易,都有被人艳羡背后的无尽辛酸和难言之隐。看看贵为皇贵妃的贾元春省亲时面对家人的涕泪倾诉,看看一心捍卫封建道德伦理秩序却难敌子孙忤逆而徒唤奈何的贾政,看看一心巴望能像贾元春一样“凭借好风力,送我上青云”最终却落得独守空房的薛宝钗,看看时刻做着木石良缘美梦嘴里念叨着“尺幅鲛绡劳惠赠,为君哪得不伤悲”最终魂飞梦虚幻境的林黛玉,看看幻想着遁入空门保清白之身而不能的大家闺秀妙玉,看看处心积虑算计他人聚敛钱财曾经在贾府里八面玲珑四面威风却最终哭向金陵的王熙凤……。哪一个真正享受过与他们虚名在外的家族声望一样相称的生活?荣宁二府其实是一个浓缩的世界,里面的众多人等恰是生活里众生百态的缩影。当曹雪芹借助跛脚道人和癞头和尚,高唱勘破世情真相的《好了歌》时,沉迷在凡尘中争名夺利的芸芸众生们,除了刚刚遭受残酷现实洗礼后的甄士隐大彻大悟,唱和出听后心得《好了歌解》遁世外,其他人依然沉淀在凡世中,嘤嘤嗡嗡,熙熙攘攘,为利而来,为利而往。荣宁二府里,除了和甄士隐一样参透人世百态真面目后甘愿“独卧青灯古佛旁”的惜春外,只有被誉为“臭皮囊”的贾宝玉,几番萧瑟后也继之拔发遁入了空门。其他人依然裹身在名利场中,饱受折磨,得过且过,听凭雨打风吹,于红尘之中自受役罚。
曹雪芹如果没有生活在豪门望族之家,或者生活在其中而没有遭遇从峰巅跌至谷底的痛彻感受,他就不可能悟得到《好了歌》中勘破人世悲欢的道理。也不会把功名、金钱、娇妻、儿孙看得虚无了了。
不经历风雨,怎能见彩虹。贾宝玉作为贾府最高统治者贾母彻骨喜爱的心肝宝贝,不说府外府内之人奈何他不得,就连他板正凶巴的父亲贾政也奈何他不得。因宝玉狎戏戏子一事败露,遭其父贾政毒打后招来贾母的那番折腾,贾政此后即便再耳闻目睹宝玉有触犯封建伦理纲常之事,也只有摇头叹息的份了,哪敢再对他动用半点家法?后来,当贾府遭遇的厄运一个个接踵而至以后,从前勉强维系荣宁二府大厦的松散支架,随之轰然倒塌。覆巢之下的府内所有人,不管先前处于何等荣耀位置,不管当时享受何等的富贵荣华,都一样裂变成了普通的芸芸众生,有的甚至连一般平民都不如。昔日的尊严荣耀,富贵享乐,只能作为一种痛苦的记忆,时时折磨他们灼伤的心灵。事态炎凉,人世沧桑。所有的遭遇,使贾府里所有人来不及做任何思想上行为上的准备,就那样急风暴雨般到来了。
曹雪芹之后,出身在绍兴府里名门望族之家的鲁迅,也经历了颇类曹雪芹一样的遭遇。因祖父科场舞弊案导致家道逐渐破落后,无忧无虑的少年鲁迅,由昔日里衣食无忧受人热捧的公子哥,眨眼间面临祖父坐牢,父亲卧病在床,靠变卖家当维系生活的严酷现实。此刻的鲁迅,在家庭发生断崖式变故后遭遇的世态炎凉和由此产生的人生感悟,自然也非常人能及了。他不无感慨地说,有谁由小康之家遁入困顿,在这路途上,最能看清世人的真面目。是的,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人,都是功力不同的演员,都深谙川剧中的变脸术,都能根据生活所需,按照时运变迁,不断变换着自己的身份和脸面。这中间最起杠杆作用的,只有两个字:权钱。
其实,生活原本如此。既然人生来是为名利往来,也就别怪众生丑态百出的趋炎附势与泾渭分明的丑陋势利。不是有“将军死了没人抬,将军夫人死了满街白”之说吗?何以至此?很简单,夫人死时将军还在。满街缟素,不是为夫人而设,而是冲将军而来。一切故作的哀伤之态,不是因夫人而悲,而是冲将军而演。大家心明如镜,心照不宣。有求于将军者,无不想藉此机会赢得将军好感,日后好凭借将军手中的权力或借助将军身上的威势,为自己获利。一旦将军先于夫人死了,他身上维系的一切权力和威势随之消失,势利之人,抬他何用?这就是真实的社会人生。
我不由得想起了革命老人赵君陶,在儿子李鹏官居副总理的时候,曾面对采访她的记者说过大致这样的话:自从李鹏当了国家的副总理,不知有多少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登门来攀亲戚。这正应了那句古话:穷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真正的亲戚,是客观存在的事实。李鹏当副总理时存在,不当副总理时也存在。问题是,李鹏当副总理之前为啥那么多人不来认这门亲戚?李鹏当了副总理之后,却有那么多人把早已淡漠了的亲戚关系,忽然又捡起来,并刻意拉近?原因再简单不过,这些人奔的不是所谓的亲戚关系,而是李鹏身上那个副总理的官衔。赵君陶老人之所以说那样的话,绝不是她嫌贫爱富,而是她敢于把投机势利的社会陋习无情地揭发出来罢了。
细细想来,不难得知:再高的地位,再多的钱财,对于人来说,都是飘然而过的烟云。人人皆知此理,可真正能走出这个窠臼的人实在少之又少。“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之说,固然饱含有某些合理成分,可谁真的要为此付出身家性命,无论怎样说都是可悲可叹可惜的事。必定对于人来说,最本真的意义是活着,并且在力所能及的前提下好好地活着。其他一切东西包括名利在内,都是神马浮云。一个人,当你有幸身处某种位置的时候,真正受人恭敬的,有多少属于你自身?你的学识人品,你的人格魅力,如若有一样在你卸任之后还为一些人记挂着,你就算不虚此生了。谁也求不来所谓的功德圆满和永远的名利双收。如果有一天,你头上罩着的权力光环风光不再时,你门庭前即刻会人迹冷落,车马稀少。此前你接受的一切恭维,是权力使然而绝非你的人格、人品、能力使然。说实在的,你当事时候,一些人不过把你当猴子一样耍弄,因为你处在一定的位置,能爬几下杆子,舞弄几个动作,给投你所好的人带来一时的利益罢了。一旦你失去了那个位置,丧失了可供耍弄的功能,你很快会被冷落一边,再无人问津。因此,官员们受人恭维的更多不是他本人身上的非权力因素,而是他头上顶着的权力因素。同样,富人被人恭维,绝不是他肥胖摇摆的便便肚腹,而是他身上可供人所淘的资产。然而,世事终不会把所谓的美差永远赋予你。为官的,终有大权旁落的时候;为富的,终有资财散尽的时刻。正所谓“古今将向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自然与社会法则,至高无上,不可违逆。即便你依然托身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走进那个最后的归宿“荒冢”,当你彼时一朝还原成普普通通社会中人的时候,你所接受到的礼遇和怠慢,才是生活的本色所在。没有功利驱使下的感情表达,不管是善是恶,才是真诚而不掺带虚假的人间真情。除此之外,谁能在权力架起的高位上获得真情呢?
你风头正劲时,许多最靠近你,最颂赞你,最顺从你的人,在你一旦远离权力中心以后,会给你他们是从另一个世界走来的感觉。他们对你态度的极端变化,会让你感慨万端,猝不及防。小人的可憎可鄙嘴脸,藉此昭然若揭。令你不得不喟叹人世间,原来是这个样子。
人这一生,顺其自然地获取功名,安分守己干自己的事情,不虚妄,不刻意,不粉饰,不做作,一切如小河流水一样,潺潺缓缓,轻歌曼舞。
我曾经一度为一些繁杂的事情懊恼过、沮丧过、愤慨过,我曾因不能够苟合这变了色调的世界被人视为另类过,我曾为自己的主自己不能做而强被他人做抗拒过、消磨过、拖延过,我曾为这个世界里许多人的俗不可耐平庸无奇而又位居人上屈从过、闷气过、反击过。这一切,给我带来了几乎灭顶的灾难。我深深地感喟过这个世界,早已不适宜我去参与。我的能量,已不能在这样的世界中愉快健康地释放。我只有释去身心的枷锁,避隐于不为人知的一隅,过一过独居无忧的生活,品一品释重后的轻松感觉。于是,忧愤中我感到了疏松;孤闲中我感到了快乐;无聊中,我遣散了郁闷;静寂中,我参透了事态。
我就这样日日打发着我已被人逐渐遗忘的岁月,然而,我倍感清心与舒惬。
2012-12-28
【文/伏牛石,红歌会网专栏作者】